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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神秘人物

    第十六章神秘人物

    初冬,黄昏。

    大巴到达目的地时,夜幕已经降临,小县城里行人稀疏,灰蒙蒙的世界。

    墨年脱下外套裹在我身上,又把我背在背上,顶着雨雾在路上行走。

    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但我不在乎,迎着凛凛寒风,茫然地环视四周。

    这是脏乱破败的城镇,外来客不多,衣着不太讲究的本地人慢腾腾地走在路上,手中提着东西,打量人的目光纯粹、干净。

    流浪猫、狗仿若无人般走在大街上,不时低头舔食地上和着烟尘的垃圾,每当有车辆从它们身边鸣笛而过时,总会恶狠狠地狂吠几声。

    我们就这样,在那些好奇的目光中,沿着一条仅容得下三辆汽车平行的马路往前走。冷风把我眼中的泪给吹了出来,我连忙把脸埋进墨年的后颈处,暖意一下子舒服地拂在面上,于是就再也不想抬起头来。

    这样颠簸着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停了下来,听见他在跟什么人说话,好像在说去什么地方之类的。等我冒头出来时,他正巧要把我放入一辆小三轮车中。我第一次坐上这种车子,事实就是一辆三轮摩托车,后面用铁栏杆搭出个架子,外层盖上粗帆布,再加上两条长凳子,就是辆车了。

    墨年怕我在长凳上坐不稳,一路上都把我环在身侧,也顺便挡去不少风尘,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车子颠簸得很利害,马达的声音像是要震裂鼓膜般,令人莫名烦躁。所幸路程不算远,几乎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墨年跟那位口音浓厚的老乡聊了几句,对方说了些什么,大多数我都没听清楚,大概知道墨年要转车到什么地方。

    车停下来后,墨年掏了张五元钞票给老乡,抱着我就走,却被对方唤住,我们疑惑地望着他,没想他是要给我们找补钱,瑟缩着从怀里掏出一大叠小票子,仔细地抽出四张看上去最新的五角纸币,递了过来。

    墨年本不打算要接,转念一想,恐怕是不想伤了老乡的自尊,还是接了过来,客气地打了招呼后,我们进入一个小小的车站大厅。

    候车室与售票处在同一个地方,看上去还算干净,只是有盏灯坏了,忽明忽暗的,气氛怪诡异得很。小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连卖票的都没有,抱着我的墨年有些傻眼了,突然听到门外街道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喇叭鸣响,接着是一串快速的吆喝声。

    “流仓了,流仓了,快上车了,流仓了,流……”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墨年已经转身大步流星往走去,赶到一辆破旧的小巴士前。

    “去流仓吗?快上车,马上就要开车啦啊!”车门口堵着个发丝凌乱的女人,一看见我们俩伸手就要拽上车去,问话仿佛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我们在车上坐了下来,一股说不出什么味的闷臭扑面而来,差点儿叫我反胃,如果不是胃中已经空空的话。

    “你先坐在这里等我一下。”墨年轻声对我说道,眼睛直视着我的。

    “嗯!”我点了点头,其实不太想放他离去,在这完全陌生的窄小空间里,我有种强烈的危机感。

    “我很快回来。”他抛下这句话后,下了车,叮嘱那个女人等他后,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小巴的发动机一直在轰隆作响,车上坐着的客人不多,一共也不过五个人,一个老人,一对中年夫妇怀里抱着个小孩,还有一个身材健硕的青年,他留着一大把胡子,让人看不清他的全貌。

    坐在那里,鼻腔里充斥着奇怪的味道,我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仿佛每吸一口气都会有成百上千的细菌从呼吸道中进入腹腔中。尽可能克制自己不去观察那个青年男子,可我办不到,我总觉得他揣在衣袋里的手一定藏着危险武器,是刀,还是枪?他的眼神似乎飘乎不定,不时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当他回过头与我视线相对时,我的心跳差一点停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眼睛始终不敢离开那个男人,脑中不时闪过一些可怕的画面,我几乎可以确定,那个男人会在开车后半个钟左右掏出刀子或枪来。绝望无助感席卷着我的所有感观,此时每一秒都是煎熬。

    “墨年为什么还没有回来,他去哪里了?”

    “他会不会自己走掉?不管我们了?”

