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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方心宁在宿舍里收拾东西。

    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先不说和黑山镇中的老师同学们感情有些割舍不开,就是对于个人的前途而言,这一步走得是对是错,他自己也参不透。他能把县里下发的相关文件一字不落地背出来,但那些文字并不能让他感觉到足够而确定的保障。

    人说破家值万贯,就在这间小屋子里,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真不少,衣物、被褥、鞋子、书本,外加一些做饭用的锅碗瓢盆。他把东西一件一件装进纸箱里,而一些不好带的就留给刘墅了。

    方心宁恋恋不舍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心里竟泛起些留恋的涟漪:它也许比刘禹锡笔下的陋室,比杜子美住过的草堂要强些吧?墙上雨水的印迹,不正是大自然赠给自己的一幅超现实的画作?那是骏马奋蹄?是雄鹰振翅?是卧龙腾天?屋里的电线接得杂乱无章,不也正是要启示自己:生活本身就如此,虽然乱,但你还得过下去!

    让方心宁难忘的还有门上贴的一副对联:蜗居斗室图厚积,虎陷平阳待薄发;横联是;寂寞三昧。这可是他亲自操笔写下的,谈不上严整,却是自己内心思想的真实写照。他当时还担心别人看了会笑自己狂妄,好在身边多凡人肉眼,谁有心思去揣摩别人写了什么?他们嘛,不过是到集市上花三五元钱买几副,贴在门上图个大红喜庆,又有几个会认真品品上面那些字?

    何梨花果然带着何强和何苗他们一块儿来找方心宁。“老师,你真的要搬家吗?”看到屋里这么凌乱,何梨花问。何苗也问:“搬哪儿去?”方心宁说:“还没定。”何强说:“我们和你帮忙。”何梨花说:“我去喊我爸开车来。”

    方心宁看着这些纯朴可爱的学生,笑着说:“不用,我还没定准往哪儿搬哩。”他只能暗笑自己:还不知道往哪儿搬,怎么就这么心急地拾辍起东西来呢?他不是怕吃苦的人,他的家就在黑山镇远山村,打小没了爹,应该说什么样的苦都见过也吃过,可又是什么让他那么想逃离黑山,渴盼马上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呢?是因为工资吗?是为季梅婷吗?还是因为赵亮?方心宁一时还真找不到答案。

    方心宁原不是那种很主动的人,从不着意去为自己争取什么,这其中当然是有一种担心,担心失败,担心伤面子,特别是在人际交往方面,索性用惰性为自己包裹上厚厚的防护层。而做老师越久,这种自我防护意识就越强。

    可眼下,他必须改变自己。

    三个孩子在这儿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才离开。方心宁忽然想到该回家一趟了,去看看娘。这一段时间忙着应聘的事,心里也不太清静,他都没顾得上回家。

    他急忙骑上自行车往家赶。

    一个人住在远山村的方母身体不是太硬朗,但却是个大忙人,不是在农田,就是在菜园,侍弄这侍弄那。

    今天,方心宁先到田里转了一大圈,没见着人,就猜肯定是姐来了。

    果然,他刚进大门,就听到娘和姐在家里说话。

    姐越来越像娘了,那话音,那笑容,那步态。方心宁上初中那会儿,本应在黑山镇中上学,因为另一所学校离姐家很近,就被姐再三地劝着转到那里去了。上了三年学,方心宁在姐家吃住了三年,这使方心宁见了姐就跟见了娘一样感觉亲切慈爱。他至今还能背出他上初中时偷偷为姐写的一首诗。

    姐姐,

    你是一出古老的戏,

    幕后锅碗瓢盆交响。

    母亲的幸福安康,

    弟弟的天天向上,

    你声嘶力竭高唱!

    姐姐,

    你逃避多彩的世界,

    只为把家担在肩上。

    母亲苍老的欣慰,

    弟弟稚嫩的梦想,

    你深深勒入肩膀。

    一张黝黑的脸,几道粗而深的皱纹,看上去,娘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农村老太太了。自从父亲去逝,娘一个人操持家务,嫁走了姐姐,送自己进了大学。一个人的生活,一点儿一点儿地在改变着她。有一次,读老舍《我的母亲》,主人公与母亲相似的经历,竟至于让他痛哭流涕。

    “我的光棍儿子回来了。”方母笑呵呵地说。

    姐看了娘一眼,嗔怪她这样说不好听。方心宁倒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光棍就光棍呗。而方母这样说其实是要刺激儿子,希望他能在乎她这句话。

    姐跟娘忙活着去包水饺。两人只要凑到一块儿,就会有嘀咕不完的话,但有一点,好几次姐要娘去她家住,娘就是不答应,总说:“哪儿也不去,我有儿子。”

    唉,只是对于这个儿子,她又有何指望?

    方心宁看着娘和姐姐忙活的身影,心里满是自责。

    方心宁在家跟娘、姐快快乐乐地吃了一顿饺子。他并没有告诉她们要离开镇中的消息,因为他不愿意让习惯于过安宁生活的她们从此为自己多一份担心。

    娘一个劲地让着方心宁吃,盛上一碗汤给他端过来,下命令似的说:“原汤化原食,一会儿喝了它。”

    方心灵说:“娘,你这偏心的毛病是治不好了,回回只给他盛。”方母笑着说:“他小嘛,你让着他些。”方心灵说:“二十年前说他小,现在都往三十跑的人了,还说他小,那到了八十我走不动了,我是不是还得让着他?”方母不高兴了:“还没说上媳妇,你说能多大?等你八十?娘早就没了,也听不到你这些风凉话了。”

    吃过饭,娘和姐自然就谈论起方心宁的婚事。

    在远山村一带,一般辍了学的十六七岁往上的男孩子,大都已经订了亲,按当地的规矩,过年过节还要叫了未过门的媳妇来家里过几天“团圆”日子。像方心宁这样的年纪,已经“超龄”十多年,在整个村里非常罕见,是货真价实的老光棍儿。平日里,见不到方心宁还好些,可一到这年呀节呀的,方母可受不了了,就如自己的孩子犯了杀人放火的滔天罪行一样无脸见人,大门也不敢出。

    一会儿,方心灵突然跟娘争论起来。

    方母说:“王家小妮子不错。”方心灵说:“我也没说她不好,可是上学少了点。我们村好姑娘多的是,你别操心了,等会儿还是我先跟他提。”方母也不让女儿:“还是这个好,一个村里住着,知根知底。”

    方心宁从来没有告诉她们自己和季梅婷的事。他坐在一边,不搭话,忽地站起身,借口回校有事,逃之夭夭。

    姐在身后喊:“宁宁,你回来,姐还有话没说哩。”

    方心宁心想,你不说我也已经知道了,那些好姑娘你还是张罗给别人吧。自己还不至于惨到你们说的那种地步吧?

    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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