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小说 > 侦探故事选集(一)

罪案与喜剧

    引子

    三月的大风天气——强大的气流摇晃着梦幻动画大楼的每一条钢筋,每一块玻璃。

    咣当当,咣当当……

    我推开孟磊办公室的玻璃门,走进去问:“什么事?”

    孟磊皱着眉看着桌上的月考核表,“这个月结算,制作部的镜头比上个月的少了一百四十三个,谁的任务没完成?”

    我扁扁嘴道:“你知道其他的项目我从来不插手。”

    “那你分析分析是怎么回事?”

    “我分析不出来。”

    孟磊挑起眉毛,用充满奇怪笑意的眼神看着我说:“小糖,你少给我来这套!该说的不说……”

    这时,行政部的“瘦大婶”推门进来,“孟老师,查清楚了,这少的一百多个镜头是闫雯羯的……”

    孟磊的笑脸立即沉下来,反倒是我的嘴角开始上扬。

    “瘦大婶”没眼力见儿地继续说:“项目统筹说闫雯羯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天和瞎转悠,大概一天才能画一个镜头……”

    孟磊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知道了!”他提起笔,在员工的月考核表中闫雯羯一栏上打了“b”,而此时我看到惠梨香一栏却赫然写着“c”!

    啪的一声,我用手掌摁住考核表,“你在做什么?明明是闫雯羯的错,你怎么能把责任转嫁给惠梨香!梨香每天都很认真地画画,也按时完成了任务,你这样做太不公平了!”

    “没那么多公平不公平!”

    “你这样厚此薄彼不就是因为闫雯羯的男朋友马俊每天拍你马屁,还说什么孟哥以后肯定超过李嘉诚吗?”

    孟磊不耐烦了:“少啰唆!滚蛋!”

    “你们这群废物的破事儿我懒得管!”我砰的一声关上门,愤然离去。

    一、良禽择木而栖

    我打开家门,门外站着一个戴着无框眼镜、斯文高大的男人。他身后站着一个穿深蓝色警服的小伙子。

    眼镜男说道:“您好,我们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我姓陈,陈斌,刑警队队长。这位是我的同事小曹。抱歉这么早打扰,我们想找隋糖小姐谈一谈。”

    我拉了拉睡袍领口,微笑点头道:“我就是隋糖。”

    陈队长递给我一张照片:“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孟磊。”

    “隋糖小姐跟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以前的雇主,很久没联系了。”

    陈队长又递给我一张照片,问:“隋糖小姐,2014年2月20日,孟磊先生从东方梦幻动画公司的二楼坠下,意外身亡。”

    我从陈队长手里接过照片,仔细地看了几秒钟,然后摇摇头,说道:“陈队长,孟老师的死根本不是意外。理由是,第一,梦幻动画的二楼并不高,从上面摔下来是摔不死的;第二,如果这只是一起意外,根本不需要劳烦刑警队队长亲自来找我;第三,根据照片上孟老师坠地后的体表特征来看,他的太阳穴肿胀,眼周有一些模糊的痕迹,也就是说,他死前与人有过争斗。综上所述,孟老师应该是被人杀害的。”

    陈警官笑了:“没想到隋糖小姐这么善于观察。”

    我没有笑,“我是编剧,看过上百部警匪片和小说,还写过几十部警匪作品。”

    这时,我身后传来一声赞赏:“专业知识还不错。”

    我转回身去,卫嘉辉穿着同款睡袍站在我身后,用欣赏的眼神看着我。

    我立即换上妩媚的笑容:“嘉辉哥,你起床啦……”

    他是卫嘉辉,香港着名编剧、导演,他的作品风靡两岸三地。如今他是江铂电影公司的决策人,而我,则是他公司的一名编剧助理。

    加入江铂影视的第十个月,也就是昨天,机会终于降临在我这个总是准备好的人身上——我成功地让我曾经的偶像,现在的老板——卫嘉辉爬上了我的床。

    选择最优秀的男人,哪怕与他只是逢场作戏。

    还站在门外的陈队和小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微笑着对他们说道:“两位警官,有事儿进来说吧。”

    深蓝警服的背影消失在宽敞的楼道里,我优雅地关上门。

    良禽择木而栖,宁为凤尾,不做鸡头。

    二、再见,永不再见

    “隋小姐,听说你跟孟老师相处得并不融洽。而且,你离开东方梦幻动画公司也是负气走的。”

    我摇摇头:“倒也不是……我和孟老师之间的误解很深,已经无法合作了。”

    “你们因为什么产生了误解?”

    “他说讨厌我,原因是我不善良。因为我担任制片人的时候,主张解雇一个表现很差的女员工,但这名女员工的男朋友也是公司员工,并且与孟老师的私人关系很好。”

    “隋小姐的意思是,你认为孟老师不够公平公正,而孟老师则指责隋小姐不够宽容大度。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我笑了笑:“完全可以。”

    “那说说你离职那天发生的事情吧。”

    我看了看卫嘉辉,轻轻叹了口气:“我离职那天是2013年的3月24日。那天,孟老师已经一周没有审核我的剧本。这一周内我曾两次催促他,但他每次都置之不理。直到24日那天,我在msn上对他说,‘大家都是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然后呢?”

    “然后他在办公室里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大叫,‘小糖!你给我过来!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你别做了。’”

    陈队和小曹互望了一眼。

    “他接着又说,‘我现在话都不想跟你说!我就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你。’我反问他,‘那你把我叫回来做什么?’”

    “等一下,”陈队打断了我的话,“隋小姐,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什么是‘把你叫回去’?”

    我不安起来,扫了卫嘉辉一眼:“叫我回去的意思是……我在东方梦幻动画工作的几年……大概有十几二十次,孟老师赶我走,或者是我主动辞职,但后来他又想方设法把我叫回去了……”

    陈队和小曹,包括卫嘉辉的脸上都泛起了笑意。

    “隋小姐,请继续说,你反问孟老师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厉声说,‘谁叫你回来的?’我说,‘那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他说,‘那你就别在这儿碍眼了。’我说,‘那我走行了吧?’他说,‘走吧!走了就没关系了!告诉你,只要你离开这儿,以后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小曹“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停止了讲述,自觉与孟老师的这段对话实在太滑稽。

    卫嘉辉站起身,打破尴尬道:“说了这么久,大家喝点儿东西吧!两位警官,咖啡怎么样?”

    陈队抬了下手:“咖啡就不用了,我们来点儿茶吧。谢谢。”接着又问我,“那时候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摇摇头:“上司和下属的关系,我是编剧,他是编审、导演。”

    “后来呢?”小曹问道。

    “我无奈地对他说,‘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结果他说,‘谁先这样说话的?这聊天记录就在这儿呢!你不先这样我会这样吗?’”

    这次连陈队都忍不住了,他笑着评论了一句:“你们这个孟老师,都四十岁了,还像个小孩儿。”

    我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隋小姐你就一去不回了吗?”

    “是的,我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了。”

    陈队看着我,“隋小姐,请问2014年2月20日下午六点至八点间,你在哪里?”

    “在香港。我在香港总部上课,昨天才回来。”我拿出港澳通行证递给陈队,“证件上写明我是1月28日到达香港,2月28日回到北京。”

    陈队把证件还给我,“很好……隋小姐,最后一个问题,对于孟老师的死,你怎么看?”