    “不,不会的,他没有必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们是个累赘啊!他一定是自己走了,把你一下人扔下了。”

    “不,不会的,不会的!”

    我的内心在撕扯着,两个声音就像在拔河一样,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让我心绪大乱。我开始频频眺望车窗,心提在嗓子眼儿,急切地期盼那个身影。我甚至开始有些后悔,有些疑虑,我为什么要跟他离开?离开我的家,离开单倪……啊!单倪,糟了,她一定很担心我吧?什么字条也没有留,突然消失了,她会不会来找我?单倪……单倪……

    就在我胡思乱思之际,墨年终于出现在车门前,手中提着几个红色的塑料袋,额头上冒了些汗珠子,在那儿直喘气。

    你们绝对无法想像我当时的心情有多激动,不,确切地说,是一种感动,有股想要向上苍谢恩的冲动。

    他为我们买回了吃的,甜的、咸的,还有水果,我回忆起,这似乎是他的一贯作风,记得有一次,买份早餐他就弄了好几种花样,让人哭笑不得。

    车子很快开动,墨年靠在我身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看他一脸倦容,像是好几天没睡觉似的。我也有些困顿,但我不敢睡,坐在前面不远处的那个男人让我不安,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他什么时候就会掏出把枪来。

    车上的乘客都睡着了,我和墨年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正好可以将车内的一切动静都放入眼中。

    我清楚地知道,后排座位上没有人,可为什么感觉上有双视线在盯着我呢?

    “回头看看。”

    “不,我怕。”

    “怕什么?你不回头怎么知道是不是有人呢?看一眼,快,就看一眼。”

    “不!也许,也许不是人?我不敢,不!”

    “看看吧!看看吧……”

    心里那个声音反复地催促着我,就像有个鼓在耳边敲着,敲着……

    倚在我身侧的墨年突然把头撇向另一边,脖子上突然传来一股冰凉的触感,像是有只手在轻抚。我的心脏急骤收缩,声音卡在嗓子眼,叫不出来。

    鬼使神差般,我慢慢地回过头去,视线直接落在后排靠窗的角落,当我看见他们时,脊背不禁蹿起一股冰凉,全身僵硬。

    他们看上去,像是一家三口,女人的怀里抱着个女孩儿,男人坐在她们的身旁,他们浑浊无神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是他们……是他们……我惊恐不已,他们……他们都是曾经在我梦中出现过的人,那个女孩儿,在我无数个梦里,她总是满脸鲜血地坐在尸体堆中,黑暗……如铁锈般血浆的味道,还有……还有鬼哭狼嚎……

    是的,我记起来了,那从小到大折磨着我的噩梦,夜夜将我惊醒,泪水和着汗水,那个小女孩儿,浑身是血的女孩儿,她在望着我。

    恍惚感觉车厢里有了变化,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就连墨年的呼吸声都……我将视线从那一家三口中抽离,环顾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厢内已经坐满了人,昏暗的光线中,每一个人的脸色都透着青紫色,车窗外不时有光线闪过,像把利剑般划过每一个人的身体,瞬间即逝。

    我看见坐在前方的一个老人在咳嗽,使劲地咳着,很辛苦的样子。还有一个怀里抱着婴孩的农村妇女,一脸烦躁地哄着婴儿,那孩子皱着脸在哭,小嘴一张一合,糊了一嘴的哈喇子。车头的司机正在跟副驾上的男人说话,他们身上穿着七八十年代的装束,洗得泛白的粗布衣服。

    那个卖票的女人去哪里了?我记得她原本是坐在副驾上的啊!墨年,还有墨年,他在哪儿?我绝望地左顾右盼,急得眼眶里的泪水直打转。更糟糕的是,我明明在嘶喊,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耳中嗡鸣,看着那些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可我却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这时,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我身侧的过道上闪过,我连忙回过头去,眼角看见坐在后座的那对夫妇在争吵,连小女孩什么时候偷偷跑走都不知道。那孩子,我目光追逐她的身影,碎花绵布裙在奔跑间飞舞,像一只展翅的蝴蝶。

    她笔直地朝车头跑去,车厢内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她,我看见,我看见那原本没有色彩的裙摆上突然爬满了殷红的斑点,它们像老鼠的爪子般快速蔓延,密密麻麻,星星点点。

    “不!不!”我歇斯底里地站了起来,指着女孩道,“拦住她,快拦住她……”

