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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王大爷夫妇出了平南侯府,坐到马车上,王大太太就变了脸色:“这怎么才五千两,当初你不是说姑母的嫁妆有近万两银子?这折了一半,你怎么就肯收?怎不让我跟他们闹一场?”

    “嘘——你轻声些!”王大爷连忙把手往下压了压,如今他们坐的还是周家的马车呢,这样张口就说周家的坏话,不怕外头车夫听见么?

    王大太太却当真是不怕:“怕什么!是他们周家做事不地道!今儿分的那是什么?什么四个铺子两个庄子,现银还折了那宅子!这明摆着分的不公!单说表弟阵亡,皇上给的赏赐得有多少?平南侯府怕不得有金山银山了,却就分给长房这么点东西?说起来,要不是表弟战死了,这爵位轮得到他二房来承?”

    王大爷没好气道:“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就是想主持公道,没见鸿哥儿不说话么?二房给他多少他就接了多少,咱们当舅舅舅母的,有什么办法?”

    王大太太是想破头都想不明白:“你说鸿哥儿是呆还是傻?平南侯府多大的一份家业,他就接了这么几个破铺子破庄子?我瞧着,能分给他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来。”王大爷也觉得沮丧,“到底还是老周家的血脉,这过继来的,跟咱们就是不亲!再说了,从前不过是个庶子,大约这会儿觉得能成了嗣子,能分一份家业就不错了,没那么大心。”

    “那怎么成!”王大太太伸手在怀里摸了摸那四千两银票,又看看王大爷手边的包袱,“就拿这么五千两就打发咱们了?”

    “你还想怎样?”王大爷有几分诧异地看着她,“这是五千两银子!在你家那边能买上一个村子了。”

    王大太太嗤了一声:“你还想回东北去?”

    王大爷不吭声了。鬼才想回东北去呢!冬天能冻得掉耳朵。他初去的第一年就被冻伤了脚趾,到现在入冬就痛痒。再说,倘若不是那地儿如此苦寒,祖父和父亲也不会过世得那么早,至少若是父亲还在世,这次回京城怎么也能弄个官儿当当,何至于一家子守着那座空宅子连个进项都没有?

    “这不就是了!”王大太太白了丈夫一眼,“要住京城,你说五千两银子当什么?”从前她在家中,一年到头眼里连十两银子都见不到,若是那时有人说给她五千两,那她保准会美得闭过气去。

    可自打到了京城,她才算开了眼。这地方,到处都是富贵逼人,就说到平南侯府来走走亲戚吧,瞧瞧人家平南侯夫人和小姐穿的是什么戴的是什么,好些东西她连名儿都叫不出来,稍稍一问就是百八十两银子。

    想当初她在自家村里也算是能干的,不是没人上门来求亲,为什么就嫁了王大爷?一来是她那个糊涂祖父,硬说王尚书是好官,看王大爷年纪不小了找不着媳妇,就把她嫁了过来。

    二来,她自己也看上王大爷生得俊,说话低声细气的,不像村里那些汉子们个个半截小山似的,喝多了酒就在家打媳妇。

    三来,也是她娘悄悄跟她说的。说听见她祖父喝醉了,说王家是被冤枉的,将来迟早会翻案,回京城去再做官。

    就冲这句话,她嫁了。可是一嫁就是二十年,王家也没见能回京城做官。久到她几乎都要绝望的时候,终于来了重新审案的钦差。她这一场豪赌了二十年的亲事,终究是赌赢了。

    可是回到京城可不等于就什么都有了。刚把宅子发还的时候,她看着那雕梁画栋激动得要发狂,然后就发现——京城一个包子都要五文十文,比在村里时贵了好几倍,她们攒的那点儿家当,在京城里连一个月都过不下去。

    有谁在见识了京城的奢华之后,还想回去再过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反正王大太太觉得她不能去!她也想过好日子,过那种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日子!

    但是好日子从哪儿来呢?要过好日子,需要很多很多银钱,而王家没有。朝廷发还了宅子,可是从前抄没的家产年深日久,已经很难处理了。且看朝廷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把这事儿查个清清楚楚,把王家的每一文钱都还回来。

    因此,王家才盯上了平南侯府,平南侯府在王大太太眼里,那就是金山银山,只要他们帮着周鸿弄到一座金山,难道还愁自己没好处?万万没想到,周鸿居然不争!

    王大爷也觉得不可思议:“正经的家业,该是他的都不争,也真不知这鸿哥儿是怎么想的……唉,到底是庶子,脱不了那点儿小家子气,没胆。”

    王大太太另有想法:“你说,会不会是他们周家商议好了?就拿这点东西来糊弄我们?”