    我停了片刻:“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希望您能尽快找到凶手,好让他……走得安心。”

    陈队点点头,第三次递给我一张照片:“隋小姐,你刚才说得没错,孟老师的死因是被硬物击中太阳穴,导致颅内动脉破裂。这就是凶器。”

    照片上是一个房子形状的立式转笔刀,房顶异常尖锐。

    陈队没再透露其他信息,和小曹准备离开。

    卫嘉辉送走了二位警官,转身问我:“孟磊?你的另一块儿踏脚石?”

    我没有回答,沉默地坐回沙发。

    “从动画类电视频道到全亚洲的院线大银幕,你的这条上位之路走得不错。”

    我依然沉默。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我之所以会跟你建立这种关系,就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通晓游戏规则并且会坚守的人。你的那位孟老师,很明显已经犯规了,所以你不跟他玩了。女人要走,是很决绝的。”

    我摇摇头道:“我跟他没有任何游戏关系,一点儿都没有。”

    卫嘉辉牵动嘴角,转移了话题:“好了,整个儿早晨我们都没吃东西,不如我带你出去吃饭?”

    我点点头。

    当卫嘉辉载着我行驶在立交桥上的时候,我们谁也没再提那起凶杀案。我靠在他肩上,他握着我的手。这个场景在我过去十年的人生里幻想过无数次——卫嘉辉的女人。如今我终于做到了……可收音机里的歌曲却让我无法集中精力——

    原来梦是不可留恋

    未有捉得紧已经走远

    然后在某一天面前经过

    为了说一声再见……

    三、天才与疯子

    当我打开门看到新场景,“哇——”我惊讶地叫出声来。

    搭景师傅提着工具箱从我身边走出去,卫嘉辉站在场景中央,背对着我。当我走到他背后,他转回身,我再次惊讶地“哇”了一声:“嘉辉哥,你……你脸上画了什么?”

    卫嘉辉的双眼周围用马克笔画了一些不知是圈还是点的图案,让这位大牌编剧看起来十分滑稽。

    卫嘉辉迅速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孟老师的死状赫然入目,我皱了皱眉:“你把尸体眼周的印记拷贝在了自己脸上?还有,你把场景搭得跟东方梦幻公司九成相似,究竟是在搞什么?”

    “案件重演!搞清楚孟老师是怎样被杀的!”

    我后退了一步,提高音量:“有这个必要吗?查案是警察的事!”

    “不,糖糖,上次听到你的描述,我觉得你这位孟老师是个很特别的人,他的性格、言行举止充满了戏剧性……我们的作品里面如果能出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物,观众会喜欢的!上次你不也看到陈队他们的反应了吗?”

    我笑了。天才如卫嘉辉,他的灵感火花瞬间就能燃烧成熊熊烈火。

    卫嘉辉接着说:“他被杀害的地点,以及他对你的高要求和……说的一些过界的话,可以判断出工作占据了他生命的较大比重,也就是说,他大部分紧张的人际关系也都来自工作。”

    我撅撅嘴道:“你就不让人家是感情纠纷吗?a女友和b女友来到公司大吵大闹,感情纠葛错手杀死负心汉……”

    卫嘉辉再次拿起照片:“糖糖,别在工作时间对我撒娇,那会降低你的魅力。你很清楚感情纠纷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按照他的性格,哪个女人能跟他深交?!而且这种小动画公司的制作总监,收入也不会太高吧。既没有名车别墅,也不是超级帅哥,说话又满口孩子气,怎么会有超过一个美女为他争风吃醋?更有利的证据就是——”卫嘉辉俯下身,盯着我说,“如果他真有魅力,你就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我转移视线,避开天才炙热的目光。

    “糖糖,我准备把这部关于孟老师的片子列入明年的推理喜剧电影备案中,而且我还准备让你做编剧主笔。”

    “真的?!”我几乎尖叫起来,表情立即阴转大太阳。

    卫嘉辉捧起我的脸,“你的才华原本就不止做一个编剧助理,但要看你会不会把握机会。”

    “当然!”我信心满满。

    “好了!”卫嘉辉塞给我一个纸袋,“凶器转笔刀,道具帮我们准备了五十个,你拿着。”

    紧接着,卫嘉辉戴上一个安全帽:“孟老师的办公室在二楼对吧?走,案件重演!”

    我看着我的偶像头戴安全帽脸上画着奇怪的图案,毫不顾忌自己大牌编剧的形象,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案发现场”,心中的惊讶全数转变为钦佩。

    疯狂如卫嘉辉,他有充分的理由创造香港影视史上的众多经典。

    卫嘉辉一屁股坐在道具椅上:“糖糖!来,我是孟老师,你是凶手。拿凶器砸我,砸太阳穴,别怕,我戴着安全帽呢,放心砸!”

    我拿出一个房子状转笔刀,在卫嘉辉面前挥了挥,埋怨道:“嘉辉哥,我和你之间隔着桌子,桌子太宽,我够不着你!”

    卫嘉辉立即站起来,“那案发时凶手和孟老师就不是这个站位,换一个!”

    卫嘉辉又坐在门口的沙发上,鼓励我说:“糖糖!来!想象你是凶手,对我恨之入骨,砸!”

    我举起小房子,酝酿几秒,一边用力砸在安全帽上,一边大声冲他喊:“禽shou!把我的钱还给我!”

    卫嘉辉扶住被我砸歪的帽子,吃惊地问:“什么你的钱?孟老师还欠你的钱?”

    我点点头说:“我走的时候,他没发我上个月的薪水。他承诺的编剧和制片奖金也没给。我走之后要了两次,他说一分钱都不会给我。”

    卫嘉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怪不得他现在会落得这种下场。”

    “继续!糖糖。”卫嘉辉立即恢复作战状态,鼓励道,“你的勤奋和才华一定会为你带来荣誉和财富,好运在后面。我们继续!”

    我再次举起小房子,大喊:“禽shou!你骂够没有!”

    卫嘉辉佯装受伤倒地,我顺势骑在他身上,继续用转笔刀砸安全帽,“biao子养的,这么多人盼望见你死!你不死都没用了!”

    “好了!糖糖!你该把我扔到楼下去了!”

    可是无论我怎么拖啊,拽啊,始终无法令卫嘉辉的身体完全离地。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说:“嘉辉哥,我扔不动你,我是隋糖,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啊!”

    卫嘉辉也从地板上坐起身来,附和道:“对啊,不连戏啊……已经砸得他内颅动脉出血了,何必再费力把他扔到楼下去呢?”

    “那就是……”我站起身来,“凶手和孟老师在房间内发生了争吵,孟老师疯狂逃命……”

    卫嘉辉马上配合剧情,爬起来冲出办公室喊:“救命啊!救命啊!”

    我接着说:“他为了逃命从二楼跳下一楼,反正跳下去也摔不死。”

    卫嘉辉爬上二楼护栏。

    “凶手紧随其后,也从楼上跳下,追上去,用转笔刀打倒了孱弱的孟老师……”扮演凶手的我也爬上了楼梯护栏。

    我和卫嘉辉面对面骑在护栏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卫嘉辉忽然笑了,我们随后从护栏上爬下来,“这倒是连戏了,但太浮夸,真像是拍电影,还要吊威亚。怎么了?你笑什么……”

    我越笑越大声:“你脸上的图案,随着你的表情变化形状和位置,哈哈哈……好搞笑!”

    “岂有此理!我都入戏了,你没理由还置身事外,我也要给你画!”

    “不不不,不要!”

    “不行,你是专业编剧,要暂时忘记你是个美女!”