    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他们都在注视着那个女孩儿,那个头上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儿。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我身体里穿过,是她的父亲,那个梦中对着我笑的男人,我仿佛能嗅到他身上温馨的气息。我愣愣地站在那儿,又一道身影从我身上穿过,是那个女人,是那个喜欢唱歌的女人,那温柔旖旎的歌声仿佛穿透嗡嗡的鸣响,辗转,延续……

    我眼中的世界突然剧烈晃动起来,车厢内顿时如地狱般,面如死灰的老人、流泪哭号的妇人、愤怒咆哮的男人们,还有受惊尖叫的孩童,所有人都东倒西歪,惊恐万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视线牢牢锁在那一家三口的身上,当我看见那男人从后面好不容易捉住女孩子的手时,突然眼前一黑,脸上痛疼感传来,我掉入无底深渊中……

    “小沁,小沁……”

    耳朵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仍合着眼睛,嘴里喃喃道:“拦住她,拦住她……”

    “醒醒,小沁,我们到了,醒醒。”那个声音又说道,忽然间,我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本能地推开摇晃着我的手臂,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处。本能地四周环顾,空荡荡的车厢里,就剩下司机和收钱的女人了,六双眼睛直直地瞅着我。

    “女孩,那个女孩儿呢?”慌乱间,我紧紧抓住墨年的手腕问道。

    “什么女孩儿?这哪儿有什么女孩儿?你做梦了,别怕,我们该下车了。”

    “喂,麻烦你们快点儿。”女人脸上凝聚着一层寒霜,口气不善地催促道。

    “这是哪里?”我茫然地问道。

    “流仓,你不是要到流仓吗?这就是流仓了,快下车,我们收工了。”女人不耐烦地说道。

    “好了,我们走吧!”墨年一把将我抱起,微俯身,大步走下车去。

    “墨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我在他耳边问道,视线落在那辆慢慢开动的小巴士上,那个粗鲁的女人正透过半开的车门,两眼如鹰隼般直视着我们。我头皮一阵发麻,不敢再与她对视下去,梦中那血腥的画面突然充斥大脑。血腥?我愣住,再回忆不起是否有过血腥的场面?

    “我们去找白雪。”

    “谁是白雪?”

    “苗苗的心理医生。”

    “什么?”

    夜幕低垂,我们再次行走在飞雨中,天色太暗,我们必须借助房屋里透出来的灯光才看得清道路。这是个很小的镇,部分地方还是泥泞的小路,溅了墨年一裤管的泥垢,温度比我想像的来得还要低,冻得刺骨,我们呼出来的气都冒着白烟。

    一路走来,看不到任何一个行人,现在不过才九点过十分,大街上却已经冷冷清清,不时从亮着灯光的屋子里传出一些电视发出的声响,偶尔也会有人声,这让我突然有种迷途的错觉,冷得直发抖。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看似小旅馆的地方,也许,墨年说它是,但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这么肮脏、陈旧的旅馆。

    旅馆的门口很小,里面的灯光是那种古怪的红色,风吹进弄堂里,呼呼作响。十几平方的小门厅里,电视正开着,发出沙沙的声音,电视的下方,摆着几张小凳子和一个火盆,炭火不太旺盛。

    “有人吗?”墨年喊道,等了一会儿,没见回应,又叫唤了两声。

    “来了,来了,你们要干什么?”一个披头散发、身穿棉大衣的高大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手上抓着一把瓜子,衣服是那种扎眼的绿,正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俩。

    “住店,还有干净的房间吗?”墨年问道。

    “什么事?”跟在女人背后又走出个男人,眼睛幽幽地瞅着我们,问道。

    “没事,客人。”女人回他,又推了他一把说道,“快去看看电视,怎么回事?老这样,什么也没法看。”

    男人没再说些什么,斜着眼睛瞅着我们,朝电视机走去。这时女人才将视线转向我们,懒洋洋地一边嗑瓜子一边走向小小的柜台。那个看不出颜色的柜台已经斑斑驳驳,上面还沾有可疑的污垢,在我看来,像是凝固已久的血迹。

    “二十一晚,住一周可以打折,你们要住几天?”女人眼睛勾魂似的盯着墨年的,有几分挑逗的意味,另外一个壮汉一边警惕地瞅着我们,一边用拳头狠狠地敲那二十多寸的破彩电,可惜它现在已经变成黑白的了,屏幕里正冒着雪花,发出刺耳的声音。

