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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难忘

    “你就是我。

    前面魔同样静静地凝视着江辰,仿佛这么说。

    尽管江辰一直察觉,他就是魔那个无知的自己,但内心深处还是存了一点侥幸,期望这不是真的。如今亲眼目睹魂魄所化之象,算彻底死心。

    而这个惊人的发现,同样给了江辰一个千载难遇的绝佳机会。眼下魔魂魄尚未真正成形,就像一枚默默蜕变的虫茧,等待破壳羽化。只要击碎兽骨,消除魔的烙印,将魂魄之象打回最原始的混沌状态,再凭借魔胎重塑魂魄,便能干净利落地斩断江辰和魔的一切关系。

    从此江辰是江辰,魔是魔,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之间再无因果牵扯。

    击碎这具魔魂魄并不难。如果说江辰擅长**之力,溶于魂魄之中,那么另一个旁观的“我”擅长慧力,独立于魂魄之外。慧力碎魂,解脱羁绊,重获新生。

    但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概因江辰无法承担接下来的后果。碎魂意味着一切重头再来。江辰的精神世界将遭受重创,魂魄心智萎缩,肉身也要受到极大影响。江辰会倒退成一个法力微弱、道境低下的小人物。

    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江辰只能默默蜇伏,永远错过争雄云界、啸傲风云的机会。那以后或许云界早已沧海桑田,人事变迁,一切再也没有了意义。

    江辰怎能甘心?

    江辰又怎能放弃魔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吞噬了他,江辰的法力将直超允天,精神世界也会臻至完满无缺,江辰会在轮回中永生不死,江辰甚至可能掌控只属于死亡的黄泉路。天下间不会再有比他更能突破归墟,迈入前所未有境界的人了。

    江辰会成为云界真正的神话!

    是否正因如此,所以魔并不担心江辰会碎魂重生?他了解我,就像了解自己。

    “你是我,但我不是你。”另一个我仿佛在说。兽骨被花瓣重重叠叠地包裹,消失不见。花苞再打开时还原成一点纯净不灭的生机之焰,一缕流动不休的生命之风。

    风焰的动跃自有节奏,只是律动比地脉更难以把握。因为魂魄本就玄之又玄,何况肉身和精神始终微乎其微地变化联系它们的魂魄也随之变化,几乎没有固定的频率。

    如果能彻底掌控魂魄律动,那么吞噬掉魔烙印,化为己用不在话下,只是目前江辰还远未够班。

    不过,就像顺着奔腾流动的河脉,依稀能追寻到一丝源头的踪迹。

    江辰反复感受着魔胎和神识律动,如同试着驾驻一辆由两匹南辕北辙的奔马拉动的马车又似要在空中鸟和水底鱼之间捕捉到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线条。

    长久下来,江辰顿感疲倦,神识极度消耗意识不由自主地浮出精神的海面,发觉暖烘烘的日光早已映亮窗纸。洛烟伏在案上,曲肘支头,强打精神为江辰护法。

    “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洛烟揉了揉惺忪睡眼,“何花这个小女人变得狡猾许多,说话尽绕圈,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后来赤练火闻讯赶来,我想你也不愿意弄僵和东洲盟的关系就没敢用刑逼问。不过我在何花身上动了一点手脚,以防她偷偷溜走。”

    “先看着她,我也没指望能从她嘴里掏出什么。”江辰摇摇头,“她既然是东洲盟摆在台面上的棋,就不会轻易离开。”

    洛烟环住江辰的腰香舌微吐,在他耳尖轻腻一吻:“说来好笑,她听说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吹嘘后”竟然旁敲侧击打探你的消息。小色狼,你若是用真面目见她,说不定能施展美男计让她乖乖就范哩。”

    江辰不以为然地道:“恐怕她会第一时间通知东洲盟吧。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何花了。你也累了,养足精神,我们再和明阳真人他们大干一场。”

    江辰让望舒负责警戒也不管此时日上三竿,然后他抱起洛烟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辰仿佛突然被惊醒,又似还在睡梦中,四周茫茫恍恍一片。

    一丝冰凉幽玄的感觉由暗处滋生,仿佛看不见的触手悄悄探向江辰的睡梦,闪烁着冰灰苒暗光。

    霄悠!