    “哈哈哈哈……”我双手挥舞着反抗,不小心打在卫嘉辉的脸上。忽然,我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停止了大笑和挣扎。

    “天哪……”我再次把双手贴在卫嘉辉的脸上,十个手指印在奇怪的图案里。

    “凶手……凶手一定是用力地,用力地扒开孟老师的眼睛……”我口齿不清地说道。

    四、迷离夜

    当我坐在化妆镜前,把晚霜涂在脸颊上的时候,卫嘉辉拿着支票簿走进来。

    “孟老师欠你多少钱?”

    “几万块吧。”我不以为意地回答。

    “几万?”

    我停下动作,转头望着他问:“怎么了?”

    “我补给你。你那个孟老师,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男人。”卫嘉辉签上名,把支票递给我。

    我满脸堆笑地凑到他面前说:“谢谢!男人和男人果然不同。”

    我用手指轻弹支票,顺势靠在卫嘉辉肩上,“不过,和孟老师翻脸,我也有责任……”

    卫嘉辉笑了笑,揽住我说:“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你给他的挑战令他难以招架。不过,你也要考虑对方的身份,他年长过你,职位高过你……”

    卫嘉辉越靠越近,他的嘴唇吻了下来,我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我伸出一只手,调暗了灯光。

    忽然,我的手机“叮叮咚咚”响起来。我离开卫嘉辉的嘴唇,接通电话。但听筒里没人说话。

    我挂掉电话,才发现是未知号码。

    我无奈地耸耸肩膀。卫嘉辉把嘴唇印在我的颈上,他向下亲吻,顺势解开我的睡衣,他的大手抚摸着我平坦的小腹,在温柔的灯光下,我光滑的肌肤上像是涂抹了可口的蜂蜜……我轻轻呻yin起来。

    这时,电话又“是时候”地响起。

    我翻身准备接电话,卫嘉辉却拿起我的手机挂掉电话,“这个时候你还想接电话吗?好歹尊重一下我这个男人。”

    我笑出了声,双腿缠住了他的腰。电话再次响起。

    卫嘉辉恼怒地拿起我的手机:“喂!”

    这一次,我听到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哭泣的女声。我急忙抢过电话:“喂?谁?你是谁?”

    “小……小糖,是我,梨香。”

    惠梨香!我脑海中立即重现那张被孟磊打上c的考核表。

    “梨香?惠梨香……”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好久没联系,你……你怎么了?”

    “小糖……我……对不起,打扰你吗?”

    “不,不打扰!你说。”

    “小糖……我在……在你家楼下的便利店里,我能……现在……去你家吗?”

    在东方梦幻动画时,我是不会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项目之外的同事身上的。所以,我对惠梨香既不熟悉,也不了解。真没想到她会来找我求助。

    我拉开窗帘向楼下张望,深夜落寞的街道,只剩下路灯、垃圾桶、通宵便利店和角落里抽烟的陌生人。

    时隔一年,当再次见到惠梨香时我被吓了一跳。原本白白胖胖的少女现在竟然——夸张点儿说,“瘦成了一道闪电”。她的面色很差,黄中带黑,双眼浮肿,完全失去了曾经的明媚可爱。

    我开门见山问:“梨香,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晚哭着来找我?”

    梨香眼中的光彩消失了,“小糖,你能帮我找一份工作吗?我……我没工作了。”

    我这才意识到,孟磊死后,东方梦幻公司的制作团队解散,那群做动画的孩子都失业了。

    我拍了拍惠梨香的手,答应道:“没问题,和我们公司有合作的企业规模都不小,我去问问他们的制作团队是不是需要三维动画师。”

    惠梨香听到我的话,全身放松下来,“我去了很多公司面试,面试官知道东方梦幻公司大部分项目搁浅,都在怀疑我们的能力……我们做这一行,没有作品真是寸步难行。小糖,你就好了,当年你全力承担《超级皮皮克》的编剧和制片工作,还利用业余时间写作,有那么多作品……”

    我笑了笑说:“这没什么的,只是大家的活法不同。”

    忽然,惠梨香前倾身体,压低音量说:“小糖,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没工作了?是因为孟老师死了!”

    我并没有表现出惠梨香预期的惊讶,“我知道,前几天警察来找过我。”

    惠梨香撇撇嘴道:“警察在找杀死老孟的凶手,结果发现很多人都跟他结了梁子。老孟这种人,神憎鬼厌!想杀他的人能从长安街西头排到东头!”

    我和卫嘉辉都笑起来。

    我忍不住逗她:“听你这么说,好像你知道谁是凶手一样。”

    梨香认真地摇摇头说:“不知道。要是我杀了他就好了!”

    我们笑得更深了,“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啊?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因为他中秋节没给我发月饼!”

    卫嘉辉听后,险些把口中的咖啡喷出来。

    但惠梨香却很严肃,她看看卫嘉辉,又看看我:“你们笑什么呀?我说的是真的!中秋节他给了好几个人月饼,但就是没给我。”

    我笑不出来了。

    “他还当着我的面,当着我的面给了那些人月饼。”惠梨香补充了一句。

    再没人笑了。

    “他把月饼给谁了?”我问。

    “闫雯羯。”

    果然是这个答案!

    “又是她!就因为她有一个会拍孟磊马屁的男朋友,她就能当特权人物,智商都不够九十!除了聊天逗狗吃东西睡觉看电影,其他什么都不会!”我气愤地说道。

    卫嘉辉揽住我,安抚道:“很少见我的美女作家这么愤世嫉俗。放轻松啊,放轻松!”

    卫嘉辉转向惠梨香,“梨香,嗯……我跟着小糖叫你梨香了。是这样,你们这位孟老师真的很有意思,我指的是在戏剧里人物塑造方面,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所以我鼓励小糖把这起案子写成电影。现在我想麻烦你,能不能把你刚才说的月饼事件演一遍给小糖看?”

    “没问题!”梨香“霍”地站起来,“我最喜欢角色扮演了!卫导演,你当孟老师,我当闫雯羯,我来给你们重现当时的情景!当时是下午两点钟吧,闫雯羯兴奋地告诉我们孟磊要给马俊月饼。哼!臭显摆!她跟周围的同事说了个遍,所有人都知道孟磊要给他们月饼。”

    “无脑。”我低骂了一句。

    “小糖!”卫嘉辉第一时间制止我的失态,“别忘了你还是这部戏的作者。”

    梨香迅速投入自己的角色中,“到了七点钟的时候,孟老师果然下楼了。好了!好戏开演,action(开始)!”

    卫嘉辉走到梨香面前,开始自由发挥,“我办公室有几盒月饼,你去拿下来吧。”

    梨香爽快地答应一声,蹦蹦跳跳进入卧室,几秒钟后大包小包提了出来——那都是我从香港带回来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收进衣柜。

    卫嘉辉对梨香说:“这些月饼给大家分一分吧!去给赵哥两盒!”

    梨香把两个精品袋放在橱柜上,对着橱柜门说:“赵哥!这是孟老师给咱们的月饼!两盒,给你!”

    梨香又走到饮水机前,把水桶当成某同事,“博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也给你一盒月饼吧!”

    卫嘉辉笑着坐回了我身旁,“行了!剩下的你都拿回去给你公公吧!让你公公婆婆过一个开心的中秋节!”

    “好!”梨香饰演的闫雯羯满脸谄媚的笑容,“谢谢孟老师!”紧接着,梨香高举起手中的几袋月饼,对着我叫喊起来,“梨香,快看!月饼!孟老师给我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此刻我正在扮演中秋节没收到月饼的惠梨香。

    梨香又举着月饼转向另一侧:“佳佳,莉莉,快看,月饼,孟老师给我们的!拿回去送给我公公,又省了一笔钱!”