    “就住一晚。”墨年开始掏皮夹,再也没有看那女人一眼。

    “押金五十。”女人自觉没趣,挑了挑细长的凤眼,冷冰冰地说道,拿了个小本子出来,在上面记着什么。

    “这电话,能用吗?”我手指着角落处的一个黑色电话,轻声问道,那破旧的电话像是被摔过无数次似的,伤痕累累。

    女人像是有几分意外地瞟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回道:“可以,不过打长途要加钱。”说完她接过墨年递过去的一张百元大钞,身子一转,又往后头走去。

    “墨年,我想给单倪打个电话,她现在一定很担心我。”我诺诺地在墨年耳边说道,弄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些胆怯的心理。

    “不行,小沁,现在不能给她打电话,好吗?”

    “为什么?她一定会很担心我的。”我不解地看着他的侧面,可惜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现在还不行,好吗?”墨年显出倦容,似乎也没有要解释的打算。

    “可是……”

    “没有可是,ok?”他声音又大了几分,吓了我一跳,高个子女人手中拿着一张五十元票子又走了出来,她和她男人定定地看着我们争执,有几分戏谑的意味。

    “我必须打电话,单倪,苗苗,还有张姐,她们现在一定都在担心我,她们……”我莫名地发起脾气来,就像突然爆发的火山,无法控制地在墨年耳边大吼大叫道,热泪哗啦一下流了出来,滴落在他的后颈上,吓得他整个人僵硬起来。

    我猜我一定是快要崩溃了,没有人能理解此刻我内心的恐惧,我就像只被封闭在瓶中的蚂蚁,找不到出去的路。

    歇斯底里之后,我脱力地伏在墨年身上哭泣,隐约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还有轻微的脚步声,估计是听到动静的房客在探头观望。那个古董级电视居然奇迹般地正常了,发出一串凄厉的尖叫声,伴着呜呜的音乐,不知哪个台正放着鬼片。

    墨年背着我来到一个只有五六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污浊难闻的空气差点让我呼吸困难,污渍斑斑的床上,小棉被和枕头都散发出阵阵霉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我放到了床上,女人把钥匙递给他后,瞟了我一眼,转身离开,墨年突然开口将她唤住。只见他神神秘秘地扯着她往外走去,低头细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没一会儿两人就从我的视线中离开。

    我不安地捂着鼻子环视房间,它真的好小,一张比单人床略大一些的床铺就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除此之外就剩一张小凳子,再无他物。床贴着一面有窗户的墙摆放,窗户被一层纸板封死,却被人戳了个洞出来,刺骨的风从破口子处呼呼的吹入,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盯着那黑糊糊的洞发呆,脑子里一片混浊。

    没过多久,墨年走了进来,当着我的面掏出手机,换了块电话卡说道:“我跟人买了张电话卡,你可以给张姐报个平安,不过,千万别给单倪打电话好吗?至少,在我们见到白雪前,先不要联系她。”

    我愣愣地看着他,那声音仿佛很遥远,可我听明白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沁,看着我,不要胡思乱想,好吗?我能体会你现在的感受,几天前,我跟你一样,真的,你要相信我。会好的,只要离开单倪,离开那些药物,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他突然蹲下身子,捧起我的脸,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墨年的行为让我一下子从混浊中抽离出来。接过手机,我闭上眼,回忆电话号码,我应该能记起来的,这个世界,需要我记住的号码并不多。一组数子浮出,在脑中重组几次后,我开始小心地摁下去,摁到第六个时,我顿住了……

    墨年见我这样子,凑近上来看手机屏幕,我刚想再继续往下摁,他突然一把将手机从我手中抽走,冲我叫嚷道:“不要打了,这是单倪的手机号码,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

    茫然地看着他,是单倪的号码吗?我不知道……想了一会儿,我又报出一串数字,他狐疑地瞪着我好一会儿,才对着键盘摁了下去。

    我继续望着他,自己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张姐家的号码,只是感觉这组数字很熟悉。时间每过一秒钟都是煎熬,墨年一直手握电话,贴近耳边,疑虑地盯着我,过了好久……好久……

    张姐。

    他把手机递给我,用口型对着我说道。

    我接了过来,听到话筒里传来清晰的“喂……喂……”声,我深呼了口气,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叫唤道:“张姐。”