    江辰当机立断,神识犹如火刃斩落,狠狠切断了这一根无形触手。

    顺着触手退缩而回的某个神秘空间,江辰依稀感应到了对方精神上的一点痛楚,那应该如同被蜂蛰了一记的滋味。

    江辰随之从梦中惊醒,室内光线斑驳,楼外新月高悬,俨然又是华灯初上的夜晚。

    洛烟蜷缩在江辰的怀里,四肢八爪鱼般缠住他,呼噜声震耳欲聋。

    楼下的大厅,传出客人和粉头醉生娄死的调笑声。

    霄悠果然没有离开锦烟城!

    江辰默默思索,霄悠收到霸天虎战败的消息,心生警觉,但他不敢公然露面,是以潜入江辰的睡梦试图暗算。幸好江辰如今的精神力强他不止一筹,及时察觉端倪,将他早早击退。不然被他深入梦境,发现我就是江辰,那江辰苦心绸缪的一切都要付之东流。

    但这么被动防范不是办法,只要稍有疏忽,便会被他趁虚而入。

    到时就算江辰能将其重创,也于大事无补。嗯到这里,江辰心中猛地一个激灵。霄悠根本就不必现身,和明阳真人面对面地在锦烟城会见!只需施展梦潭**,他可以在明阳真人的梦中谈妥双方结盟、出兵事宜。

    所以即使江辰盯死明阳真人,也没可能找出霄悠的藏身之所。而明阳真人前来锦烟城,更多的目的恐怕还是东洲盟。

    江辰沉吟许久,开始回想那一根探入睡梦,又被迫缩回的触手。在精神的世界中,江辰的神识一次次模拟出当时场景,魔胎一次次转换节奏,试图到那根梦之触手的律动痕迹。

    既然无法直接在真实的锦烟城中找到霄悠,那江辰便要试试,在虚幻的精神世界中捕捉他的精神烙印,将之牢牢锁定。

    一旦成功,江辰便可反客为主,跟随着他的神识一同潜入明阳真人的梦中世界!

    什么是梦?

    梦的本质真是绝对的虚无吗?江辰不由得想起在大唐见过的游方道士,他们高举着算命测字的竿布,上面画的黑白半圆仿佛两条咬尾的鱼旋转不停。

    那时江辰只晓得这叫阴阳两仪图。易经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这些年江辰道境精进,逐渐领会其中蕴含的转换妙理。

    阴到了极处,就要转换成阳,正如白天也会转成黑夜。所以绝对的虚无必然转实。

    江辰闭上双眼,官止神行,没入精神世界无限深处,幻化出一幅奇特的画面:无尽的岁月中,无穷的云界生物生出一个个梦境,宛如五光十色的气泡纷纷扬扬升入虚空,又缓缓消散,不留丝毫痕迹。