    我忍无可忍,走上前,一把夺过我的购物袋:“你真够欠扁的!”

    表演结束,梨香耸了耸肩说:“闫雯羯就是这么欠扁!”

    卫嘉辉再次提醒我别太入戏,“小糖,梨香演得不错,她把人物的性格表现了出来。”

    “卫导也觉得孟老师过分吧?!”梨香的肾上腺激素飙升,“大家都是公司员工,大家都过中秋节,大家都回家看望父母,凭什么他们有月饼我们没有!还当着我们的面!打人还不打脸呢!”

    卫嘉辉端起咖啡杯,慢慢地说:“到现在为止,我从你们的表演和阐述里看到的是这个故事的‘荒唐’。当然,这很有噱头!但好的电影不能只呈现一个荒唐的故事,它应该让观众笑,让观众哭,让观众愤怒,也让观众思考。小糖,我想提醒你的是,这不是一套让你发泄对过去不满的戏……”

    我望着惠梨香,眼前只剩下那冷酷的c字。我依然在为当初没能阻止不公平的待遇降临在她身上而感到难过。

    我一定要给惠梨香找个工作。

    五、梦幻马戏团

    我站在柏烈电影公司的大厅已经半个小时了,但始终没有等到惠梨香。

    早在三天前,柏烈电影公司的三维动画总监答应预留一个初级三维动画师的职位给我,让我带着梨香来面试。

    梨香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但到了关键时刻……我叹了一口气,梦幻出品果然件件散漫!

    刚想到这里,我口袋里的电话突然振动起来。我以为是惠梨香打来的,但来电显示却是卫嘉辉。

    “你电脑里《无敌破坏王》的电影笔记是谁写的?”卫嘉辉劈头盖脸一句质问。

    我愣住了,半晌才反问道:“你怎么翻我的电脑啊?”

    “快回答我!谁写的?”

    我正想编个答案敷衍过去,但被他识穿了,“别告诉我这是你写的!你的文笔我不会看不出来。快说!是谁写的?”

    我无奈地回答:“孟老师写的。”

    “他写的怎么在你电脑里?!”

    我不耐烦地皱皱眉。

    卫嘉辉接着质问:“还有!你以前发表过的两篇小说——《天使之恨》和《四面楚歌》,这里都有详细的评论笔记,谁给你写的?”

    我咬咬牙道:“都是孟老师写的,行了吧!别翻我的电脑!我现在在给梨香找工作,挂了!”

    挂掉电话,我小声嘟囔起来:“还说大家都要遵守游戏规则,你竟然开我的电脑,看我的文件,这算什么嘛!”

    我还没有抱怨完,电话又振动起来,这次是惠梨香。

    我按下接听键,像卫嘉辉质问我一样质问她:“你怎么还没来?不知道今天面试吗!”

    听筒里传来的消息令我震惊:“什么?你在公安局?你打了谁?闫雯羯?!”

    我在拘留室门口遇到了小曹,他看到我就像看到喜剧人物一样满脸笑意:“你那几个同事到神州妙音游戏公司面试,三句不和就在人家公司打起来了,公司前台报了警。”

    面试?我不是跟惠梨香约好到柏烈电影公司面试吗?我满腹疑问,视线也移动到值班室内,我看到闫雯羯趴在桌子上,一言不发,像一摊烂泥。而她的丈夫马俊此时却奋力地拍着桌子,凶狠地指着惠梨香,嘴唇张合,咬牙切齿在咒骂着,我分明听到一句:“你他妈就是一贱人!”

    我丢下小曹,径自走进值班室打断马俊的话:“其实我也觉得她挺贱的。”我露出笑容走到马俊面前,“马俊,好久不见了。不过我觉得你说得对,惠梨香真的挺贱的。”

    马俊和惠梨香都不说话了,他们心中一定充满了惊讶。

    “我一直认为,人这一生找到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很不容易。找到了,就该珍惜。不是每个喜欢动画的人都能做动画!可是惠梨香你都做了什么?”我转向惠梨香,“每个月稀里糊涂完成了任务就以为万事大吉,躲在电脑下看小说,和邻座的同事聊天,时间就这样被你浪费了!你这样对得起孟老师对你的期望吗?对得起东方梦幻动画这么好的平台吗?”

    马俊的情绪平复了很多。

    我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在东方梦幻付出了多少?仅仅是写一个每集只有十分钟的动画片,都要改不下五十遍!我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看片子,做笔记,几年来几乎每个周末都加班,我不敢浪费一分一秒,不敢有丝毫懈怠……”

    马俊眼中露出了不屑:“你就是为了上位!孟哥宠着你、惯着你,你说走就走!”

    “不!”我用极强的气势突转话锋,“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孟磊都是按照他个人的好恶填写员工的月考核表,我才知道,什么珍惜光阴、珍惜平台的大道理都是鬼话!惠梨香,你这场架打得对!打得好!”

    马俊的表情立即狰狞起来,冲我大嚷:“你说什么?你他妈说什么?!”

    “说什么?说的就是东方梦幻动画!说的就是孟磊!”我的声音虽小,但气势逼人,“明明是闫雯羯仗着有你撑腰,镜头少了一百多个,孟磊却降低惠梨香的审核等级,扣惠梨香的奖金!还有你,每天在公司吹牛闫雯羯有多优秀,今天,我就让你睁开狗眼看看她到底有多优秀!”

    我激愤地把背包扔在桌子上,继续说:“她双目呆滞,眼神涣散,对周围的人和事物的刺激基本上在五秒之后才能做出反应。我们都知道她身体虚弱,常年服用抗过敏药物。这一类药物用药后会产生困倦、嗜睡等反应,让人全身乏力,精神不集中。闫雯羯已经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工作了!”

    马俊奋力辩解道:“天灾人祸的事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也不想生病啊!”

    “不!你们想生病!闫雯羯每天都是十一点半以后才到公司打卡,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其他同事聊天,聊到十二点半跟随大家去食堂吃饭,吃完饭趴在桌上睡到两点半,大概工作一个小时就开始下午茶,六点钟晚饭回来再看看电影、看看视频。到了晚上十一点以后,同事们先后回家了,她就开始‘勤奋刻苦’了,趴在拷贝台上画画好像很辛苦,劝她早点儿回去睡她又不肯,不折腾到后半夜决不罢休!”

    闫雯羯听到这儿,像只小狗一样抬起头看着我。

    “身体健康和工作技能都需要时间和心血去经营,这种工作方式不仅没有效率,还要昼夜颠倒毁了健康!这就是人与人思维能力的差距。”

    “你说什么!”马俊大喝一声,狠狠地拍桌子。

    忽然,砰的一声,陈队和卫嘉辉推门进来。陈队看了看我们,说道:“罚款已经交了,出去写检查吧!”

    我最后一个离开值班室,无意间看到小曹又是满脸笑意地望着我。

    “你到底笑什么?”我问。

    “嘿嘿,你们这是个什么公司呀?这帮大哥大姐也太逗了!你们是做动画的吗?我瞅着怎么像整喜剧的呀。”

    我感到难堪,转身就走,却把陈队手中的文件撞落一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急忙蹲下去捡那一堆盖着红印的纸。

    陈队并未理会,他继续对卫嘉辉说:“法医根据你上次提供的情况做了第二次解剖,发现孟磊口腔中……”

    陈队后来说些什么我再也听不到了,因为我已在思维空间里走进了停尸房——孟磊赤身裸体躺在解剖台上,消毒灯的冷色光芒笼罩着他,法医正在解剖他的身体,停尸台两侧都是血迹。

    两行眼泪毫无预兆地从我的眼中滚落——我竟然在这个时候,在这些人面前哭了起来!