    “沁?严沁小姐?”在急促的抽吸声后,传来对方惊喜交集的声音,接一下是一大串问句,有种被狂轰乱炸的感觉。

    “我,我很好……”听到熟悉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声音堵在嗓子眼儿,才说了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墨年看我这个样子,把手机拿了过去,他似乎跟对方解释了几句,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不知道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墨年嗯了几声,又不时地看看我,很快又移开,目光闪躲。

    “你们说了些什么?”好不容易等他挂上电话,我迫不急待地问道,直觉告诉我,他们话里的内容一定跟我有关。

    “她问我,我们坐的是什么交通工具。”

    “交通工具?她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她似乎不希望你坐客车,一再叮嘱我,不要让你再坐客车。”

    “为什么?”

    “奇怪,她似乎并不担心你跟我在一起,却一再强调这个问题。”他瞪眼看着我,我沉默地将视线移开,回忆起车厢内的情景,那对夫妇,那个小女孩儿,这两者间,有联系吗?为什么张姐会突然提起这个问题?

    “小沁?小沁?你没事吧?”墨年突然轻声唤道,不放心地望着我,估计他现在一看见我发愣就会条件反射了吧?

    “我没事。”

    “真的?”

    “嗯,你要干什么?”我看见他把电话卡给取了出来,又换了张卡进去。

    “我得给夏医生发条短信,告诉她们到了。”他头也不抬地说道,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我们彼此互望。

    “谁?”

    “是我呀。”听到那个老板娘阴阳怪气的声音,我们都松了口气。

    “什么事?”

    “给你们端吃的来了,不是你让准备的吗?”

    墨年恍然大悟的样子,估计他自己都给忘了这事,两人瞪着那两大碗稀溜溜的面,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最后还是勉强咽了几口下去。

    看着墨年给那个夏医生发短信,我问他为什么?他才含糊地告诉我,夏医生告诉他,苗氏夫妇死之前向她寻问一年多前的事。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的死,一定跟那个叫白雪的心理医生有关。

    一整晚墨年都靠坐在床头,和衣抱着我,那张薄薄的破被子根本没办法保暖,还恶臭无比。墨年还把自己的外套给我垫在枕上,不知道是不是一路太累还是他身上温暖的味道,总之,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没有噩梦来袭。

    第二天我们早早就醒了过来,离开了那个脏乱的小旅馆,喝了碗豆浆,吃了块大饼后,墨年按着夏医生给他的地址找到了当地一间小学校。

    说是学校,其实不过是一排破旧的平房,几株大树,外头用灰砖堆砌起一圈矮墙,这就算完了,那所谓的铁门已经被拆走,就剩下痕迹了。

    白雪的父亲是一名老教师,本该是退休了的,但没有人能顶上,他只能继续干下去,直到再也说不出话了,站不住了,干不动了,村长说,才能换下来。

    所幸他也并不在乎这些,跟老伴两人自己辟了个菜园子,自给自足。国家发下来的工资也还够用,整天跟小孩子们待在一起,每天敲着黑板,教他们念“天天向上……”倒也活得开心。

    我们见到这位老教师时,他正在给学生们上课。头上的发,就像他手中的粉笔一般白,当他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认真写字时,白色的粉末在阳光下飘飞,沾在发上,像头皮屑。讲台下的同学们专注地看着他写字,那一双双专注的眼神是我未曾见过的。

    不幸福的人,似乎往往比幸福的人更懂得珍惜。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墨年背着我走了进去,老人正在擦拭黑板,看见我们进来十分意外。可他眼中的意外与城市里那些第一眼见到我的人不同,没有探究的意味,也没有狐疑和同情,仅仅是对陌生访客的惊讶。

    墨年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老人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他真以为我们是白雪的同学,专程来探望他们的。他热情地把我们带到校园后面的一排平房,一位老妇人正蹲在水龙头前洗衣服,看见我们时,露出与老教师如出一辙的表情。

    房屋里的光线不太好,布置虽简陋却给人舒适的印象,家俱陈设都已经破旧,电器不多,看样子两位老人生活得十分简朴。老太太为我们泡了两杯热茶,是那种自己家晒干的茉莉花茶,老教师捧来了几本相册,有一两本面皮已经泛黄,但另外三本却很新。

