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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青峰若岱,秀云如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丛丛绿树碧玉般的翠,点点山花烈火般的艳,装饰着潺潺的水流。

    毫无疑问,这里的确是苍鹭,仙宿。

    苏影还看不出这是哪一座山峰周围,但他知道,按现在这个速度,如果方向正确,很快他和麒鸾就能进入仙宿镇了。

    “吁,,”麒鸾勒马不前,苏影回头看着他。

    他的脸色显得有些凝重,轻轻抿着嘴,两汪翡翠般的绿结上了一层薄冰。

    “怎么?”苏影谨慎的开口问道。

    “去仙宿镇不是个好选择……”麒鸾的声音转入喃喃的低音,“就我所知,仙宿的驿站就在深山中,据说是清尘峰顶,我们不如先去驿站。”

    “驿站可是官家开设的,这与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苏影皱起眉。

    “驿站地处偏僻,不易发觉;既然你也这么以为,苍鹭的人马一定也会这么想,说不定我们就能因此逃过一劫。再者说,既然沒有区别,更加不妨一试。”麒鸾低下头看苏影,忽然扬起嘴角。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信我。”

    苏影并不答话,心里却有些莫名的不安,最后他只是转过头,两腿夹紧马肚,“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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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尘峰不比仙宿峰秀美灵气,却比仙宿峰险要峻峭。怪石嶙峋,乱石巉岩,直入云霄的主峰上沒有半点绿意,直上直下,刀削斧劈一般,光秃秃的像是一块让人无从下手的顽石。

    如果说仙宿是一位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风姿绰约,语笑嫣然,那么这清尘就是一个年过花甲的刁钻老人,精于世故却处处刁难。

    苏影和麒鸾站在山脚下的梨树林里,抬眼望着山顶高耸入云的地方矗立的房子,,比客栈简陋,却因为地处山巅更让人凭自生出一股压抑的畏惧。

    梨树大多已经谢了,枯萎的梨花瓣落了一地,更显的凄凉。

    清尘峰的背面,据说是苍鹭境内水流量最大的一条河,,倾辰河。倾辰河沿岸地势走高,到了清尘峰上游忽然几个大的落差,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水流到这清尘峰下远比源头急个数倍。

    上山的山路并不宽,羊肠小道一般,只容一匹马走过。骑马走在山路上,山崖上遍布墨绿的草苔,厚厚的一层,又湿又软,马蹄落在上面好几次打滑。

    一边是险要的山壁,另一边却是瞧不见底的山涧。山麓间薄薄的雾气也掩不住深不见底的山涧。鸟鸣声从下面穿上來都走了样,在山壁间一阵阵回荡,像是一林子的鸟一刻不停的叫一般,让人莫名的心慌。

    雾太重,十步开外就看不清东西了。

    麒鸾的双臂绕过苏影的身体,苏影可以感受到他胸腔内规律和清晰的跳动,适宜的温度隔着衣裳传过來。

    也许他同样不安。

    马蹄的“嘚嘚”声在空谷内显得格外大,在山壁间荡起的回音一下下敲在人心头使人烦躁。

    龙城离苍鹭太近,今天这一出戏,肯定已经教全龙城人毕生难忘。也就是说,,苏影自暴自弃的靠在身后的人的怀里,,被官府士兵发现只是时间问題了。

    这里地处荒山,也许苍鹭官军不会轻易找到。现在苏影只能赌,赌宁青会在官军找到他们之前找來。

    “你有几分把握?”

    麒鸾猛然沒头沒尾的开口,苏影怔了一下,直起身,随即沉默不语。

    “……四分,不超过五分。”苏影的声音在雾气里有些模糊。

    麒鸾却笑出声。

    “不愧是夙月公子。”

    这句话他好像说过很多遍了,苏影淡淡的哼出声,道:“陛下别忘了,如果我死在这里,您九成九也是离不开的。”

    “自然。”麒鸾笑了一下,“我说过,,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两千年前该说的话,现在说未免有些晚了吧?”苏影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如今也只是笑了笑,等待他的回答。

    “你就这么在乎……两千年前的事?”麒鸾喃喃道。

    “你呢?陛下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能忘,也不敢忘。”他顿了顿。

    “你怎样才能原谅我?……是不是,一定要我以死相荐?”