    “糟了!”我心想,“快停下!”我对自己说。

    陈队和卫嘉辉都吃惊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

    我一边流泪,一边在想,我曾经努力建立起来的在卫嘉辉心中的形象——美丽,优秀,聪明……全被这两行眼泪毁于一旦。孟老师,他在生时伤害我,死后也令我不得安宁。

    六、你的生命如此多情

    好电影剧本的标准,同动画、电视剧并没区别——把故事讲好。所谓好故事,就是值得讲,而且世人也愿意听的东西。这需要作者相信自己的观点并能够通过电影主题来传达,相信虚拟的世界会比真实的世界更深刻。

    整个晚上,我都坐在桌前,为那部即将由我主笔的电影做准备工作。我将自己对写作的热爱,对电影的执着都倾注在方方正正的汉字中。不知不觉,夜深了。

    我抬起头,打开的电脑文档上只有一行标题,而面前的白纸上,却是我密密麻麻的手写体。我叹了一口气——这种在白纸上手写故事线索和提纲的习惯,都是当年做动画时跟孟老师学的,他总是把思路和镜头写在纸上。

    自从我上次在公安局为孟磊哭过之后,卫嘉辉已经整整两个星期没有来找我了,在公司他也对我爱答不理,能避就避。虽然我们的关系只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而卫嘉辉也心甘情愿做我这个知进退、懂规矩的“聪明女孩儿”的踏脚石,但当我“大张旗鼓”地在他面前为另一个男人流眼泪时,他还是无法接受。

    我扁扁嘴,男人真是麻烦!但我还不得不想办法哄哄他。

    我的视线落在了电脑文档上,也是那次卫嘉辉气冲冲地打电话来质问过我的小说评论。如果我把这几个文档删掉,下次卫嘉辉再翻看我的电脑,发现孟老师的“遗迹”已经被删除,他一定会很开心。

    我立即把鼠标移至文档处,右键,删除,正当我准备确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你一样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

    又来了又来了,这么严厉的指责只有孟老师才说得出口!

    我手指一抖,删除变成了打开——他为我写的小说评论字字句句呈现眼前。

    那是几年前的冬天,就在二楼的办公室里,他把我刚刚发表的小说批判得一无是处:“你在写之前做过资料收集吗?你的小说写一个超级富豪,你真的了解超级富豪的生活吗?”

    “我看了电视,电视上都是那样演的。”我很不服气。

    “你看的电视里演的是超级富豪吗?还是一个只是有车有房开小公司的小资产阶级?”

    “我……”又被他说中了,可恶!

    “你见过哪个超级富豪去ktv?你见过哪个超级富豪带着针管去开毒品party?”

    我忍不住笑了。

    他也笑了,继续说:“笑!还有脸笑?那些打针吸毒的都是最底层的吸毒者,而且当一个人要靠打针才能获得快感的时候,这人差不多就废了!这就是你作品中的硬伤,你这篇小说简直就是胡诌!”

    墙上的钟表时针悄悄滑过十二点,我已经站在这里接受他的“批评教育”长达两个小时,中途我想趁他接电话的时候溜走,但被他拦截回来了。

    东方梦幻动画的冬天特别难熬,一千多平方米的巨大空间里没有暖气,而夜半的窗外又在呼呼刮着大风。孟磊裹着羽绒服,将瘦削的身体蜷缩在椅子里,他的嘴唇张合,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我这篇非动画作品的“硬伤”。

    这一幕铭刻在我脑中,当时我对自己说,将来写小说一定要把这个画面写进去。可当我终于有机会把这一幕写下来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在了。

    我又要哭了。我急忙站起来去抽纸巾。

    咦?那是什么?阳台晾衣架上金光一闪,我走上前看个究竟——哦,原来是一双袜子上的金边,这双袜子大概是上次惠梨香留宿时留下的。卫嘉辉两星期没来,我就两个星期没有收拾阳台,这双袜子就一直挂在那里。

    忽然,金边?记得半个月前,我在公安局碰掉了陈队手中的文件——那是一份法医鉴定报告,上面说在孟磊的口腔里找到一种金色纤维,那东西常用来装饰衣物。

    我反复搓着袜子上蕾si和金线缠绕的花边问自己,“是这个吗?是这个吗?”

    这时,门铃响了。卫嘉辉走进来,喷吐着酒气。我笑眯眯地挽住他的胳膊,撒娇道:“你好久没来了……”

    “我等你哭够了再来。”他阴阳怪气地说。

    “哎呀!”我发起嗲,“我以后再也不哭了。”

    他看看我,又打量了一下卧室,问:“你这儿还能再放一个衣柜吗?下礼拜我搬过来住。”

    “什么?”我脸色一沉,“你要跟我同ju?”

    “怎么?你不同意?”

    这时,我看到他的视线落在了我身后。糟了,孟磊的小说评论正明晃晃地摆在电脑屏幕上!

    卫嘉辉的脸因愤怒涨得通红,他指着电脑屏幕:“这就是你不愿意让我跟你同ju的原因吧?你们的关系绝对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

    “你胡说什么!”我也生气了,用力把他向门外推,“你还是回去吧,今晚你不适合留在我这里!”

    他却一反手把我推在床上。“你也许忘了,我也是个编剧!你和他什么关系我也能分析出来!正常的老板怎么会把员工赶出去二十次又叫回来?”

    “他本来就不正常!”我一边辩驳,一边把卫嘉辉伸向我领口的手推开。

    “他不正常?他给你写的作品评论句句都有条有理!你跟他上过几次床?”

    “滚!”我大叫一声,抬起右腿把卫嘉辉从我身上踹了下去,“他是我的老师,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们!”

    卫嘉辉更加粗鲁了,他一只手把我摁住,另一只手用力把我翻转。“你现在承认他是你的老师了?其实,你也知道他在乎你,对你好,只是你不愿承认而已。因为你看不起做动画的,因为你看到了他的缺点和局限,你知道跟着他你的前途有限,在你隋糖的心里,除了上位,什么都没有!”

    又是这一句!我的失败与伟大,有谁知道!

    我奋力挣扎,但卫嘉辉死死摁住我的左肩……看来反抗已经没有用了,我只好转移注意力以忘记肩膀的剧痛——我的视线落在了阳台上的晾衣架上,那双金色花边的袜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如果孟磊口中的纤维就是袜子上的花边,那金丝花边究竟是怎么到孟磊嘴里的?

    这时,在我的想象空间里,袜子从晾衣架上缓缓飞起,回到了惠梨香的脚上。而惠梨香愤愤地脱下脚上的袜子,生猛地塞进了孟磊的嘴里!

    七、师父,明白了

    卫嘉辉搬来了。可能是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我总是感觉燥热,情绪不稳定。

    十四天,我整整想了两个星期——第一件事,卫嘉辉那晚的表现,真的很像是嫉妒,他该不会对我动了真感情吧?第二件事,我攥着那双蕾si金边少女袜,在家里转了六百多圈,一手是惠梨香,一手是孟老师,我纠结着,燥热着,日子难挨。

    当我终于做出决定走进公安局刑警队的时候,卫嘉辉竟坐在陈队的办公室里。

    “你怎么在这里?”我劈头问道。

    卫嘉辉笑了笑说:“是我应该问你怎么迟到了。我们同时出门,你怎么现在才到?”

