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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万马奔腾

    掀开地道出口处的铁皮盖子,方子天在曲儿的拖拽下爬出地道时,发现他们正处于邹县城楼之上。

    半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他连说上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城楼上满眼都是官军杀义军,看得二人头都跟着晕。

    剑影刀光中伴着血肉横飞,与其说这是一场征战,倒不如说是一次屠杀。

    义军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一个接着一个死亡。

    混乱中曲儿摸出方子天身上锦衣卫青龙使的金牌,高高的举在身前,无数官军纵然杀红了眼可见到陈曲儿手里的金牌依然躲着走,冲撞了出差办事的锦衣卫,那可真是不论你能立下多大的军功也保不住要掉脑袋的罪过。

    破城了!放吊桥过骑兵!

    突然间,只见官军攻城队的领头将军手里提着义军守将的人头,冲着城下己方大声嘶喊!

    那头颅才被斩下,面目上呲牙咧嘴,两只眼睛惊恐地圆瞪着,脖颈断处还不断地嘀嗒着鲜血,血线随风飘逸。

    正所谓树倒胡散,城上义军见主将遭诛,大势已去,纷纷弃了刀枪,将双手举过头顶摇摇晃晃地跪倒投降。

    然而,缴枪不杀只是义军卑微的痴心妄想。

    邹县已复!杀贼有功啦啊!

    杀!杀!全杀!

    回顾义军在邹县三个多月来坚不可摧的防守,官军何以泄愤?唯有大刀砍头城头喋血!

    陈曲儿把摊在墙边的方子天挡在身后,嘚嘚瑟瑟地举着能证明立场的锦衣卫金牌,那无比血腥的场面直吓得她双眼紧闭,城楼上这群官军简直是比方子天都狠,她急于带方子天出城,可却生怕前走一步就被这些杀红了眼睛的、把活人当做牛羊来宰的屠夫抡上一刀。

    只用了一盏茶时分不到,官军无止境的疯狂就让无数手无寸铁的投降义军尽数身首异处....

    ※ ※ ※

    扒眼睛看了好一会。夏翩跹确定了没有潜在的危险,这才推开地道口处的草盖子,扛着昏睡的叶声闻爬了上去。

    一片旷野中夏翩跹辨辨方向。极目远眺,邹县城楼远在数里之外。只见连天的乌云下,城楼上吊桥已缓缓放落,伴着卷起的无数烟尘,官军中央十万铁蹄蜂拥入城,可铁蹄踏地的震天喧嚣传到这边,夏翩跹听起来就像是窃窃私语一般。

    她回身向爬出来的地道口望去,心中不禁纳闷。那邱莫言为什么说只有她身后的那条才是生路?

    ※ ※ ※

    攻城官军撤下满地是血的城楼时,有个兵士心眼活,望见了陈曲儿手中金牌上刻的竟是一条腾龙,连忙不忘跟面前这锦衣卫使节买好:大人。小的叫王二狗子,用不用小的叫几个弟兄来帮您把这人抬下去?

    陈曲儿闻声睁眼看时,只见面前这人谄媚的笑脸上就像是用鲜血洗过一样。

    她连忙摇了摇头,兵士们知趣的下了城楼。

    缓了好一会神,曲儿收起金牌。却听身后的方子天道:邱莫言呢?她不是先上来的吗?

    经他一问,曲儿这才想起来丢了个人。

    不知道啊,咱俩出来之后就没再见过她,是不是趁乱被人杀了?

    可事情远没有陈曲儿想象的这般简单,当她再度扶着方子天起来时。迎面出现了邱莫言的身影,而那个身影正站在白衣胜雪的蓬莱少主身后。

    玩鹰的,让鹰啄了眼。

    方子天身上一个激灵,想把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的曲儿挡在身后,可他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不但如此,少了曲儿的搀扶他竟然没用的跌在了地上。

    真所谓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

    这个世间上存着很多无奈,而这些无奈是我们没法子改变的。

    他用尽最后的全力,将火雷符掷到左丘辰脚边。而后者对这囊中之物却看都没看一眼。

    站过来!浑身虚脱,跪倒地上的方子天狂吼。

    曲儿没有答话,只是向前迈出一步,双臂开张毅然决然地护在方子天身前。

    你聋了!我让你站过来!

    她俏脸煞白,急促的呼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畏惧。任谁都看的出来,这只作势挡车的螳螂挥舞起的一双镰刀臂下,是一颗颤抖的心。

    远在古希腊,那里的人们将螳螂视为先知,只因螳螂前臂举起的样子像极了一位正在祈祷的少女,所以又称之为祈祷虫。

    而这一刻,她是在维护还是祈求?

    天空骤然暗淡,层云叠起,如苍色大布之上泼了一碗浓墨。卷积乌云的狂风断断续续紧一阵、疏一阵地吹着,拂过城楼上的万数死尸,簌簌有声。

    一道道闪电被天边的浓云裹住,它们势如惊龙,撕裂奔腾欲出不能,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响起,却盖不住城下万马奔踏的蹄声。

    官军铁骑破门入城,亦如半空积云,越来越厚,越来越沉。

    而在城楼之上,左丘辰向这边迈出的步子映射在方子天脑中,远比天庭滚雷同无数铁蹄加起来更响。

    最更令人惊讶的是,曲儿的身子在蓬莱少主出手一拂间只是跟着一个踉跄,脚下却似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别碰她!冲着我来!把能耐都冲着我来!