    然而梦无休无止,终于达到一牟极限,虚无的梦泡转化成实质的一点,诞生出了梦妖霄悠。

    无论梦境有多少种鲜亮的色彩,当所有的颜色溶在一起,就是黑色。

    像冰花一样的幽黑色。

    一如霄悠注定了一条寻求完美但又不断毁灭的道。因为你的梦中所蕴含的希望,可能正是他人梦中的绝望。这些彼此矛盾的梦交汇在一起,只能错乱破碎。

    如果精神世界像阴阳两仪,分为明暗两重,那么梦属于暗,而他们平时的意念、神识属于明。

    当这幅画面在神识中演绎了千万次后,江辰忽然泛起一丝似明未明,似懵未懵的灵光,意念之指沿着这丝蜿蜒扭曲,犹如阴阳鱼中那条裂缝的灵光,顺势一点。

    精神世界轰然巨震,分割成明暗两重。暗处化为波涛汹涌、幽暗深邃的大海,海上的天空则空旷通亮,光明无限。

    意念之指宛如矫天飞龙,腾挪而上,将天空搅碎成一道道耀眼的光线:继而奔投入海,大海仿佛铜镜碎裂片片,残片继续分解,直到变成一狠狠幽深的水线。

    整个精神世界化作了弦线,密密麻麻,跳跃不定,时而酣畅淋漓,壮阔豪迈;时而淅淅沥沥,缠绵悱恻,交织出世间最神奇最动人的韵律。

    与此同时,肉身也不由自主地震动,感官冲破封闭,魔胎灵妙律动,弦线自主地通过体内那道灵魂之风吹过、连江辰自己都无法明了的轨迹,与精神的弦线水乳交融,相互振荡。

    江辰是最中心的一点,这一点向四面八方辐射出肉神合一的弦线。

    这些弦线随时可以转换明暗,变化韵律,将他的肉身、他的精神化作熊熊烈日,悠悠云霞,闪电鸣雷,狂风暴雨。

    江辰心中一片狂喜,精神和身体的弦线共振,神识八象术迈出了与魔胎结合的第一步。如今的弦线可称为肉、神合一的一元弦线,而这一元弦线也可以重新分化出类似阴阳两仪般的两元弦线,由律动演绎出矢象般的弦象。

    此时江辰的每一击,无不包含精神、神识的双重力量。

    一元弦线犹如蛛网缓缓向外延伸,初时像个稚嫰的婴儿,爬行笨拙,渐渐地速度增快,灵活敏捷,到后来俨然已走动作自如的成年人了。

    其中一根弦线转为幽暗,顺着夜流冰精神触手的痕迹攀爬,弦线不断变化频率,直到与那缕痕迹完全一致。

    霄悠依稀残留的精神烙印溶成了江辰的烙印。

    刹那间,弦线伸入一个深邃阴冷的空间。

    那是梦潭!

    霄悠置身在梦潭中,千万朵幽黑的冰花环绕周遭,无数彩色气泡从他体内涌出,明灭幻生不断。也脸上正露出一蛞疑惑之色,理应在想为何暗算江辰不成之事。

    弦线在梦潭中化成一朵冰花,霄悠似有所觉,向弦线的方向投去目光,但又毫无发现。

    可惜一元弦线未至大成,否则便不是以江辰为中心,而是以魂魄为核心辐射弦线。那时弦线苒轨迹能真正千变万化,无迹可寻。弦线所至,虚实互换,演化杀机。那时一旦捕捉到霄悠的精神烙印,便能延伸而至,将他瞬间击毙。

    “这个江龙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霄悠蹙眉深思片刻,自言自语道,“倒是极有可能是江辰,只有这小敢肆无忌惮地给我们捣乱。不过法术路完全不对,他的精神力也没有强到可以切断我入梦窥探的地步。不是江辰的话,就是东洲盟的暗,但东洲盟没理由现在便和我们冲突。幸好葳蕤翡翠业已遣人秘密送出,否则平添事端。”

    江辰抬首冷笑一声:“反正明晨明阳真人就到,到时他也不会放过那个跳粱小丑,本王何必亲自动手?”

    过了许久,江辰见霄悠始终瞑目调息,不再透露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弦线便悄悄退出,收了回来,只在梦潭内无声无息地埋入一缕我的精神印记,以便监测。

    与明阳真人一战的决心已下,江辰再将锦烟城诸事的千头万绪细想一遍,心中再无丝毫畏惧和迟疑。

    迎战这种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公,既是当年出身卑微的年少心结,也是江辰与大唐的那个乞儿做最后的告别。

    从此鱼翔海底,鹰击长空。

    从此不乱本心如刀,斩断过往羁绊。

    “我有一柄刀,深藏中难啸。

    何日干戈出鞘?

    不问出处,也难争夕朝。

    我有一柄刀,久久黑暗尘嚣。

    而今映光长照,了断前生,把岁月斩消!”

    江辰长吟一声,唤等了熟睡的洛烟。

    “我要全力以赴,和那两个小白脸大干一场。你立即离开,远赴澜沧江。一来可以防止我被明阳真人缠住,霄悠趁机对你下手。二来可在澜沧江打探最新战况,收集消息,为我做足准备。无需多久,我就会北上澜沧,与你会合,那里是最终一决胜负的大战场。”

    洛烟忧心忡忡地看着江辰:“你一人怎能应付他们俩个?”

