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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断情

    心是空的。

    慕皖的眼神越过云迁白衣乌发的肩头,落在床前的一株石榴树上,眼下已经过了石榴开花的季节,郁郁葱葱的叶子中点缀着几个青中带粉的石榴果,随着微风上下晃动。

    “当初这棵树上开满石榴花的景象你可还记得?如今这棵树还在,石榴花却早就没了踪迹,譬如今日之我,慕皖还在,却已然不是当初廊屏山下给你草蚱蜢的女子,你眷恋的不过是满树繁花,然它现在已经结成了果子,便不再是你惊鸿一瞥时的模样,你又何必要去守着这棵树,苦苦追忆往昔风姿,白白误了大好时光。”

    云迁轻言反问道:“今日它是这副模样,若加以细心养护,又怎知明年不会又是一副繁华枝头的盛景?”

    慕皖笑了笑,摇头缓缓道:“人非草木,花有重开日,然我这一生的少年时,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韶光易逝,搁浅了那段流年,即便是倾尽此生之力,都是难以挽回的心殇之痛。

    慕皖从未对云迁做过她想,但此时此刻,两人面面而立时,她脑中却有一个想法:倘若十四岁时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云迁,想必她这一生便不会是这副模样。

    这世间的事千姿百态,谁先遇见了谁,早一步或晚一步,都会是不同的结果,而她这一生走到了这样的结果里,好与不好,也只能这样继续走下去。

    裴萧萧像母亲抱着孩子的襁褓一般抱紧怀里的白瓷瓮蜷缩在墙角,瓮里是她此生唯一的亲人,她以这样的方式拥着他,就仿若还如小女孩时伏在他膝头一般,眼神中一派温柔,唇边带着一抹浅笑,手缓缓的抚着光滑的瓮身,慕皖走到她身侧她都未曾有半分反应,周遭一切在她眼中都不过是无言的幕景,天地间唯有她和怀中的他。支撑着她心中的世界不至于坍塌无痕。

    裴萧萧不说话,慕皖也不说话,两个同样绝伦的美丽女子,一面色复杂,一低眸浅笑,直到窗外暮色渐至,光影于室中交错变换,直至完全淹没于暗黑之中,黑暗中蓦然响起一声女音,低柔婉转:“你何时回去?”

    慕皖缓声道:“等将你送去崇安。我便回去。”

    裴萧萧一手稳稳抱着骨灰瓮。一手撑地从地上站起来。难得平静道:“我哪里都不去,带我回魑魅宫。”

    “裴然拼尽全力,不过是为了换来与你的这场自由,你莫要负了他的心思。”

    裴萧萧惨笑:“如今我已是了无牵挂。还要这自由何用?况且那人能杀了哥哥,便也能随时杀了我,除了魑魅宫,再也不会有我可安稳容身之地。”

    慕皖为她的话沉默片刻,而后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便随我回魑魅宫去,裴然于我之恩我必不会忘,回去之后我会让你做水清院的新院主,任务不必你理会。你只要在魑魅宫中安心度日便是,倘若有一日你觉得这样的日子乏了,也可来找我放你出去,全凭你之意愿。”

    裴萧萧抿唇一笑,抱着手中的瓮盈盈跪倒于她面前:“萧萧。谢门主垂怜。”

    慕皖微微沉默,上前半步伸手将她扶起来,四目相接,她佯装没有看见裴萧萧眼中风起云涌的情绪,只伸出右手安抚似得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与裴萧萧一前一后从院中出来时,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刻,院子门口立着两个人,局促不安的提着灯等在那里,不知在小声议论些什么,见到院中走出的两名女子微微愣了愣,忙提着灯迎上来。

    慕皖流目看了他们一眼,都是面生至极,看情形应当是这府中的下人,此刻立在她身侧,沉声道:“大人让奴才给二位小姐预备马匹,如今马匹已经备下,不知小姐要何时用,在下好再做打算……”

    “算”字才只说了一半,便被慕皖抢白了去,平声道:“替我多谢你家大人,不必再做打算,马匹我现在就用。”

    下人听她言又是一愣,一句“夜深险行”噎在喉中,到底没能说出半个字来,只好奉了灯走在前面,为二人引往马厩去的路。

    策马行过几个院子,到处都是一片夜阑静谧,便将这哒哒马蹄声显得格外清脆,似乎还带着回声,在偌大的丞相府中回荡。

    本该紧闭的丞相府大门向两侧敞开,像是迎接着一场注定的离别一般,慕皖的马跃出朱红大门的门槛时,下意识的勒住马转身向后看了一眼,视线越过朱红大门,院中花草雕栏和点点摇曳宫灯,一直看到尽头的玉阶上。

