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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翌日上午,南城门外。

    永安王深风宸、永瑞王沈风睿、永康王沈风烨与前来送别的新皇沈风逸再次辞别。

    喝过临别酒,作过送别揖,礼炮震路,锣鼓开道。三人领着各自的家臣卫队,分别踏上了东南西三条官道,往各自的封地行去。

    沈风逸从城门外转而踏上城楼之上,目送着三路人马渐行渐远,一直站在其身后的太监安如远小声提醒道:“皇上,城楼上风大,您还是早些回宫吧。”

    “小安子,你说,他们还会回来吗?”

    这安如远是刘直认的义子,刘直死后,便一直是他在沈风逸身边伺候,自然明白,皇帝这话,并不是表达兄弟情谊,而是担心,有人图谋不轨,可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的安如远,一个劲地冲着身旁正装地一脸正义凛然的宋瑞使眼色:江湖救急啊!

    宋瑞站得笔挺,眼珠子却是提溜乱转,就是装作没看见,安如远急了,挪了挪腿,一脚踩在宋瑞脚趾上,还顺带碾了几下,只是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这一脚踩得相当刁钻,宋瑞疼得牙都快咬碎了,鼓着腮帮子,脸涨得通红,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哑着嗓子道:“皇上,您多虑了,这藩王能否回来,是您说了算的,您想见了,一道诏书,他们无论如何都得回来,您不想见呢,他们就永远回不来,一切,全凭皇上做主。”

    沈风逸回过头,挑着眉看向宋瑞,那眼神就好像在说:装得够可以啊,你能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宋瑞挺了挺腰,抬头收腹站得更加规矩,脸上的表情亦是严肃到无与伦比,那意思,便像在回答沈风逸:我就算知道,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啊,谁让你非要问这么为难人的问题。

    沈风逸无奈摇头,再次看了官道一眼:“都走了,起驾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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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自己的承景宫,沈风逸在踏进殿门的瞬间顿了一下,一旁的安如远连忙问道:“皇上,可安好?”

    沈风逸凛了凛神:“没事,你先退下吧,朕想一个人待会儿,没有朕的传召谁也不见。”

    “奴才遵旨。”

    身后的殿门伴着“吱嘎”的声音缓缓掩上,沈风逸站在原地,一直未动。

    自己不待见的人走了,自己待见的也走了,偌大的皇宫,似乎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这些年,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在乎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在了,每一次自己的身份提升,都是伴随着离开,十九年前如此,十年前亦如是,到如今,即使身居皇权至高,却仍是一孤家寡人。

    沈风逸垂眸苦笑,刚欲抬腿而行,身后的殿门却再次传来“吱嘎”一声,只见两扇门间开了一条小缝,一道奇怪的人声从缝隙里传来:“臣奏请皇上,可否召见微臣?”

    尽管那声音拐了十八道弯,可沈风逸还是一下就听出了是谁,当即哭笑不得:“别装神弄鬼了!进来吧!”

    话音一落,门随之一动,宋瑞的身子直接窜了进来:“我都把声音吊成那样了!这也能听得出来?亏我还学小安子的声音学了半天。”

    “声音像不像放一旁,小安子向来都是自称奴才,不是自称微臣。”

    宋瑞一拍脑门:“啊啊啊!!!我竟然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说,除了这个错误,微臣的声音还是模仿得到位的是吗?”

    沈风逸看着宋瑞夸张的动作与表情,如何还能不明白宋瑞这是故意在逗自己开心?刚刚还略显落寞的心,似乎不再那么微凉。

    “我明明有交代过小安子,我想一个人静静,他没有转告你吗?”

    “有!有!有!”宋瑞一边用力点头一边道,“不止尽心尽责地转告了,还尽心尽力地阻拦了。”

    “那你还进来?”

    “是皇上您召我进来的呀,若不是您那句‘进来吧’,小安子怎么可能放微臣进来!”