    对方子天的嘶喊左丘辰和陈曲儿全都充耳未闻。

    蓬莱少主终于用正色瞧了她一下,眼内锋芒凌厉,却不出声。

    陈曲儿双臂大张,和左丘辰毅然对视,千言万语似乎都凝结在她目光里面,过了好半天,她才冲口喊道:不怕你!

    站在一边的邱莫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那女子本是韩伟庭无数婢女中的一个,她们本事低微内里丑陋,靠着一副皮相在白莲教苟且偷生,为了一颗解药就能无数次出卖自己的身体与魂灵。可这一刻那女子看上去身形秀挺,姿容柔美,恍若画中人物。

    以纤弱之姿。迎惊涛骇浪。

    左丘辰看着她冷笑,金手指快如崩雷闪电。

    只一招曲儿就闷吭一声。身子随即被击得向城楼下飞了出去,方子天心神巨颤,用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劲力跃出一步,坎坎抓住那只稍纵即逝的手。

    朦胧中她看到了他错愕万分的眼神,方子天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是使不出力气。

    想把他的女人拉上来。可使几次劲却只能仰天狂吼。

    耳边忽听曲儿道:我死了之后....她声音断断续续,气息已经微弱至极。

    我..我死了之后..你会不会找其他女子?

    方子天低头看去,只见她身上血迹斑斑,眼中却满是笑意。颈项被金手指戳破处鲜血长流堵之不住,一时间他心痛已极,出声骂道:你给我闭嘴!

    此刻,往日脸上的嘻笑与不羁荡然无存,他呲牙咧嘴的样子苦得就像漠北凄风。

    她温柔地凝视着他。眼中有泪,可唇边的笑意却柔得如同江南烟雨。笑容深一些,他一定也会把自己记得深一些。

    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可她的身子却止不住地渐渐向城下滑去。

    耳边只是城楼下山崩海啸的人喊马嘶,落在其中她就会像海啸里的一叶小舟。转瞬间就会在浪涛深处消失殆尽。

    天开始落雨,她睁开眼睛凝望着苍白的天空,那雨一丝一丝如在空中飞舞的精灵,不断打在她的睫毛上,看上去冰冷而俏皮。

    手上已经有些拿捏不住。

    冰冷的风,冰冷的雨,和那点在背心上冰冷的金手指,让他只觉得身体里每一股血液都快要冻结。

    虽然平日里拥有凌驾于常人的力量,但此刻在这片万马奔进的城池中,方子天这一份坚持是那样无助而绝望。

    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别姬时,任你再有逆天之能,可在上苍的眼睛里却依然渺小如蝼蚁。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左丘辰应情应景的吟唸着《赤壁赋》满意地欣赏着方子天的表情。

    人只是像蜉蝣一样寄生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像大海中的一颗谷粒,哀叹生命的短暂,而羡慕长江的流水无穷无尽。希望同仙人一起遨游,与明月一起长存。你知道这是不能轻易得到的?扔她下去,我饶你不死!

    曲儿信了左丘辰的话,手忙脚乱的欲挣开方子天的手,她每动一下,脖颈间的血就窜得更急。

    方子天这时本就抓她不住,无助的大吼:不要再动了!我让你不要再动啦!

    眼中有莹光闪动,她却仍努力地笑着。

    其实...曲儿要是死了...本也不打紧的...

    方子天听得心如刀绞,他呼吸又粗又急,胸肺间呼哧呼哧作响,好似个破风箱一般。双手紧紧抓住她,张了张嘴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能挤出几声沙哑的不不呀呀,面对千军万马,他能谈笑自若,但此时此刻,却泪水决堤。

    看的有些不耐,左丘辰收了笑自脚边死人堆中捡起了一把单刀。

    耀眼的刀光斩下,曲儿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已淡去,似乎又回到了督监付东厢房,过着彼此日日作伴,朝夕相处的日子。

    那一年她十六岁,迈进厢房的门槛时,她清楚的记得,在暗暗害怕中心里有着一丝悸动.....

    单刀风快,砍断了她的手臂,身子猛然坠落,就这样飘飘摇摇地跌入了尘埃中,曲儿嫣然一笑,想将自己最后一刻的容颜印在他心里。

    而方子天的心如遭雷击,只觉得胸内有个地方炸裂开来,千碎万裂扎的钻心疼痛。他感到慌乱恐惧,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陌生感觉,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早就习惯了身边有她陪着的生活,虽然心中不忍但他却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只因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她。

    没了她,他怎么活?

    身影越来越小,曲儿对着天空伸出另一只手来,极力想去触摸那已经遥不可及的人。身下是万马奔腾的喧嚣,她嗓子里发出的声息散在其中,可唇畔依旧笑意盈盈,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摔在了地上。

    鲜血溅了一地,活像是一朵绽放的凤凰花!

    铁蹄过境,转眼之间那轰然堕地的纤弱身影,被踏成了一片肉泥.....

    方子天心智已乱,左丘辰将动不了的人拎了起来,可他说什么,做什么,方子天完全不知道,胸中闷意如火如荼,越积越厚,化作了一腔怨毒,刹那间只觉天下人人可杀。

    一口血从他嘴里喷出,在蓬莱少主的雪衣上溅出点点猩红。

    金手指在周身大穴上尽数点过一边之后,左丘辰甩臂将手里的废人一扬,就这样将曾经整个江湖上的噩梦被扔进了城外护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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