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釆带人

    在我公公还在穿开挡裤的时候,从遥远的山下某个村落来了个老人。老人住在我公公的公公家里,不报名不报姓,只老是笑着不停地说:山里富裕着呢!

    天麻麻亮,老人杵了根四尺长的荼树杆进深山去了。我公公的公公倚着门框遥望着喃喃自语,他这是去喂狼呢,一件家伙也不带,双手都举不稳一把称,喂狼去了呢。这天傍晚老人没归,我公公的公公重新倚靠着门框,老花眼张得紧了边说,喂狼了,喂狼了,豺狗在啃皮了。

    第二天早晨,我公公的爸爸进山去找,天黑回来了,默默从我公公的公公身旁进了场子。我公公的公公垂头半天,又倚靠在门框望了望,最后对我公公说,他要是昨天还活着,今儿个准是喂熊了,熊吃不干净,豹不吐骨头。

    第三天早晨,我公公的大伯进山去找,天黑带回了老人的茶树杆。我公公的公公说,他完了,要是他昨天还有口气,今儿个准是给老虎吃掉了,剩下的正在给老虎崽子磨牙呢!不过,他说完,还是倚靠在门框上望着月亮泛光。

    第四天没有人去找,不过我公公的公公一大早便坐在门前的高墩上望,中途除了拉屎拉尿,眼睛一直在茫茫苍苍的林间找寻,让早粥、中饭在身边乘凉。天实在是黑了,我公公叫他回屋,他说,等会儿有月光呢!可是月亮没出来,他回来挑上了汽灯,让我公公高挂在晾衣服的竹叉上。他熬不住了,让義公公的爸爸扶着。

    我公公的爸爸想摘下汽灯,他凶了:让它安在那里,打老远就能望到有光的。

    第五天早晨汽灯熬干了,灭了,老人还是没有回来。我公公的公公叹了半天气,说,死了,终归是死了,吃了,终归是给吃掉了,我不用再望了。他带着我公公象往常一样,四处溜脚去了。这一溜便是三天。

    这一天黑灯瞎火才回来,他花了半天眼,才认定坐在桌上的那不是个鬼魂,的的确确是那个老人。老人笑笑,起身,解开一个麻纱囊,说,等你呢,瞧瞧,啥呀,海带呢!我公公的公公扯出一条,吓,可不是,海带呢。这多天不见,敢情去了海龙王殿呢。

    哪里,老人说,就在山里一个水洞里采的,太多,嫌重,晒了几天才干了,才背得动。我公公的公公说,诓人呢。

    山里能有海带?那水里还有山,你信么?

    老人说,老哥,不诓你,我打年轻时,每年来采一次,如今老了,走不得那边陡峭路,才改走这里了。不瞒你老哥,我孤寡一人,每年就靠着这个换一些口粮吃呢!

    我公公的公公见说,不言语了。老人安寝去后,他又对子女说,他可怜的,无儿无女,靠这个行当,不易啊,不可坏他饭碗。

    老人走了,来年又来了,依旧采回一麻袋子海带。那年月,我公公的公公是尊长,众人不敢违背他,让老人釆摘海带成了秘事。不过闲谈遐想还是会的。

    众人先是七嘴八舌瞎议论,后来便众口一词了:想不到深山老林里还会有海带呢!有海带自然会有海水,原来这高山里还有个海口呢,海口从哪里来的?海龙王和哪吒打架呗,海龙王输了,逃命,一个劲往水里钻,这不,龙须一探头,山里就出了一个细海口了。至于老人如何发现海口,这是人世之事,可以胡乱猜测,由于一直没有问讯老人,老人从未告诉他们,所以至今还有好几种说法。

    其一是托梦说。老人还是后生的时候,龙王爷托梦给他说,后生啊,进山去吧,去龙须口,有海带呢,能一次采一麻袋呢,别怕路远,我留好路了。于是后生来了;其二是逃生说。老人还是后生的时候,犯了事,进山躲藏,东躲躲xī zàng藏,足迹遍布山林,偶然发现了。后来事过境迁,后生回村了,到rì子进山来;其三是遗产说。老人还是后生的时候,他爸爸是个胆子如盆大的猎人,这猎人不打鸟雀子、锦鸡这号小东西,只打熊、虎这类大家伙,于是进了深山老林,东寻西找的,竟找到了龙须口。

    老人还来过几年,他来的最后一年刚下山几天,我公公的公公就死了,不过在临死前,他对自己的儿子说,我真想在来年和采带人一同进山去,看看那海口,不过啊,想归想,去是去不得的,那可是他的饭碗啊,坏人家的饭碗是会挨雷劈的。我去后,你们待他要同我在时一样。

    来年的那个时候,我公公的爸爸便站在屋后的高坡上,如同他的爸爸一样,极目远眺。开初是说,他今儿个没来,明儿个准会来;中间是说,他准是病了,好了准来;最后是说,怕是不来了,老了,走不动了。不过他还在眺望着,只不过时间越化越少,等到雪花儿飞舞起来,他才绝望了,他不来了,但兴许明年会来的。

    又是来年,又是那个金黄的季节,人来了,不过不是老人,而是自称是老人过继崽的后生,他对我公公的爸爸说,老人病了,在床上快两年了,下不得地,快要死了,让我上山来采海带,做一碗给他吃,留下的卖钱我娶媳妇。

    后生来的第三个年头,他说那老人死了。那一天晚上他喝了山村的陈年老酒,喝了三大碗,所以醉了,一醉就开口了:晓得么,那老不死的压根儿不是我养父,他一个老光棍图啥,想把采海带的地方带进棺材里去,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说,急了去,打断了他一条老腿,可他倔得很,半爬半拐上了这厢小道,发现我,又拐到了另一厢,我呢,也不是傻子,跟着呢,到了,他采海带可没少费力气,等他装好了袋子,我一石头过去,他便倒下了,我背走了海带,他却没有再回来,第二年我独个儿去了,发现了他的白骨在海口边上。

    后生断断续续、罗罗嗦嗦讲完了这些,便陶然不醒人事了。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我公公的爸爸、大伯和其他几个人也上了山。天含黑,他们回来了。后生该回来了,但没有回来。令人奇怪的是,大人们再有没有谈及到海带、后生,更没有象往年那样去眺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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