    墨年挑了其中一本较新的,翻开第一页,一张清秀带着黑框眼镜的脸跃入眼帘。

    “这是我们家白雪刚才考上大学时候照的。”老教师无比骄傲地为我们解说道,可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一股淡淡的哀伤。她的妻子或许是不愿面对这些伤痛的旧物,借口洗衣服,躲了出去。

    “嗯!白雪是我们同学中成绩最优异的。”墨年说道,这不过是他瞎扯的,但也算有依有据,能成为夏医生的弟子,想来应该不会差。

    “是啊!要不是她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我们的日子未必像现在这样好过,可惜……”老人侧脸过去偷偷抹了把泪,我们都低着头翻相册,假装没看见。

    不知道墨年想要找些什么?他很认真地一页一页看过去,新相册里都是白雪近几年的相片,相片的右下角清楚都用钢笔记录着时间和摘要。

    “对了!白雪的导师夏彤玲女士让我帮她给白雪上炷香。”当墨年看见其中一张相片时,突然抬起头对白父说道。我凑上去一看,这是一张三人照,站在中间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右侧笑得腼腆的是白雪,左侧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儿,染着一头黄色卷发,衣着很洋气。相片的右下角写着——交换生温蒂和夏老师合影于校园。

    “夏老师真是有心人啊!雪儿的坟离这不远,一会儿我让老伴儿带你们去,不好意思,我还有两节课要上,不然……”

    “没关系,如果不方便的话,告诉我们位置,我们自己去也行。”墨年连忙说道,他没有注意我一直在盯着那张相片看,接下来的后几页里,又出现了好几张白雪与黄发女孩的合影。“对了,伯父,白雪她去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些什么话?”墨年假装随口问道。

    “话?”老教师愣了愣,“这孩子去得很突然,等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就已经断气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老人呜咽道,“谁料得到呢?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除了医生宣布她双腿要锯掉那会儿,其他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啊?白雪不是车祸当天就……”墨年意外地看着白父,不过老人正陷入悲伤中,没有留意到他言语中的漏洞,否则他一定会怀疑我们俩的身份。

    “没有,车祸第二天就醒了,同学和老师都还给她打了电话,那会儿还没说腿要废了,雪儿的精神状态也还不错,还在电话里头跟同学讨论一个病人的情况,劝她休息都劝不动。你说说看,学心理的人,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不就没了双腿吗?不能干活儿我们养着她还不成?干吗要去死呢?留下我跟她妈两个人,你说说?我快四十的人了,才盼到这么个女儿,养了二十几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人捂着脸的掌缝间渗出泪水来,墨年忙上前去安慰。

    现在回忆起来,我想,当时也许是我的存在触动了老人家的心吧?

    接下来,墨年又同老人家寻问了些东西,但我没仔细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屋子里突然静下来,大家都沉默得可怕。

    “墨……墨年。”我轻轻地推了推他,手指着相片上那个黄发女孩儿问道,“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儿眼熟?”

    “是吗?”他转过身来,仔细地端详起来。

    这时白雪的老父亲勉强止住悲伤,瞅了眼相片,抽抽鼻子道:“这孩子来过我们这儿,雪儿刚死那会儿,我记得很清楚,还送了些钱来,被我给骂回去的,好像叫……温斯还是温蒂什么的。雪儿住院那会儿,她也常来,当时她的口音有点怪,我们还问来着,说是……什么交换生?美国来的,跟雪儿的关系很好,怪讨喜的一个娃儿,两娃儿黏到一块儿就聊个没完。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来得也少了,雪儿出事那阵子,都没见着她人。当时如果她在的话,恐怕雪儿也不会……”

    “温蒂?”墨年看了眼相片下方的名字,与我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他跟我的感觉是否一样?是的,感觉,怎么说呢?是一种气质吧?笑起来的时候,还有那姿态,说不上的熟悉感。“那她们聊天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她们提起过一个叫苗苗的名字?”

    “苗?”白爷揪起眉心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有点印象,也记不太清了,当时她们天南地北地聊,很多东西我们都听不懂。雪儿入土那会儿,这女娃子哭得那个惨啊!不过这一年来也没见她来过了,恐怕是回去了吧?”白父又叹息道。

    “谢谢您,伯父,对了!我们可以留张相片做纪念吗?毕业照里没有白雪,就想留下点什么。”墨年说道。

    白父自然是答应的,接着我们在白母的带领下来到了一片坟地,给那个跟我一样残疾的女孩儿上了炷香后,我们离开了流仓。

    不知道当时,白母眼望墨年背着我离去的身影,会是什么感受?