    “这——也不是不可能……”王大爷叹口气,“若真是这样,那我们就更没办法了。到底人家自己家分家业,外人不好说话的。只是这五千两——说起来,也真是只抵得姑母当年嫁妆的一半……”本来他觉得五千两不算少,但被王大太太这么一说,又觉得也真不算多了。

    王大太太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瞧着,还是得把瑶儿嫁进去。”

    王大爷虽然已经多年不读书了,但好歹还有几分读书人的血脉,对于送女儿做妾这事儿十分迟疑:“外甥媳妇都进门了,瑶儿进来也是居于人下……”

    “那丫头算什么。”王大太太嗤之以鼻,“什么都不懂,只会听鸿哥儿的。再说了,她还小,一年里头都不能圆房,我们瑶儿要是进来了,先生个一儿半女的,谁还敢小瞧了她不成?”

    王大爷皱着眉:“这你不懂。这庶长子是乱家之源,高门大户里是不许的。再者说妾就是妾,进了门就要受正妻的辖治,瑶儿——”

    王大太太冷笑:“所以我说你糊涂!外甥媳妇是那读书人家里出来的吧?我可听说了,读书人家里,这媳妇是不能嫉妒的,自己不能生,就得给丈夫纳妾才叫贤惠。再说了,咱们瑶儿跟外头纳的妾能一样吗?怎么说也是鸿哥儿的表妹,还有咱们这做舅舅舅母的在,谁还敢压她不成?要不是咱们王家,鸿哥儿哪能过继到大房,还分家业?”

    王大爷有些心动,可脸面上又有些下不来,犹豫半晌还是道:“可也就分了这么点东西……”就算女儿能在长房独当一面,又能贴补娘家多少?

    王大太太嗤地笑了一声,从车帘里瞧瞧外头,见车夫正专心致志赶车,而外头大街上又人声喧哗,想来是听不见马车里夫妻二人说话的,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算是听出来了,那侯夫人就是拿他们二房承爵为借口,才把家业扣下大半的。”

    “这还用说。”王大爷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说起来这也是有道理的,爵位在哪一房,朝廷赏赐的那些功勋田什么的,就全是那一房的。”

    王大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那若是鸿哥儿这一房能承爵呢?”

    “嗯?”王大爷呼地坐直了,“你说——”

    “你低声些!”这次轮到王大太太警告丈夫压低声音了,“按说,咱们表弟才是长房,这爵位就该长房来承才是。之前二房这么多年都不给长房立嗣,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呢!”

    王大爷心里的算盘顿时噼哩啪啦地响起来:“只是这事儿——有些难办……”

    王大太太又嗤了一声:“好办还轮得到咱们吗?你瞧着吧,别看这会儿鸿哥儿不争不抢的,可要是那爵位能落到他头上,家业他能拿到大半,你看他还争不争!”不争不抢,不过是要争抢的东西不够诱人罢了。

    “有理……”王大爷沉吟着,“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合礼的。长子承爵,这是规矩,只是鸿哥儿这身份——到底是庶子。”

    “如今不是已经过继了吗?那就不是庶子了。”王大太太可是这些日子仔细研究过这事儿。

    “麻烦的是,咱们在朝廷上说不上话呀!”王大爷扼腕叹息,“那平南侯当了多少年侯爷了,这会儿叫他把爵位让出来,他哪里会肯?若是单凭长子承爵的规矩,我们又说不上话。这事儿,最好是拿到二房有什么错处,才能将他们的爵位抹了,承给长房。”说到这里不由得有些丧气:“可是二房能有什么错?就是有,我们又如何知道……”如今的王家,对京城这些勋贵高官们的圈子已经是望尘莫及了,纵然人家有些什么事,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王大太太却仍旧雄心勃勃:“我们外面人不知道,可是里面人总会知道吧?这么多年了,我就不信二房什么错处都没有!所以我才说,一定要把瑶儿嫁进去,那时候瑶儿也是周家的人了,想打听点什么可比我们强多了……”

    夫妻两个絮絮叨叨,商量了一路,一时也没什么主意,只是要将王瑶给周鸿做妾的念头,却是越发坚定了。

    相对于王家,平南侯府这些日子倒平静得多了。连平南侯夫人都没想到周鸿对分给他的庄铺毫无异议,且连王氏太夫人的嫁妆都给了王家,也不由得在背后跟冷妈妈念叨了几句:“倒是识相。不过这几千两银子,居然就轻轻给了王家,倒也真放得开手。还有顾家丫头,也无异议?”