    我扁扁嘴道:“我先去了一趟医院。”

    卫嘉辉收起笑容,放下咖啡杯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做了几项化验。”

    “结果呢?”

    我摇摇头,“报告还没出来,我请一位hu士朋友帮我拿。”说完,我深吸一口气,从背包里拿出袜子,递给陈队,“陈队,这是惠梨香留在我家的袜子,上次看到孟老师的验尸报告上说他口腔里有一种衣物纤维,您验验是不是这双袜子上的。”

    陈队笑着接过了被我包得似模似样的物证:“隋糖,如果吻合的话,惠梨香把袜子留在你家里,其实和自首没什么区别。难道她怕我们查案查得太辛苦啊?”

    我一愣。

    卫嘉辉也笑着说:“这双袜子的确很有指向性,不过,它太有指向性了。小糖,你想想看,这双袜子怎么会留在咱们家里?”

    “嗯……”我这才开始仔细考虑这个问题,“惠梨香在家里留宿,把袜子洗了,晾在阳台上,走的时候忘记拿了。”

    “是吗?那就是说,惠梨香把袜子留在这里,她走的时候是赤脚穿球鞋走的,如果她走的时候还有袜子穿,那她就是带着一双袜子在咱们家留宿的。”

    卫嘉辉的分析令我一惊:“你是说……她是故意把袜子留在这里?”

    “对。她一定知道孟磊嘴里有相关的线索,所以特意把证据送上门来。”

    陈队接着说道:“你再想想找工作的事情。她明知道你在柏烈公司等着她面试,却偏偏挑选这个时候打架,并且通知你来公安局接她。她是想告诉你虽然她是女孩儿,但也孔武有力,足够杀死一个成年男子。”

    “我们问过惠梨香,为什么明知你在等她,她还去另一家公司面试,并且‘巧遇’马俊、闫雯羯,还与他们产生冲突。她的回答是她把面试公司的名称听错了,她走进错误的公司,又见到了原本与她就有矛盾的闫雯羯,两人三句不和就打了起来。”

    我皱皱眉说:“怎么可能听错呢?那家是游戏公司,而且名称也和柏烈电影不相似,况且我还发了短信告诉她地址和路线。”

    “所以说,”陈队继续帮我答疑,“她说谎说得这么明显,都是为了引起你对她的怀疑,引起我们对她的怀疑。”

    “引起我的怀疑?”

    “当你对她产生怀疑,再加上这双袜子——这么直接的证据,于是你就来找我报案了。”陈队的笑意更深了。

    我撅起嘴道:“她想承认自己是凶手可以直接来公安局,为什么要找我啊?”

    “因为这个。”陈队打开文件夹,拿出一张a4纸。

    我凑近一看,后背开始冒汗——那是我和孟磊的手机短信聊天记录。我的视线停留在最后一条,那是2013年3月我离职前发给孟磊的一条短信:“孟老师,这几年你教育我,管束我,我亲生爸爸做不到的事情你都替他做了。对我来说,你很重要,你是我的亲人。当然,我用偏激的言辞伤害了我的亲人,我的心里也不会比你更好受……”

    我低下头,不知是难堪还是羞愧,我的脸颊上泛起两片火烧云。

    “表面上看来,你和孟老师之间有很深的误解和较大的矛盾,但事实上,我想不用我多说,在案件调查初期我们就设想你不会对你孟老师的死袖手旁观,所以我和卫导演商量过后,决定干脆就让你做自己。上次你看到的验尸报告,也是我有意给你看的。当然,惠梨香也洞察到了你和孟老师之间掩藏在激烈冲突下的师徒情,所以她才会利用你,一是为了知道案件侦破的进展,二是为了把自己是凶手的证据送到你手里。”

    我转向卫嘉辉:“原来连你也有意让我在这个案件里瞎摸乱撞。”

    卫嘉辉握住我的手:“我还记得陈队第一次把现场照片给你看,你能理智清醒地作出分析。但随着侦破的深入,你逐步陷入了回忆,投入了情感,你不再是编剧,而是身不由己变成了这起案件中的一个角色——你不会对他的死坐视不理,你会主动发现线索分析推理。这些我就是想阻拦,也是阻拦不住的。”

    卫嘉辉站起来,靠近我说:“师徒相遇是累世的缘分。孟磊责骂你,驱赶你,宠爱你,纵容你,冷落你……我相信你经历了这几年的磨练一定成熟了很多。只可惜你们的缘分并不深厚,不管最后是谁选择了放手,你们都已缘尽。你现在为他做的这一切,是最好的方式,来了断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又快哭了,但陈队却截断了我的多愁善感:“隋糖,现在你应该想到了吧,惠梨香根本没有杀死孟老师,她在保护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惠梨香算计了这么久,她等我们找她协助调查已经等很久了,在你没来之前,我已经安排人把她带回来了。走,一起听听她会说什么。”

    这时,我的电话响起来,刚刚接通,听筒里就传来小hu士甜美兴奋的高音:“小糖,恭喜你啊,你怀孕啦!阳性,是阳性!”

    小hu士的声音大得整个房间的人都听到了。陈队立即去和卫嘉辉握手:“恭喜恭喜!”

    卫嘉辉高兴得像拿下了金像奖最佳编剧奖似的,乐呵呵地说:“多谢多谢……”

    天哪!我盯着卫嘉辉,他不会对我动真感情了吧。

    八、c的预示

    隔着玻璃,我和卫嘉辉看到陈队和小曹正在讯问惠梨香。

    惠梨香非常镇静,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我跟闫雯羯不止打过一架,差不多一年前,我们就因为孟老师的绩效考核起过冲突。明明是闫雯羯少画的镜头,他却说是我少画了,给我打了一个c。c是要扣钱的!我不服,就是不服!我去找孟老师理论,但孟老师那天没来公司,于是我把气都撒在了闫雯羯身上……”

    怪不得他们的项目四年做不出,原来都在搞这些破玩意儿!

    “马俊报了警,我们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给我们调解,让我赔五千块给闫雯羯。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公司竟然有传言,说孟老师对我很好,我赔给闫雯羯的五千块钱是孟老师出的!”

    这谣言绝对是孟磊自己传出来的!他那种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做派,这事儿绝对是他干的!

    “我再次去找孟磊理论。那个死无赖,他承认他冒认了五千块钱,但他说他就是冒认了,我能拿他怎么样……”

    我摇摇头,孟老师为人处世和管理团队的方式,是导致他死于非命的直接原因。

    “我当时气极了,拿起他的水杯砸在他头上,他捂着头离开办公室,就在他推开玻璃门的时候,我冲上前去,把他抬起来从二楼扔了下去……”

    我们正想听惠梨香说下去,这时叮叮咣咣一阵乱响,马俊拉着闫雯羯跌跌撞撞闯进来,马俊慌慌张张说:“听说把惠梨香抓起来啦?我他妈就知道是她!她对孟哥……”

    看门的老大爷指着马俊的背影喊道:“哎哎哎,让你进来找陈队你就找陈队,吵吵什么,小点儿声!”