    玉阶上一人持灯而立,白衣乌发,夜风乍起将他的衣衫高高扬起,像是一场永无终时的落雪般,将别离演绎的寂静无声。

    一眼道尽三生事,从此相见不相知。

    裴萧萧的目光像她这里瞟来,慕皖回过头来,垂头攥紧手中的缰绳,抬头望一眼远处街市上繁华的烛火之光,调转马头,迎向了一片静默无声的黑暗,低声道:“走吧。”

    月落比从望楚回来的慕皖竟然还迟了半天才到魑魅宫,还是被人从山下一路抬上来的,俨然已经病得不轻。

    她被抬着在魑魅宫中匆匆走过时,慕皖刚刚处置了一个人,命人将原水清院院主的尸首拖出去时正巧遇上了月落的病榻,回来复命的人对慕皖道:当时宫主看见拖着的那人是谁后,脸一下子便白了。莫问闻言则在一旁笑那人言辞太过夸大,月落如今脸上早就没了血色,不过是半口气吊着一条命,若还有那个闲心变变脸色,便不会晕倒在山下近一日才被人发现抬回来。

    “她现在这副样子,倒还不如当初被你杀了清静些。”莫问说这话时,正逢素素端着一盏茶进到房中来,一身与名字格格不入的绯红色衣裳艳丽的仿若天边的霞光一样,那样的鲜明活泼让慕皖觉得有些晃眼,想起与她差不多年岁已是一身孝服的裴萧萧,心中不免泛起一丝苦涩滋味来。

    如今裴然已经入土为安,虽然为了掩人耳目,丧仪办得有些匆忙,却是极尽了排场,慕皖知道裴然不需要这些东西来给自己帮衬什么,裴萧萧也未必稀罕,然而除了如此,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样的方式,能让自己心里觉得舒心一些。

    感觉到有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慕皖回过神来,看到素素正扑棱着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猛瞧,虽然知道她有喜欢看美人的癖好,然而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慕皖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莫问则更为直接的咳了两声,那咳声中饱含深意,然而素素却置若罔闻,只兀自将慕皖盯得有些后背发凉,才出声道:“都说人美心善,这话用在皖姐姐身上不假,然那个裴萧萧却是不是甚好人,皖姐姐又何必要将她养在身边,给自己留祸患?”

    “她兄长于我有恩,如今人已经不在了,我自然是要替他安排好身后之事,照顾好他亲妹妹。”慕皖喝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回她道,见她目光依旧灼灼的盯着自己看,慕皖忍了忍,终于开口问道:“你一直这般盯着我看,到底是在看什么?”

    素素笑,给了她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我在看你身上的故事,世事沧桑,皖姐姐确实是个有故事的人。”

    慕皖对她的话有些莫名,莫问在一旁插话,打断了素素这番不知所云的话:“素素莫要胡说,先前你说要在这几日内烧出一套十二花色的瓷器,如今可烧成了?还是烧不成干脆就不做了,才在这里闲着磕牙玩的?”

    素素一听他否定自己的烧瓷手艺,顿时脸就阴下来了,狠狠的瞪了一眼莫问,像是挑衅又像是发誓般留下一句“你且等着瞧,烧出来后,我等着你叫我一声姑奶奶!”,言罢提着裙子愤愤地走了。

    她走了之后,房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慕皖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案上,单手支颌问莫问:“先前一直想问你,这是从哪里带回来的丫头,养在你这里又是算作什么身份?”

    莫问慢慢地品着杯中茶,闻言笑了笑,反问她:“若我说这丫头是自己闯到我院中来的,你可信?”

    慕皖摇头:“先不说你院门口那些暗卫如何,单是院中广种的这些赤焰株,莫说闯进来,只怕是站在门口多闻上一下便要不省人事的。”

    莫问闻言轻笑,摇头道:“虽说我与你交好,但这番话说出来,不免你会将我当做疯子来看,还是不说罢。”

    慕皖觉得他之言越说越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不知他含着不说的是什么,等了一等还不见他有坦言之意,便叹了口气不加多问,只是叮嘱般的说了一声:“她这般样子,恐怕是还未入过剪秋院便被你带来了,你如何喜欢她也不该这样明目张胆的坏了规矩,依我之见还是先将她送去剪秋院中练上一练,成与不成先不说,好歹要堵住这宫中悠悠众口,待到时机到了我便将她指派到你院中来,如此才算是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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