    “好了好了,别替他说话了,我又没说要罚他。既然进来了,你倒是说说,所为何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讲重点!”沈风逸觉得,宋瑞说废话的水平越来越高,自己的耐心倒是越来越低了。

    “哦!蓉太妃临走前转交微臣一件东西,让微臣在其走后转交给皇上。”说着,从袖里掏出一香囊,递给沈风逸。

    沈风逸接过香囊,一眼便看到香囊上绣着的四个字“愿儿平安”,抚摸着那四个绣字,沈风逸走回书案之后缓缓坐下,身后的宋瑞亦步亦趋,很是狗腿地立在一旁。

    “这么些年,蓉太妃一直把我当作自己亲子一般照料,只可惜……”

    “皇上,蓉太妃让臣转交这个香囊便是要你别多想,她知道你的难处,她既不是圣母皇太后,又非皇上生母,是没有理由不随亲子前往封地的,她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宋瑞,你说是不是我每一次离这座下的龙椅更近一步,就必须伴随着亲人的别离?这次还不算最糟,当年……”沈风逸说不下去了,闭了闭眼,面色微苦。

    宋瑞最见不得沈风逸这般,这人,明明是最重情之人,却生生将自己磨成如今这般嘴硬心冷,可说到底,不过是在外人面前强撑,一个人的时候还不是独自感伤?

    他就是怕沈风逸因为蓉太妃的离开,想起当年的事情,所以交代了自己的工作便匆匆赶来。

    可沈风逸,到底还是想了,也许,那件事,会是他心里永远过不去的结吧。

    沈风逸六岁的时候,先皇沈河竹于一日梳发时见到根根白发,遂对当时替其梳头的太监感叹:“不惑之年,丛生华发,可朕膝下,仍无一子承欢,恐百年后,到底只得于宗室内选一子承位了。”

    这句话,传至刘直耳里,当即便前往御书房奏请面圣,跪诉陈情:“皇上,您是有龙子的啊!”

    沈河竹大喜过望,当即召见了沈风逸,一见沈风逸的容貌,当即落下泪来,只叹了一句:“容貌似朕,确乃吾子。”

    随后御笔赐名沈风逸,取风禾尽起、逸群绝伦之意,以皇长子之名入籍在册,正名分,告示天下,同,册封其生母梅洛为梅妃,赐居承景宫。

    那是沈风逸第一次穿华服,戴贵冠,进祭坛,上达先祖天听,下受众臣礼拜。

    好不容易完成各项事宜的沈风逸,带着激动难平的心情,第一次走进承景宫,想与母妃分享着一天的心情。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梅洛冰冷的尸体,以三尺白绫悬于梁下。

    六岁的沈风逸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变故,呆立在那里,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更忘了喊人前来,最后还是前来寻沈风逸的宋瑞发现了异样,招来宫女内侍。

    方得正名,即遭母殁。

    守灵的那段时日,沈风逸一句话都没有说,旁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其余时间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以致宫里一度传言,这个莫名出现的皇子是个痴儿。

    其实,只有宋瑞知道,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沈风逸会拉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我已经不用住在地窖里了,可为什么娘却要死?”

    日复一日的问,醒着的时候问,睡着了做噩梦也问。

    宋瑞虽比沈风逸大上三岁,可到底也还是个孩子,沈风逸不懂的,他也不明白,但他又毕竟比沈风逸接触宫里人的时间长,所以,尽管不懂,却也隐约有那份意识——新封的梅妃不是自己不想活,而是皇后不让她活。

    于是,面对沈风逸那一遍又一遍的为什么,宋瑞也只能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喊她娘,而应该喊她母妃,不然,被别人听到,你也会没命的。”

    沈风逸完全不能明白这些,但是,一年的相处,让沈风逸除了娘亲外最信任的便是宋瑞,宋瑞说不能那就是不能。

    对于死亡的恐惧,让沈风逸一度连觉都不敢睡,一个人躺在承景宫的床上,整宿整宿的不闭眼。最终还是刘直心疼孩子,向皇上请旨,让宋瑞进宫陪陪沈风逸,才渐渐有所好转。

    只是自那之后,沈风逸便落下了少眠浅眠的毛病,不到深夜是定然无法入眠,即使入眠,一旦有点声音,哪怕再细小,也能被吵醒,之后必然是睁眼到天亮。

    其实,多年后回头再看,命运的齿轮也许在那一刻便已经重新启动,那个如一张白纸般单纯的孩子,那个胎发续地满面苍白的瘦弱幼童,再离开那四方地窖的一刻,便注定了“死亡”,取而代之的,将是被一步步打磨成的现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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