    “没有呢。”冷妈妈也有些不可思议,“奴婢细细问过阮妈妈了,二少爷拿了金银出去,二少奶奶一句话都没听见说什么。不过,二少爷将皇上赏的珠宝如意什么的,都交给二少奶奶了。听知柔说,她如今也就管几件旧衣裳了。”

    侯夫人冷笑了一声:“知柔那丫头还想着什么呢?”周鸿又不是个傻子,难道还真会把她当心腹用?不过这样也好,倘若知柔真成了周鸿的心腹,她又要如何掌握长房的动向呢。

    “那丫头是个傻的。”冷妈妈也附和着侯夫人,“只是这少奶奶仿佛还真是挺得二少爷欢心的。”

    “在他眼里,是个人就比我的人强……”侯夫人冷冰冰地道,往后仰了一下,“要这么说,我还真有点等不及了——你说,等二少奶奶听说外头还有个身怀有孕的外室,这日子还过得欢喜不欢喜呢?哎,二少奶奶回门的日子快点来吧。”

    不管侯夫人怎么盼,时间的脚步从来不会变快或变慢。顾嫣然这会儿已经在小山居把满园子的人都召集过来了。周鸿只是个四品佥事,就是成亲也不过只有三天假,何况他是新到京卫指挥使司,今儿早晨没什么事,已经去衙门里先瞧瞧情况了。

    “给少奶奶请安。”阮妈妈带着众人向顾嫣然行礼。说起来人也不怎么多,二十几个人都是二等三等的丫鬟仆妇,跟如今长房的宅园大小比起来也算差不多。

    顾嫣然翻了一遍花名册,随手指了指站在最左边的一个丫鬟:“就从你开始吧。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丹青都记下来。”

    丹青迅速铺开纸笔,那丫鬟倒稍微怔了怔,才道:“奴婢叫桃红,今年十五。”

    “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

    “奴婢是侯府的家生子。”

    “那你家里人呢?”顾嫣然往人堆里看了一眼,“谁是桃红的家人,站出来?”

    没人出来。桃红忙道:“奴婢的爹娘都在乡下庄子里,只有奴婢和姐姐进府来伺候了。”

    “哦——”顾嫣然随意地翻着桌上的花名册,“在哪个庄子里啊?”

    桃红说了一个庄子的名字,并不在分给长房的这两个庄子之中。顾嫣然就微微扬了扬眉:“那你姐姐是哪个?”

    “姐姐在掬月轩打扫院子。”

    顾嫣然转向阮妈妈:“掬月轩是哪里?”

    阮妈妈陪笑道:“是姑娘住的地方。”周润的院子。

    “哦——”顾嫣然点了点头,示意桃红,“站到左边。”

    桃红莫名其妙地站过去了。顾嫣然随即点了下一个:“你也说说,就照着我方才问桃红的话回答。”

    这个丫鬟比桃红还小一岁的模样,有些紧张地道:“奴婢叫杏红,是外头买的。奴婢一家子逃荒的,爹娘没吃的,就把奴婢卖了。”

    “你站到右边吧。”顾嫣然问过两个人,就向后靠了一下,“你们一个个依次上来,都照着我方才问的这几句话来说。不必着急,说仔细些。”

    阮妈妈站在一边,眼看着花厅里二十几个人渐渐被分成两堆,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问完最后一个,顾嫣然也把分在左边的这十三个人的身契全部找了出来,递给了阮妈妈:“妈妈拿着,带她们去二婶娘那边,就说这几个人,家里人都在别的房头上当差,我留了她们,未免分离了别家骨肉。虽说是下人,也有个父母天伦,姐妹情深,还叫她们回二婶娘那边罢。这里缺的人手,我自己会想办法,就不要再劳动二婶娘了。”

    “少奶奶——”阮妈妈听顾嫣然说完,那脸色就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了,“咱们侯府还没分家呢,少奶奶这样,怎么好像倒是要分家似的。传出去——”

    “妈妈又要说谁传出去呀?”丹青抢过话头,撇了撇嘴,“横竖我们是不会传的,妈妈瞧着谁是那嚼舌头的就赶紧说,趁着这会儿都在,叫了人牙子来带出去,也省得以后出事淘气。”

    阮妈妈被丹青顶得倒噎,看顾嫣然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在端详茶杯里的茶叶,就知道这主仆几个是商议好的,只得阴着脸道:“那老奴就带她们去见夫人,有什么事,想来夫人会跟少奶奶商议的,也用不着老奴来多嘴。”

    顾嫣然这才抬起头来一笑:“话又说回来了,妈妈的名字,我怎么没在这花名册上见过?”