    “我的法术大有突破,再不济也可逃走。”江辰搂着她安慰道,“别忘了还有天刑,何况霄悠不敢轻易露面。放心吧乖宝贝,能干掉老的人还没出生哩。”

    “何花那里呢?”

    “软磨硬缠恐怕时间来不及了,只有施展霹雳手段,用刑拷问。”

    江辰冷然道。

    他们厮磨缠绵了一阵,定下联络方式。洛烟重新改头换面,悄悄溜出了怡春楼。

    送走洛烟,江辰心头再无挂碍,正考虑去找何花,门外倏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江公子在吗?”历经几十息的停顿,仿佛犹豫了又犹豫,敲门声终于轻幽响起。

    江辰脑海中恍惚映出何花俏的脸庞。

    “讲来吧。”江辰粗着嗓应道,盯着那只指甲涂满艳红丹的玉手缓缓推门,心里颇感意外。

    像江辰这种身份不明又同时得罪北极圣地和东洲的人,何花避之唯恐不及,怎会主动上门拜访呢?莫非是东洲盟暗中给她下达了指令?

    何花走入厢房时,江辰已经换了个横刀立马的粗鲁姿势,右手拿着一壶灵芝液,仰头狂饮,左脚踩在纹金圆凳上,靴半脱半穿,也斜着眼,目光在何花纱裙里的鸳鸯戏水红肚兜上打转。“我和小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哇。刚在心里想着你,美人就跑来了。”

    何花悠悠弯腰对我一福:“江公子这样的英雄豪杰大驾光临怡春楼,妾身早该过来伺候的。本以为公子会来花儿闺房一叙,没想等了一宿一日也未见。江公子贵人事忙,妾身理当上门请安,以免您以为妾身有所怠慢。”她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江辰,似乎要从他粗豪丑陋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即便是明澈的月光映照下,江辰脸上的表情仍旧没有露出丝毫变化。

    “咱是个莽夫匪徒,可不是什么公子哥,还是叫我江爷爽快些!”何花口口声声的“江公子”让江辰觉得不太自然,他再次仔细端详着她。

    一别多年,那张清水般的俏脸蛋早已浓妆艳抹,闪耀的珠翠替代了额角的花黄,染彩的弯曲睫毛微遮双眼,也遮住了当年那缕鲜亮的活泼。

    月光被她满身的华贵罗绮一衬,犹如白惨惨的灰烬。

    “妾身倒觉得江公子这个称呼更合适。黑灯瞎火的,江公子一人待在屋里不嫌闷吗?你那个同伴呢?”何花笑着说,魂角轻轻翘起,依稀能找到一丝熟悉的泼辣影,只是那影已浸了风霜。

    “称呼什么的随你。”江辰拧紧眉头,单刀直入道,“秋轩是否有话需要姑娘代为传达?”

    何花娥首微摇,浓郁的脂粉气扑鼻:“江公子想得太多了,秋轩还没有资格指示妾身做什么。”

    江辰旁敲侧击道:“原来秋兄在东洲盟的地位还不及姑娘,那你此行走代表东洲盟喽?”

    “公子佳人相守当论风花雪月,说那些争斗的勾当岂不扫兴?”

    何花取下江辰手中的玉壶,替他倒了一杯,又向门外呼了一声,未几便有丫鬟端着五色果盘送了进来。

    丫鬟却是赤练火,她深深地看了江辰一眼,透出关切之色。

    “这世上,就没丰一个清净的地方。”何花望着赤练火袅袅离开的背影冷冷地道,转首对江辰嫣然一笑,拣起一枚黄澄澄的凤杏脯送到他的魂间,“江公子走南闯北,一定不是第一次来东洲吧?”

    江辰心生警觉,一时搞不清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含糊应付道:“为了做没本钱的买卖,以前来过几次。反正哪里有好处,大爷就去哪里。”凤杏脯含在嘴里并不吞下。

    “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或是难忘的人么?”

    “只记得杀人的刀剑,鲜红的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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