    虽然张姐一再叮嘱不让坐客车,可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连个火车站台都没有,只能先乘车回到镇上才行。

    无奈下,墨年只好想了个馊主意,让我吃安眠药,睡一觉就没事了。遗憾的是,转遍所有的药店人家都没得卖,想来也是,这东西能随便卖的吗?最终的结果是,他买了一小瓶二锅头回来,灌了我小半瓶……

    接下来,残破的小巴什么时候开动的我都不知道,昏眩中睡着,除了浓烈的酒味,什么气味都嗅不到了。被墨年叫醒时,我还晕晕乎乎的,仿佛才睡了一小会儿,完全没有做过梦的印象。

    我们下了车,这时我的肚子开始发出抗议,也许酒精有消食的作用?我好笑地胡乱暗忖道。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买几个包子,然后去火车站,好吗?”墨年把我放在一家小食店的门口,这家店看上去不太卫生,整个店面又黑又窄,面门前摆了两张桌子、几张凳子算完事,上面浮着一层油腻子,我就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等着他。

    也怪不得墨年说要买包子,整个镇上都是这种小吃店,想找个干净点儿的落脚处都没有。看看那些颜色奇怪的菜食,别说感观如何,会不会吃坏肚子还很难说。

    我正无聊地四下张望,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闪进我的视线中,我差一点儿惊讶得仆倒在地上,一手撑在桌沿,好不容易稳住重心不稳的身体后,我张嘴欲喊。

    “倪……嗯……”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声音又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我惊惶地抬起头,正对上墨年阴霾的眼眸。

    “我们走。”他将手中那袋热乎乎的东西塞我怀里,一把抱起我往一辆小三轮大步走去,一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嘘,不要叫,让她发现我们就糟了。”

    出于对墨年无条件的信任,我最终选择了缄默,眼睁睁看着对街的单倪上了一辆小巴士,离去……

    那辆巴士上挂着一张牌子——至流仓。

    墨年买好火车票,离发车时间只剩下五分钟,不知开往哪里的列车已经停在站台上,我怀疑他根本不在乎去哪里,一心只想着快点离开。

    吃完包子时,火车已经开了有十多分钟,我埋首在刚买的报纸中,心有余悸地盯着几则有关旅鼠的报道,看样子,这件事还没有落下帷幕。

    “沁……沁……”墨年突然用手肘轻轻顶了顶我,将手机凑近我眼前,示意我看上面的内容。我孤疑地望了他一眼,什么时候开的手机我都不知道,而且这还是他第一次让我看手机上面的短信内容。这一路上,他不时在跟什么人互发短信,很神秘的样子。

    “丁医生还没有度过安全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单倪的《自-杀-手-册》带有催眠暗示,我们还在研究中,今天单倪没有参加研讨会,要小心!”

    “这是什么意思?”看完短信后,我不解地望着墨年,单倪?《自-杀-手-册》?催眠暗示?要小心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怀疑单倪跟旅鼠之间有关联。”

    “什么?呵……呵……”我整个人有些木然,“不可能的,单倪怎么可能……”

    “沁,你听我说……”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墨年都在跟我讲述他在精神病专科医院里发生的一切,以及他的怀疑。

    听完墨年像说故事般的叙述,我沉默了好久,打心眼里没法接受他的说法。

    “你排除我的嫌疑,是不是因为我是个残疾?”我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害怕会看见伤害的答案,人嘴巴可以骗人,可眼睛骗不了人,我知道我这是在自欺欺人。

    “不是!”果然,他连想都不想,紧张地否认道。

    “那为什么不怀疑我?”我突然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问道。

    “因为,汤。”

    “汤?什么汤?”我微怔。

    “单倪喜欢熬汤,可她自己从来不喝,都是我们俩在喝,如果要说下药的话,和进汤里的可能性最大。”

    “照你这么说,那她也要害我了?那我为什么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她至少有不下上百次下手的机会,可她没有害我,她一直在保护我,墨年!”我伤痛欲绝地推开他的手,失声喊道,心如刀割般地痛。

