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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是我的地!

    董策在漆黑的小屋中整整坐了一夜。

    除了眼睛偶尔眨一眨转一转之外,他几乎一动不动,若是别人瞧见,怕是以为这是一座极为逼真的雕塑。

    他就这么一直静静的坐着,手里紧紧地握住了腰刀,如老僧入定,不动如山。

    终于,第一丝晨光熹微照射进来,给这小窝儿带来了一丝光明和温暖。

    董策豁然跳了起来,满脸都是兴奋和激动,他的喉咙中发出了一声低吼,做了一个握拳庆祝的姿势,眼中熠熠闪光:“我所料果然不错,且不说那许如桀能不能拿得到证据,便是他能拿到,也是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动我!”

    他从来是一个谋而后动之人,之所以敢杀人,乃是因为早就料到了这一点——许如桀不敢有所动作。

    尽管他已经是竭尽所能的,把事情做的极为的精密细致,先是不留痕迹的把孙如虎杀掉,然后借着自己给别人留下的憨傻窝囊废的印象成功的消除了众人的怀疑,但是这还不够。有一个人,他的一句话,就足以让董策做的这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管队官许如桀。若是他想查,董策必死无疑。

    所幸的是,许如桀和孙如虎向来不对付,对于孙如虎的死,前者是应该暗自高兴的。

    但如果仅仅是这一点的话,也不足以成为董策行动的理由,毕竟一个有着总旗衔儿的液贴队官死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事故,许如桀总也要给下面的人,给上面的人一个交代的。而且他应该很清楚,孙如虎的家产是侵吞的董策的,如果他想顺利侵吞孙如虎的遗产,那么顺手把董策给弄死简直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了。

    所以如果是在平时的话,他一定会查。

    但是,偏偏这是一个极为微妙的时刻。

    许如桀是崇祯二年以百户衔儿调任的十里铺管队官,到现在正好五年,而大明朝的驻守武官,则是五年一大考。考核的内容,无非就是跟鞑子见了几仗,斩下多少头颅,新开垦了多少土地,境内有无大型恶劣案件发生,纳征了多少子粒粮等等。

    许如桀此人,才能甚是平庸,为人却是贪婪狠辣,这几年在他治下,银钱是捞了不少,田产也占了许多,他崇祯二年来十里铺的时候是孑然一人,而现在非但后宅里多了三个美娇娘,名下更是多了二百多亩田地。

    可是要说功绩的话,那可当真是一清二白。

    几次鞑子入寇,他都是勒令众人大门紧锁,眼睁睁的看着鞑子在外面杀戮无辜百姓,死也不开门应战;新开垦的土地一分也没有,反倒是因为干旱荒了不少良田;子粒粮也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如果说单单是这些的话,那么他多少还能捞到一个中等的考评,毕竟别的地界儿也是江河日下,情况差不多,谁也不比谁好,大哥不说二哥!

    可是如果董策这档子事儿给抖出来,那就完了。

    在任何一个时代,杀官都是极为恶劣,影响极坏的大案,要案,重案!

    董策固然会被处以极刑,而作为此地的直接负责人,许如桀的官帽子只怕也保不住了,非但一个下下的考评不可避免,只怕削职为民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董策断定他,九成的可能性是不敢动!

    当然,如果董策做得太过,留下太多证据,那么许如桀便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住的,这得掌握一个度。所以董策才煞费苦心,弄出了这么一个瞒过了大多数人的陷阱,脸上至少过得去了。

    现在终于是放心了。

    若是许如桀要抓自己,昨日一定动手了,绝不会拖延至今,今日还未有什么动静儿,那就说明。他是真的不敢动自己,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若是换做我,我也这般做,跟你的官帽子相比,我这个蝼蚁一般的人物有算得了什么?”

    董策哈哈一笑,却是听见了咕咕一声不和谐的声音。

    却是自己的肚子。

    这一夜他的精神都是出于高度集中的状态,就像是一条紧紧绷住的琴弦一般,哪有时间感觉饥饿?这会儿整个人一放松下来,顿时便是感觉到一阵饥饿难耐。

    董策拍了拍肚子,轻轻一笑:“肚子啊,等我先拿回了属于咱们的东西,再好好犒劳犒劳你。这些日子吃糠咽菜,也着实是让你受苦了。”

    董策穿好了一身破烂衣服,佩戴好了腰刀,从墙角处扒拉出一块三尺来长一尺来宽三寸厚的石碑,用个破布包了扛在肩上,昂首阔步的走出了小屋。

    北地夏日清晨的风很凉,吹在身上却是格外的舒服,走在这明亮的天宇下,董策觉得心里亮亮堂堂的,分外的轻松,好似是心头一块儿大石给搬走了,整个人都变得轻快舒坦起来。

    这就是杀了孙如虎的好处了。

    董策必须要杀孙如虎!要说到最根子上面的原因,也不是单纯为了报复,而是知道,只有杀了他,才能出头;不杀他,孙如虎靠着他的势力,他的蛮横死死的压着自己,那么自己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而且这般被压制的时间久了,董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留下什么心理疾病。