    “不必……”苏影脱口而出,之后犹豫,“……有些事情,强求不來的,顺其自然吧。”

    麒鸾温热的气息出现在苏影的颈侧,他把下巴轻放在了苏影的肩上。

    “……我知道了。”

    如果知道,之后的结局,苏影是绝对不会让他的话,停留在“我知道了”四个字上。可惜,沒有如果,那时的苏影,永远无法预料,他们的结局。

    那时的苏影,永远不会知道,“我知道了”四个字里,到底蕴含着什么。

    而现在,苏影知道了。

    可是,已经來不及了。

    很多事情,來不及说如果,正如苏影的后知后觉,注定了他们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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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尘峰极高,苏影站在山顶的悬崖边向下看,只看到无穷无尽的虚空。氤氲的白雾,像是一张大开的兽口,要把人吞噬殆尽。

    悬崖对面还是一座悬崖,中间隔着深不见底的山涧,山涧有数丈宽,只能听见山涧下隐隐有翻涌的流水声,波涛翻滚的水花似乎触手可及。

    对面的悬崖上长满了枫树。苍鹭境内终年温度较高,就算是接近冬季,对面的枫树还是一片火红,像是大片大片燃烧的烈火,红的如此灿烂,烈得叫人睁不开眼。

    身后传來声音,苏影回过神。

    “还好,目前驿站里还沒有官兵,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下榻吧。”麒鸾理了理马的鬃毛。

    山风掀起了他的衣带,在白色的风雾里像是一缕红色的薄烟,虚无缥缈,看不真切。

    好像下一刻,他就要消失了一般。

    苏影眨了眨眼,把自己从毫无由來的抒情中拖出來,木然的点点头,擦着他的肩膀离开。

    “对面的枫树很漂亮啊,可惜隔得太远。”麒鸾自言自语似的。

    苏影回头看着枫树林,又看着他飘渺的背影。

    “不好看,我不想去看,一点也不。”对上他诧异的眼神,苏影回过头走向同样埋沒在山雾里的驿站。

    “为什么?”麒鸾牵着马赶上來,“你知不知道你穿着这身衣服站在悬崖边看枫树林的时候,我都不忍心叫你?”

    苏影置若罔闻的加快了步伐,走向驿站。

    麒鸾,我们,很快就要分别了吧?

    不论是官军,还是宁青他们,只要他们任何一方找來,我们就必须分开了,不是么?

    可现在,他却舍不得了。

    回忆往昔,相思难了。

    话含在嘴里隐隐的发烫,却说不出口。

    “小影……”麒鸾从身后拉住苏影的手,“你怎么了?”

    “……沒事。”苏影低下头,发觉嗓子有点嘶哑,“只是累了而已。”

    苏影累了,麒鸾,能不能在我再次爱上你之前,放过我?

    我已经沒有勇气,也沒有力气,相信你了。

    驿站有三层,很简陋,柜台上的清漆已经剥落了,用得太久反而露出一种润泽的木料光泽。常年位于山里,竹藤制的座椅微微潮湿,用旧的茶壶颜色发乌,手摸在上面总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驿站里只有两个驿官,穿着苍鹭朝廷的服饰,蹲在柜台前拨拉着算盘,显得沒精打采。

    也许是苏影和麒鸾衣服的颜色太打眼,他们才在驿站门前站下,里面的人就迎了出來。

    “二位……客官?”驿官的口吻有些迟疑,不住地打量苏影和麒鸾,最后犹疑的问道:“住宿么?”

    “嗯。”麒鸾把缰绳交给驿官,“一间上房,住一晚。”

    驿官点头,带着苏影两人进去。

    里面那人也不住的打量他俩,随后也显得有些局促,随便问了几句,就带他俩上楼了。

    “小影,你今天怎么怪怪的?”麒鸾坐在房间的床上,把胸前硕大的绣金红花扯了下來随手扔在一边,又摘下头上束发的金冠,把长发披散下來。

    这样一來,麒鸾的年龄顿时模糊起來,像是刚刚成年一般,稚嫩中带着点青涩,却掩不住那股飘逸淡雅的出尘气质。

    苏影沒说话,走到房间一头把窗子打开。

    他要说什么?说自己隐隐不好的预感,说自己逐渐增加的眷恋?

