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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来

    顾相檀浅笑地望着老和尚,恭敬地喊了一声,“方丈师傅……”

    观世方丈即便已历经几代活佛更迭,如今得见顾相檀如此,眼中依稀显露出丝丝遗憾来。

    顾相檀将捏在手中的薄纸颤颤地交了过去。

    观世接过,忽的叫了他一声。

    “醒之……”

    醒之。

    当日顾相檀七岁离家离京,顾家主母抱着儿子殷殷低语,仿似早已料到最终阴阳相隔的下场,只苦于再无法得见亲儿长大成人。

    回到相国寺后,观世方丈便为顾相檀题下二字:醒之。

    顾相檀记得当时自己茫然问道:这是我的表字吗?

    观世方丈望着顾相檀双眼,说:你若受戒,这便是你的法号,你若未能……到得弱冠,这便是你的表字。

    片刻方丈将那幅字交道顾相檀手里,郑重道:盼你能醒之明之,忍之慎之。

    如今,顾相檀再听得这声唤不由微愣,继而苦笑开来。

    “我虽自认没有负天下……没有负大邺,但我却负了佛祖,负了师傅,负了……您,更负了……”

    那个人。

    方丈的告诫他终究没有上心,他明之却醒不得,慎之却忍不得,看不透红尘俗世,放不下爱恨情仇。说到底,这个结果,不过是他顾相檀咎由自取。

    观世方丈摇了摇头,“醒之,冥冥自有天意,是孽是善,皆是缘。”

    顾相檀心头一动,身子却猛然脱了力气歪倒下来,他眉眼渐渐变得模糊,整个天地都开始旋转起来。

    观世方丈见此又宣了声法号,退到床边一角,手执佛珠,轻轻地诵起经来。

    门外,苏息和安隐早已长跪不起,听得内室响起《地藏本愿经》的低吟,苏息一声嚎哭,以额抵地,重重磕起了头。

    而他身后闻讯赶来早已站了满院的达官贵人们,也不由跟着跪了下去。

    大邺灵佛,菩萨入世的化身,只有真龙才能与之并肩,赵溯还没有坐上那九五王位,此时此刻,按祖例也该要跪,可他却懵懵地站着,双眼空茫,下一时回神竟直接拔腿朝内室而去。

    两旁无人敢阻,只有苏息和安隐,两下跳起,急急随在赵溯身后要将他拦下。

    赵溯却一人一掌将他们甩开,不顾苏息哭骂,冲到床榻前喝道,“灵佛不是能知过去晓未来生死人肉白骨么?你当日如何救的赵鸢,如何救的先帝?为何你连自己一命都保不住!狗屁的菩萨,狗屁的如来!”

    这话大逆不道之重,让外室听得的人全部抖若筛糠,恨不得挖了眼睛割了耳朵,看不见听不得。

    观世方丈只一遍遍地摇头,继续默念起超度的经文来。

    而床榻上气若游丝的顾相檀在一片黑暗中挣扎之下竟还能微微笑出弧度,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这一世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我实在舍不得让……渊清……一个人走……”

    话落,桌上微弱的一星烛火,猛地灭了!

    偌大的内室,只剩一片死寂,良久才响起安隐和苏息隐忍的抽泣之声。

    赵溯静静瞪视着眼前彻底没了声息之人,片刻,双膝一软,终于直直地跪倒了下去!

    ……

    赵鸢,我曾笑你痴傻,苦恋如此之人,倾其所有不得回报。

    今日我才发现,我竟这般欣羡,你舍了江山舍了命。

    到底得到了这一颗玲珑心……

    赵溯身形一晃,压下胸口涌上来的腥甜滋味,端端正正地向着灵佛已去的肉身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重整眉目,随着观世方丈一同步出室外,听他用平整的语气昭告天下。

    “大邺第十一代灵佛,圆寂。”

    ********

    顾相檀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了哭声传来,他浑身酸软,手脚都没力,但脑袋倒是慢慢恢复了意识,眼睫颤了颤,这才勉力睁了开来。

    床边的哭声一顿,忽的换成了尖利的喊叫,大唤道,“安隐安隐,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另一个少年嗓子在床边响起,“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明显松了口气。

    顾相檀眼眸转了转,目光在触及床边说话的两人时,猛地一顿。

    苏息见公子忽然之间又不动了,面上略过惊吓,不由大着胆子摸了顾相檀的额头一把,“还是有点烧,再去请观蕴大师来看看吧?”