    就像是刘季,给项羽欺负了那么多年,哪怕是当了皇帝,也是每每心神难安,以为有人要来杀他。用现代医学的话说,这就是被迫害强迫症。

    现在则是神清气爽,念头通达。

    古代没什么娱乐活动,灯油也是很贵的,就是上床造小人儿而已,睡得早,是以普遍起的就很早,这会儿不过是早上的六点不到,整个十里铺就已经是活过来了,许多人已经起来,扛着锄头的出城干活儿去了。

    明季末年穷苦,贫寒人家素来是不吃早饭的,一天只食两顿。

    许多瞧见董策本能的就想喊他一声癞狗子拿他取笑。

    董策大步走来,他本来就虎背熊腰,身材高大胜过常人,虽然身上穿的皮烂,却是腰杆儿笔直,眼神冷厉,腰间挂着腰刀,这龙行虎步而来,真是极有气势。

    看到他这样子,众人心中都是升起异样的感觉,心里一凛,那取笑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心中暗道,这癞狗子今日怎生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看上去就不好惹。

    出了城北门,放眼望去,便是一片片开垦的整整齐齐的耕地。

    十里铺所在的这条河谷乃是西北-东南走向的,中间一条河流淌而过,这里属于冲积平原,因此土层丰厚而肥沃,再加上有这条河的滋润,因此水土条件都算是很不错的。

    朱元璋乃是靠着屯田起家的,军队屯垦,一边种地一边作战,养百万大军而不费百姓一粒粮食。是故明朝建立之后,便是实行卫所制,一个卫五个千户所一共五千六百人,军户及家眷居于一地,世代当兵,分给田地,缴纳粮食。

    在九边亦是如此,各地驻屯的边军都是一家一家的迁过来,同样拨给田地四五十亩,还有牛具种子等,以让边军们耕种养瞻,专心守望。十里铺之中的这些边军都是世袭军户,祖辈都在这里生活,原本也同样分有土地。虽说军户的田租子粒每亩需要交纳两斗,比普通民户们租重了一倍,不过在明初时,还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只是这种制度败坏的就快,到了正德皇帝那一朝,军户制度就几乎已经糜烂,地方上个卫所的土地都已经被军官们侵吞,地方上的军户已经是成为了军官们的佃户,连饭都吃不饱,老婆女儿要去做暗娼才能活下来,日子都不如那些大户人家的佃农。而且有了军户制度的限制,只要是军籍,就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之类的晋升途径,这就相当于把军户们生生世世给固定在了那里,几百年都不得解脱,生活的极为凄惨悲苦。

    这种现象,自然也是在十里铺存在的,这些年以来,守军的田地大多己经被镇羌堡和十里铺的各级军官们侵占得差不多了,他们私下也成为各个军官们的佃户,近年天灾不断,加上他们每年都要交纳沉重的租额,根本难以糊口。

    好在这也算是一块宝地,土地肥沃,产出多一些,倒也不至于沦落到妻女为娼的地步,饶是如此,这儿的人也是面有菜色,形同乞丐。

    说起来,董策他家当初也是剥削阶级的一员,他祖上便一直是总旗的衔儿,到了他父亲这一辈,以总旗衔儿担任十里铺贴队官十几年,侵吞了百余亩土地,再加上自己祖上传下来的百余亩土地,这就是二百多亩。明中叶后,大明朝廷为了改变各地官员军将侵贪军户屯田之举,又按官职大小给每位军将一定的养廉田,董策家也分到五十亩,这合计二百七十余亩土地,除了极少部分在老家蓑衣渡之外,大约二百三十多亩都在的十里铺。

    这许多田产,在整个十里铺也是首屈一指,可惜尽数被孙如虎侵吞,非但如此,还驱使原先的董策没日没夜的干活儿,一道农忙时候累的要死,当真是窝囊废到了极点。现在董策每每想起来,也是恨得牙痒痒。

    这世上怎么还有那么懦弱无能之人?

    孙如虎,也就是董家的土地,在靠河不远的地界儿,乃是上好的水浇地,产出每每能比别家多三成。履着田间小路,董策大步向着自家的土地走去,在农田里干活儿的人都纷纷抬起头来,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

    来到自家田地,本来这会儿正是农忙,这里常年有原先董家现在孙家的十来个佃户在干活儿,但是在昨日孙如虎出了那档子事儿,现在他们也不知道会怎么着,因此今儿个便都没来,空空荡荡的。

    董策走到一边,那里竖着一块儿石碑,上面刻了字,大意是此乃贴队官孙老爷家中田产之类的话。

    这就是所谓田界,立碑刻字,代表了这片土地是孙如虎的地产。

    董策冷笑一声,身子微微一蹲,抓住那石碑两侧,一用力,竟是把那石碑生生的从地上拔了起来,狠狠的扔到了一边儿去。

    在田间干活儿的人都是纷纷围了上来,一人骂道:“癞狗子,你做什么?活腻歪了不成?”

    董策自不理他,把自己带来的那石碑插进地下,用土埋实了。

    这块石碑,却是他家的界石,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董家田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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