    卫嘉辉拉着我避开马俊,然后,他摇了摇头:“惠梨香的口供有疑点,孟磊眼周的痕迹她没有说明,可能她根本就不知道痕迹这件事。”

    我接过他的话说下去:“惠梨香确实不太可能是凶手,从她一步步引导我把她当成凶手的做法来看,她十分聪明,感情也很细腻。虽说她有艺术女的神经质,但决不至于失控杀人。”

    卫嘉辉笑着点点头说:“分析得很好,很不错。这起案件找到凶手的关键还是眼周的痕迹。凶手把孟磊的眼睛掰大,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看’这个行为。‘看’表示知道、了解和关注。”

    “人的这一生都希望得到关注,为此他们用尽办法……”我模仿凶手当时的失控样子,把双手放在卫嘉辉的眼周,“看着我,我让你看着我!我每天都坐在这里,为什么你看不到我,为什么你经过时总是无视我?!”

    我愣住了。

    “怎么了?想到了什么?”卫嘉辉问。

    忽然,我拉起卫嘉辉:“一个诚实的故事只可能在唯一的地点和时间内适得其所。走,跟我去趟东方梦幻动画!”

    我正要冲出去,突然想起去现场要陈队批示,又慌慌张张折回道:“哎呀,我们……我们得先去找陈队……”

    卫嘉辉拦住我,他笑着抓住我的双肩说:“你忘了?咱们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景。”

    九、透明人

    东方梦幻动画科技有限公司上下两层,占地一千一百二十四平方米,制作部主要占据一楼的办公区域,所有的三维、二维动画制作人员都在这个无隔断的开放空间里完成动画制作。

    当然,我说的是由江铂电影公司搭建的场景。这个场景与真正的梦幻动画有九成相似。

    “看着我,我在这里!”我一人分饰两角,一边学凶手尖叫,一边模仿孟磊死亡时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我的头向右偏转,卫嘉辉顺着我的目光走向那张我直视的办公桌。那张桌子位于制作部西侧的角落,平时从楼上看不到那个位置,灯光也不见得能照亮那里。

    卫嘉辉问我:“谁坐在这里?”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只记得似乎有个人坐在这里,但是男是女,是丑是美,都没印象。”

    “那么就是说,他是一个不被人留意的——透明人。”

    “对!透明人。”我很赞同他的说法,“他的工作能力应该也不怎么样,否则早就被我选到皮皮克项目组了。”

    卫嘉辉笑了:“做透明人不仅是工作能力不足,还有,他也应该是相貌平平,不善交际,所以没人把他当回事。但悲剧的是,他内心渴望得到认同和关注,尤其是在你们公司,孟磊对马俊、闫雯羯极力偏袒,对他却看都不看一眼。”

    我点点头道:“没错。这样的人,表面看来是一潭死水,但他的心胸却很狭窄,一直都在压抑自己的yu望和愤怒,但越是压抑,就越容易爆发。”

    “炸弹的导火线就是惠梨香,惠梨香的五千块被孟磊冒认,透明人帮惠梨香出头,前去找孟磊理论,但你那位孟老师的无赖嘴脸点燃了炸弹的导火线。”

    我笑了笑说:“透明人跟惠梨香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从惠梨香舍弃自己要保护他的行为来看,这个人一定是个年轻男人,而且他们两个人一早就背着大家暗度陈仓了。”

    卫嘉辉点点头说:“一个被大家当成透明人的男孩儿,却让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为他减肥,为他顶罪。这个情节就是好故事中的必要元素——意料之外。”

    我正想笑,但脑中闪过的画面却令笑容僵在脸上,“我见过那个透明人!而且还是两次!”我突然醒悟了,“一次是惠梨香哭着来让我给她找工作,透明人就蹲在街对面的路灯下抽烟。第二次是柏烈电影公司门口,他就站在远处望着我。”我敲敲脑瓜,懊恼地说道,“我怎么这么笨,见过这个人两次都没记住他什么样子。”

    卫嘉辉抓住我的手说:“这件事还没完,透明人不会让惠梨香帮她顶罪的。他应该会很快知道陈队已经把惠梨香带回来了。不过透明人不会甘心认罪,因为他依然想得到关注……”

    “那他会怎么做?”我像个傻子一样盯着卫嘉辉,期待着他的下文。

    十、人人奋起

    “我是来找惠梨香的,惠梨香不是凶手。”走在我和卫嘉辉前面的人冷冰冰、硬邦邦而且很突然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急忙探头去看,没错,就是他!相貌平平,沉默寡言,为人生硬……而且就是我见过两次的那个男人!

    我脱口而出:“喂!透明人!凶手,你就是凶手!”

    整个大厅的人的注意力一瞬间集中在了透明人的身上,他不再是透明人,他终于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我想这个时候,他的肾上腺激素一定在飙升,他的心跳也在加速!

    当然,刺激他的不仅是关注,还有我这句“透明人”,心胸狭窄的他怎能接受我当着众人大叫他透明人!

    透明人恼羞成怒,一把拽起瘫坐在椅子上的闫雯羯,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尖刀抵住闫雯羯的脖子,大吼道:“告诉你们,我不是透明人,我叫李学文!”

    我定睛一看,那抵在闫雯羯脖子上的竟然是一把用动画尺改装成的尖刀!这个透明人用他对现实的愤怒,把一把动画尺磨成了锋利的刀子!

    透明人抓着闫雯羯的胳膊,半挪半撞地把她带上了楼顶。所有人都跟在透明人身后,马俊想冲上去把闫雯羯救下来,但碍于那把锋利的动画刀,他只能跟着大家向前挪,嘴里还不断吼叫着:“你别伤害闫雯羯!”

    透明人挟持人质到达楼顶后,又一步步向楼顶边缘靠近,马俊紧张地大喊:“你别往后靠啦!你……你把雯羯放了!”

    透明人趁机提出要求:“想让我放了闫雯羯,你们就得把惠梨香放了。惠梨香是无辜的,我要带她走!你们要是不放……我就把她杀了,然后自己再从这儿跳下去!”

    内心渴求关注的人是有强烈的表演欲和天生的表演能力的,我撇撇嘴,透明人这一套大概又是从哪部电影里学来的。

    “行行行行,只要你把闫雯羯放了,咱什么都好说……”马俊扮演起公安局长了。

    “不!”卫嘉辉推开众人走了出来,“我们不会放走惠梨香!”

    “为什么?”透明人和马俊同时问道。

    “因为惠梨香虽然不是凶手,但你在杀人的时候她是在场的,她并不是完全无辜!”

    透明人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犹疑,卫嘉辉说对了,惠梨香是透明人的同谋!

    “你们不放惠梨香,信不信我杀了闫雯羯!”

    “别别别……”马俊急得连连摆手,“放,我们放。”

    “不放!”卫嘉辉毫不退让,“你们两个都是凶手,一个都不能放过!”

    透明人手上用力,闫雯羯脖子上立刻多出一道血印子。

    闫雯羯疼得哭起来。

    “别!你别啊……”马俊也急得快哭了。

    “不放!”卫嘉辉不停地给透明人和马俊施压,“这个废物女人我恨不得她马上死!你最好一刀割断她的大动脉,我就在这儿看着她怎样失血身亡!”

    马俊的枪口马上转向卫嘉辉,大吼道:“你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得罪你了?”

    “这个废女人在我未婚妻隋糖的项目组里足足拖了半年的进度,隋糖为了皮皮克项目常常焦虑得吃不下睡不着,她却在逛公园拍照片。就她那张苦瓜脸拍出来也是影响市容,她不死都没用!”

    马俊听后骂道:“你们这对天理不容的狗男女,就隋糖那个德性,胸大无脑的臭三八……”

    “割啊,割向她的大动脉!要不要我告诉你大动脉的准确位置?这个废女人该死!该杀!”