    安隐同意,两人刚要起身,袖子却被抓住了。

    顾相檀望着眼前那模样熟悉,但一个十来岁,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眼中掠过各种莫名茫然纷繁复杂的神色,最后定格在惊异骇然之中!

    须臾之后,顾相檀用粗哑的嗓音颤颤地问道。

    “怎么……回事?”

    ……

    佛堂门外,小苏息和小安隐坐在台阶上说话。

    “公子真的没事吗?他在里头呆了三天了,我送进去的东西一口都没动。”

    安隐叹了口气,“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公子又大病初愈,他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想透吧。”

    说到这个苏息忍不住抹了抹眼泪,“老爷夫人那么好,对下人也从来不苛待,到底是谁这么狠心……竟然要……竟然要……呜呜……”想到此,小苏息趴在膝上哭了起来。

    安隐怕他惊动了佛堂里的人,忙拍着苏息的后背安抚,但此事实在太过剜心,别说公子会如何了,就连他们念起也受不了。

    “相国寺那些和尚真是一点也靠不住,说什么不管红尘俗世,其实个个儿都没心没肺,除了让公子自己参悟,根本帮不上忙,也不知道傅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苏息一边擦眼泪一边埋怨道。

    “要不……我去找找大前院的小少爷?”

    这个建议让苏息很是赞同,“好啊好啊……”虽说那少爷冷冰冰的,但是在这荒郊野院,也就他们俩能勉强做个伴了,“而且公子还救过那小少爷的命呢。”怎么在这时候都该关心一下的吧。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孩子当即起身啪嗒啪嗒跑远了。

    ……

    佛堂之内,顾相檀在佛像前俯身长跪不起。

    香炉内的香燃到了尽头,香灰掉落下来,擦过供桌溅到了顾相檀撑地的手面上,只见其后那细白如玉的手腕此刻遍布了道道血痕,有些还深刻见骨,淌出来的刺目血色将蒲团一角染得通红。

    顾相檀动了动,终于抬起了头。

    面前哪里还是前一刻那沉湎病榻之上面容枯槁形神憔悴的将死之人,眼前的少年五官柔和,眉眼温润,除却有些疲态之外,看着安然康健,面上不带半丝病气,而且不过才十三、四岁的模样。

    顾相檀凝眸同佛祖又对视半晌,轻轻叹了一句。

    “弟子,参悟不透……”

    手腕上切割的刺疼告知顾相檀眼下并非一场梦,可无论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必定是天意,可是,顾相檀仍是不明白,这究竟是佛祖给他的又一次考验,还是又一次苦难?

    此时,大邺王朝还是赵攸当政,皇帝未死,三王未死,那个人……也未死。

    若是佛祖让他重来一次,是为了挽回过去犯下的过错,挽回那些不该逝去的人命,那为何又要让他在那一天醒来?

    他的爹娘,他顾家满门就在三日前被人一朝血洗,上至八十岁□□母,下至嗷嗷待哺的堂弟,一百零九口人命,不过就差一天,只差一天而已!是佛祖无意,还是故意,又或是天意弄人,不过为了惩罚他顾相檀的罪孽罢了!

    顾相檀参不透,以他那从未坚定过的佛心他无法明了佛祖的意思,所以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开了门,朝着两里外的相国寺而去。

    只是才走出院外顾相檀的脚步就猛然一僵!

    只见不远处依稀走来几个人影,两旁个儿小的显然是年少的安隐和苏息,而当他看见正中那个一袭白衣,身形修长飘飘而来的少年时,顾相檀立时心头巨震!

    一瞬之间,他似乎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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