    “我不知道,我承认有些地方我的确还没想明白,但你现在的症状的确跟我一样,不是吗?幻觉、不安、妄想……这些,都是药物造成的。”

    “不!不一样。”我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跟你不一样,两年前,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我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以为我那些书是怎么出来的?我告诉你,它们都是真实的,真真实实发生在我世界里的事情,我是个病人,真正的病人,你明白了吗?”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看见他像根木头似的愣在那里,又更是难过几分。

    “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吗?我昏过去了,因为我不能见血,哪怕是相片里的血也一样。”我又继续说道,将一直以来埋藏在心里的秘密倾泻,“从小我就跟奶奶住在一起,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天天晚上做噩梦。因为我是个残废,上学时总是被小朋友欺负、嘲笑,甚至连老师都嫌弃我是个累赘。我尽最大的努力去讨好他们,我告诉自己,这不是他们的错,可我换来的是什么?是侮辱!是陷害和背叛!同桌说我抄她的作业,班主任说我考试作弊,他们都想着法子要把我赶出去!就因为我是个孤儿,是个残废!”

    捂住胸口,童年时候的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那段被封闭的记忆,我再次推拒墨年关怀的手臂,大口地呼吸,好不容易镇定下来。

    “我一共换了六所小学,最后奶奶不得不放弃,在家里自己教我识字看书。知道吗?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咪咪,或许你不记得了,那只死去的猫。你以为莉莉可以替代它,不!没有谁可以顶替咪咪在我心中的位置,没有。从噩梦中惊醒时,是它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听我说话,陪我哭。奶奶,是了,还有我的奶奶,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我突然顿住,定定地注视着他,轻声问道,看见他惊愕的眼神,我笑了。

    “是我害死的,是我,是我害死的!她从楼上下来,我跟她打招呼,然后……然后我看见了她,血淋淋的她,就在我奶奶的身后,楼梯上淌满了猩红的血,她抱住我奶奶,冲我笑,眼睛、鼻子、嘴巴在流血,满脸的血,她在笑,不停地笑……”

    我陷入噩梦般的回忆无法自拔,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情境中……

    我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下楼梯的奶奶,我看见了血,刚刚打完蜡的楼梯糊满了玫瑰般艳丽的血。

    尖叫声,我听见一个小女孩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咪咪像只受惊吓的耗子从我怀里飞蹿跳开。

    然后……然后……

    奶奶凝固的笑容,尖叫声,碰撞声,惊呼声,骨头碎裂的声音……

    “小沁……小沁……”分明知道墨年在摇我,可我就是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我看见了奶奶,她就站在通道口,穿着她最喜欢的淡绿色裙子,微笑地望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还冲我点点头,右手招唤着我过去。

    “奶奶,奶奶……”我喃喃着要朝她走去,双脚刚触地,身子一软,差一点倒在地上,幸好墨年紧紧地搂着我的身子,在我耳朵唤着我的名字。

    我推开那双禁锢的手,试图朝奶奶走去,可是她脸上慈爱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化作淡淡的哀愁,悲伤地望着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知道,我知道一个秘密,奶奶常常会偷偷地望着我发呆,而且,好久好久。

    “不……不要走……奶奶……”奶奶消失了,从我眼前消失,我惊惶失措地四处寻找她的踪影。可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注视着我,警惕的、防备的,不!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使劲地摇着头,想把它们扔出我的视线,可它们仍然在我脑中逗留,无论怎么甩都甩不掉。

    “同志……同志……”陌生的呼唤传来,我奇怪地抬起头,看见一张年轻男人的脸,他身上穿着笔挺的制服,头上戴着饰有徽章的帽子,帽檐下是双透着关心的眼睛。望着他,我莫名地平静下来,奇怪,我就这么冷静了下来,安全感包围着我。

    “她没事了,谢谢!刚才只是有些激动,不好意思。”耳朵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嗅到墨年身上的味道,转过头去,望着他。

    “没事了,没事了。”他冲我笑道,笑容有些干涩,乘警们看见我们没事,又说了几句注意的话后,就走了。

    当我回头望去时,只来得及看见他们蓝色的背影。

    “墨年。”我说,“我看见奶奶了。”

    墨年没有回我的话,只是搂着我的双手更紧了,仿佛我会变成气体一般消失,紧紧地,紧紧地,搂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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