    说的是花名册,其实问的是身契。阮妈妈的身契当然不会给到长房来,沉着脸道:“老奴只是奉了夫人的命,来帮少奶奶照管些时日的,等少奶奶这边学会了管家,老奴还要回夫人身边去的。”

    顾嫣然笑笑地点了点头:“二婶娘真是想得周到。既然妈妈是来帮我的,那这事儿交给妈妈必然是最妥当的了。”

    阮妈妈一张老脸拉得有黄瓜那么长,忍着火气道:“少奶奶或者嫌老奴多嘴,只是有些话老奴不得不说。这些人都是夫人精心替少奶奶选来的,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少奶奶这一裹脑子打发回一半去,也未免太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了吧?”

    顾嫣然睁大了眼睛:“妈妈说这都是二婶娘送给我的?这仿佛不对吧?哦——妈妈今儿早上没到那边去,自然也没听见二婶娘说的话,这些丫头仆妇们,可都是折了银子的。二婶娘亲口说了,这都是长房该分到的家业。”既然是分来的家业,还说什么长者赐。

    阮妈妈哑口无言。顾嫣然瞧着她摇了摇头,很是认真地道:“妈妈日后说话可要仔细些,不要弄错了事情,自己还当是正确的。这事儿若传出去,说我不敬婶娘倒也罢了,若被人说二婶娘身边的妈妈糊里糊涂,事情都弄不明白,那才是丢了二婶娘的脸。”

    阮妈妈干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得带了那十三个人去了二房。侯夫人正在看着周润做针线,听了阮妈妈垂头丧气地来回报,脸色也霎时变了:“好好好,这才是头一天,就要乍翅儿跟我作对了?”

    这些人当然都是她送到长房去的眼线。虽说身契交给了顾嫣然,可这些人的父母兄弟都还在她手里,谁敢不替她卖命?如今倒好,一古脑儿全被打发了回来。剩下的那些人里固然也有能用的,可到底比不上这些人能拿捏得住。

    “夫人——”冷妈妈皱起了眉,“这少奶奶,看来真不是个善茬啊……”原以为年纪小该好对付些,没想到竟如此精明。

    “她舅母就是个精明的。这么些年了,孟家连个通房都没有。”就是平南侯府,平南侯这样爱她,也还有庶子,如今还有两个通房呢。平南侯夫人可不相信男人会不偷腥,只能是林氏手段高明了。

    “夫人是说,这些主意都是孟太太教的?”

    “总之肯定是成亲之前就教过她。”平南侯夫人也知道,跟顾家的这桩亲事不是你情我愿结下的,顾嫣然出嫁之前,若是顾孟两家没教过她成亲之后如何防着自己,那才见了鬼哩。

    “那这些人——”阮妈妈已经连着两次没办好差事了,站在下头都畏畏缩缩的,生怕侯夫人发怒。

    “罢了。”侯夫人倒想通了,“她要防着我,就让她去防。防得了我,还防得了她自己的夫君吗?”你也不必做什么了,且仔细替我盯着,有消息就及时传过来便是。

    按侯夫人的意思,是想将长房紧紧捏在手里,给周鸿夫妻两个找些麻烦。如今眼见这是不成了,她便也毫不犹豫地放手。横竖家业已经按她想的分了,周鸿居然也不曾提什么异议,这便了却了她一桩大心事。至于长房的日子么,别急,还有个外室在那儿呢。

    “只是他这正四品的佥事——总得想个法子给他弄下去!”侯夫人现在最恨的是这个。凭什么她的长子已经埋在了地下,周鸿却能升官发财?然而这是朝廷给的官,是周鸿用军功挣回来的,她一个内宅妇人,手还伸不了那么长,一时半时的也没办法。

    “哥哥那里,也没个有出息的,到了这时候,什么忙也帮不上!”昌平侯府从上到下,个个都是吃喝玩乐的祖宗,要说到在朝堂上做点什么,那一概都是白搭!

    “太太别着急。”冷妈妈连忙安慰,“这男人家宅不宁,衙门里的差事也当不好的,这时日还长呢,咱们慢慢来。”

    “嗯——”侯夫人长长吐出口气,倚回了椅背上,“走着瞧吧。等明日……”明日,就是顾嫣然回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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