    所以还是不说來的好。

    这驿馆建在清尘峰顶,临窗下面就能瞧见上山的山道和看不见底的山涧。

    偏僻是偏僻,不易发觉。可是,一旦给人发觉了,那绝对是死路一条。那时候,苏影就真的得和麒鸾双双下鬼界去给寒宵道喜了。

    “……心情不好?”身后两条臂膀围住了苏影的腰,麒鸾的声音轻柔地像潺湲的溪水,澄澈清丽,温柔的呼吸在寒冷的山顶显得格外温暖。

    良久,苏影闷闷的嗯了一声。

    “那不如给我讲讲,上次你在仙宿的经历吧?”

    他的声音很柔和,听起來很有安全感。苏影有一瞬间的错觉,,他永远不会弃自己而去。

    “有什么好说的。”也许是受他的影响,苏影的声音也忍不住带着点笑,“上次差点死在这里,还多亏了……”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

    “看來我们欠明轩很大一个人情啊!”

    “‘我们’?”

    “你是我娘子,不是‘我们’是谁们?”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和,,”

    “关心!不过在关心也沒意义了,不是么?”

    他的语气太随意,苏影不禁皱起眉。

    “是不愿关心,还是不必关心?”

    “既是不愿,也是不必!”麒鸾顿了一下,“我早就说过,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人!关心与否,都不会改变着一点!既然如此,何必庸人自扰?”

    “我还能信么?……你的承诺。”

    “不需要你相信。过去是我承诺太多,实现太少。只不过,这一次,我以我的生命为誓言,绝不食言。”

    “……别抱着我了。我把这一身劳什子换下來。”苏影侧身推开了他的手。

    从龙城出來得太匆忙,并沒有來得及带行李,也就是说,苏影沒有可以换的衣服。

    坐在简陋的铜镜前,苏影把头上的凤冠谨慎的取下,凤冠很重,镶满了珍珠,然后是一只只缀着明珠的压鬓钗,衣襟上大红色的玛瑙环佩,结着同心结的朱红色丝绦,飞凤金钏,红翡滴珠耳环。

    取下的,好像不止是压着苏影的这些首饰,更是一段不能忘怀的回忆。

    取下了它们,龙城的回忆就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长发披在后背,用一根红色缎带扎起小半,剩下一半学麒鸾的样子披散着。苏影用布沾了水一点点拭去脸上的胭脂,嘴角的唇红。眉毛上的黛青色和着嘴角的红,把纯白的布染成一片乱七八糟的样子。

    黑里透着潋滟的红,红里泛着凄绝的黑。

    再抬起头,那个妩媚风流,一顾倾城的绝代佳人就不见了。苏影的脸色在镜子里显得有些惨白,擦掉了唇红的嘴角沒有血色。

    褪下外层繁杂的喜服,苏影只在亵衣上套着喜服内层大红色的里衣,,里衣沒有一点装饰,完全是由红色的整块绸缎做成。下摆非常长,袖口也非常宽,但总比穿着一整套层层叠叠的衣服强。

    抬头,对上麒鸾的眼。

    “怎么?”苏影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沒有。”麒鸾笑起來,一双狐狸眼弯弯的,流光溢彩,他已经简单束起了头发,“你一直很好看,今日尤甚。”

    “你先休息吧。”他在桌旁坐下,并不看苏影,给自己倒了杯茶。

    苏影知道,他要守着,以防变动突生來不及反应。

    苏影放下帐子脱下里衣,扯过被子盖在身上,侧身躺下。

    隔着帐子看着他,苏影知道麒鸾也在看着自己。他的眼神被纱帐模糊了,苏影看不清,只是觉得,胸口有口压抑的呼吸吐不出咽不下。

    相顾无言,苏影也睡不着。翻了个身盯着头顶,在黑暗中寻找焦点。

    他们都知道,是生是死,是分是合,是离是弃,是喜是忧,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他们,就要看到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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