    “隋糖这个biao子满脑子都是上位,缠上哪个男人哪个男人就要倒霉,你小心被她……”

    “难道你要让这个废物废得那么心安理得啊!什么都做不了还霸占别人的绩效,你还不快下手杀了她!”

    “最该死的是你们这对狗男女!”

    “你想想惠梨香的五千块的冤枉钱是怎么出的,不都是这个女人吗?现在这个废物还好好活着,惠梨香却……”

    卫嘉辉和马俊激烈地争执起来,他们的声音叠加在一起,高低起伏,透明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

    陈队眼神示意警员们准备解救人质。

    卫嘉辉果然是殿堂级的编剧,他用他的专业知识准确地把握事态的走向,即使这是现实生活。

    透明人果然受不了两人“嗡嗡嗡嗡”的争执,他的右手离开了闫雯羯的颈项,指着卫嘉辉和马俊大吼:“闭嘴啊!你们这群混……”

    “蛋”字还没说出口,“砰”的一声枪响,陈队的子弹穿过透明人的右肩,上面立即多了一个血窟窿,他手一松尖刀落地,脚下一个趔趄仰出了天台。可是,他的左手还拉着闫雯羯的衣服!闫雯羯轻得像根筷子的身躯瞬间被他拉了出去。

    我想都没想冲上去抓住闫雯羯的两只脚!

    我和闫雯羯,一个倾身在楼上,一个悬挂在楼外,隔着天台,我盯着闫雯羯那张病恹恹的脸,风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想,你这没用的女人真是应了那句俗话,生又累人,死又累街坊。不过,你他妈不能死!孟老师生前照顾她,照顾她的家人,他伤害我也不肯伤害她,她不能辜负孟老师,她得活着!

    可我也没忘记自己是个大肚婆,是孩子他妈,现在我的小腹就压在天台的水泥沿上,最可怕的是我就快拉不住闫雯羯和透明人两个大活人了。

    “别放手啊!抓住我,千万别放手!”我还不忘嘱咐闫雯羯。

    闫雯羯“呜呜”地哭着:“我害怕……”

    “害怕是当然的,不过,有我在……”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点点向外移动,“救我!”我心底在呐喊。

    这时,两只大手抱住了我的腰,是卫嘉辉!紧接着许多双手搭在我的臂膀上,把我们三个人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

    透明人的半只手臂已被鲜血染红,他躺在地上痛苦地呻yin着。我走上前踹他一脚道:“想被关注吗?看看我,被关注得离开了动画行业!看看她,被关注得变成了一个废物!”

    人人都想得到关注,但你可否知道,关注太多或太少都是灾难。

    十一、如果还有明天

    这一天,是2014年2月20日。

    孟磊二楼的办公室灯火通明。现在已是凌晨,行政人员和技术人员早已下班,东方梦幻动画一片静悄悄。

    孟磊背对玻璃窗坐在办公桌前画画。忽然,他面前的玻璃门被粗鲁地推开了,李学文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生硬地说了一句:“孟老师,我要跟你说点儿事。”

    孟磊先是一愣,心想眼前这个相貌平平、行事生硬的男孩儿到底是谁。“哦,怎么了?说!”

    “惠梨香的五千块明明是她自己出的,你怎么说是你出的呢?”

    就凭这没头没脑没逻辑的一句话,孟磊就知道:这孩子没脑子!

    孟磊皱起眉头装傻:“什么五千块?”

    “惠梨香打了闫雯羯,交了派出所五千块罚款。”

    “嗯,怎么了?”

    “你怎么能说是你出的?根本不是你出的!”李学文的怒火已经按捺不住了。

    “谁说是我出的?去去去!干你的活儿去!”孟磊根本没把李学文放在眼里。

    “就是你说的!当时在派出所,看着惠梨香出钱的就只有你和马俊,一定就是你说的!”

    “就是我说的怎么了?不服气你跟大家说清楚呀!看看大家是信你还是信我!”孟磊也恼了。

    “孟磊,你就是个无赖!”李学文脱口而出。

    “你说谁是无赖?!”

    “说你!”李学文硬得就像一块木头,“你给我们当领导,处理事情一点儿都不公平!明明是闫雯羯少画了镜头,你却给惠梨香打c!”

    “公平?”孟磊冷笑起来,“这儿没什么公平不公平!我以前做学徒的时候是怎么被人糟蹋的,你们想都想不到!你们不钻研技术,只知道抱怨。你觉得这里不公平,你可以去找一个公平的地方,你嫌这里赚得少,你去找赚得多的地方!隋糖不是走了吗?你们也学她,找她去!”

    李学文气得浑身打颤:“孟老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就是这样说话!你们每个人都有意见!隋糖有意见,你也有意见,你们有什么资格有意见!一个c而已,五千块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愿意待在这儿,就滚蛋……”

    孟磊的话音未落,李学文已拿起桌上的水壶向孟磊扔了过去!孟磊头一偏,水壶砸在墙角,热水和茶叶洒了一地。

    孟磊站起来,气愤地吼道:“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李学文不善辞令,他不知该怎样回击孟磊的犀利言辞,又一拳挥过去。孟磊身形瘦削,灵活避开,他意识到事情已经失控,想赶快离开这个房间。

    可就在孟磊打开门走出去的瞬间,愤怒的李学文狠狠推了孟磊一把。无情力真了不得!孟磊立即撞向二楼的栏杆,翻身摔了下去。

    经历了漫长压抑的李学文爆发了。他追到楼下,狠狠踹了摔伤的孟磊一脚。“你对马俊、闫雯羯那么好,我们跟他们有什么区别?我们也是人!也是你的员工!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孟磊捂着后腰坐起来,还不忘恨恨地说道:“就你这样的还想让别人关注?”

    这句嘲讽令李学文胸中的怒火燃烧得更猛烈,李学文拿起手边一个房子状的转笔刀朝孟磊的头砸去,而那尖锐的小房子顶端正好对准了孟磊的太阳穴。

    紧接着,李学文用力抓起孟磊的头颅,狠狠掰开他的眼睛,大声说:“孟磊,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我叫李学文!你知道我是做什么职位的吗?我是三维动画师!看着我,你看着我!我坐在那里,是那里!为什么你每次经过我身边看都不看我一眼!”

    这时,惠梨香买夜宵回来,她看到孟磊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吓得扑上来问:“孟老师你怎么了?是你把他……他到底怎么了?”

    漫漫长夜里,两个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商量着对策,但商量来商量去两人还是无计可施,他们只好学电影里,擦掉指纹和脚印。

    惠梨香哭了很久,她没有想到男友会为自己杀人。不知是内疚、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她认为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她趁李学文不注意,脱下自己的袜子塞进孟磊的嘴里,然后又拔了出来。

    尾 声

    那部由我主笔的电影最终未能列入江铂电影公司的拍摄计划,因为我怀孕了,一切关于工作的事宜都被我的老板——我的老公卫嘉辉取消了,他果然对我动了真感情。

    孟老师的骨灰被他的家人带走了,但我还是帮他买了一块墓地。方方正正,干干净净,墓碑上有他的生卒年月,有他的遗照,还有我这个爱徒的署名以及我送上的鲜花。

    “孟老师,你在上面还好吗?”我是无神论者,相信科学,但他走后我竟然傻乎乎地去了教堂,听他们唱歌,学他们祈祷。那时候我真的希望,在那片云上面,有一个天堂。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