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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条约

    站在军舰上倾听礼炮的大中华国第四任总理翁文灝并不在乎军舰上画的眼睛会带来怎样的评论,其实即便知道,他也无能为力——本来他是想乘坐排水两万七千吨的航空母舰访问美国,但海军显然不给面子,他们以军事秘密为由,仅仅派出三艘宏远级重巡洋舰作为此行出访的航船,虽然数量比总理府要求的多,可这依旧让此行的诸人心生不满。

    “……,待会纽约华侨会上书并宴请……,最近纽约警察局因调查非法移民正准备吊销华侨洗衣馆执照,所以最好……”驻纽约总领事张祥麟汇报着纽约华侨的现况,这正是翁文灝不在旧金山上岸的原因,那里上月曾发生一起严重的排华事件,华侨死伤十数人。

    “哎!”华侨问题是中美外交的症结所在。翁文灝甫一上台就大致了解在美华侨的现状。从杨竟成任总理时开始,中华政府就有意压制并减少在美侨民数量,按照中美巴黎条约,外交部仅仅颁发新娘签证(合法侨民之妻可依条约赴美照顾丈夫),同时为不使侨民失业,在美华资公司优先招聘华侨,但得益于**的美国法制体系,非法偷渡无法禁止,华侨从数字上看是减少了,实际上却在大幅增加。

    美国经济景气还好,经济危机一发生,随着****论的传播,华侨就成了美国失业人群的出气筒,宋教仁时召回了一批,但越是如此美国人就越是认为只要大闹几场这些黄皮猴子就会全部滚蛋,于是排华更甚。华侨如此遭遇,日侨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人数更多达十数万。

    “还是不见的好吧。”一边新任外交尚书顾维钧建议道道。“此次赴美最重要的是海军条约以及太平洋和平,我们在华侨问题上可以退让。”

    “这……合适吗?”张祥麟问道,他登船时华侨的头面人物已经在码头上候着了。

    “万言书也可接,但会面宴请还是免了,我们在纽约不要停留太久,直接往华盛顿去吧。”顾维钧道。他最怕的就是一个麻烦没有解决之前。又牵扯上另外一个麻烦。

    人山人海的纽约码头,军乐队正准备演奏,众首以盼中,大中华国总理翁文灝终于步出明远号巡洋舰的舱室。出现在甲板上,人群中的华人顿时欢呼鼓掌,而军乐队也开始生疏的演奏那并不熟悉的乐章。

    “来了,来了!”纽约洗衣馆联合会的几名执事无比激动,在第二次被纽约市参事会通知‘没有美籍公民资格的不能申领洗衣馆牌照’时。上一次的老关系全都用不上,一旦该法案被纽约福利委员会审查通过,全市八千间华侨洗衣馆将全部关门,一万七千名洗衣工(其中八成是偷渡客)将尽数失业;且纽约的做法很可能成为其他城市的榜样,一旦如此,全美数万家洗衣馆将毁于一旦、数万洗衣工流离失所。

    并不悦耳的黄河曲中,纽约市代表正在码头上对翁文灝一行致辞欢迎,翁文灝也极为绅士的表示感谢并赞美这座伟大的港口城市。但之后的事情就有些违和了,衣联会几个执事听闻总理并不接见自己,且很快就要离开纽约。他们并不将万言书交给总理随从,而是直接上前挡驾。

    “请大人为吾等草民做主!”执事们当街将总理车队拦住,深鞠着躬站在路中间;而路两边被他们鼓动前来、‘没工做要哭,有工做也要哭(太苦太累)’的洗衣工人则大部分跪下磕头——来码头欢迎的万余人中,绝大多数是洗衣工,他们一跪就像稻田忽然伏倒了稻子,场面甚是壮观。

    “怎么回事?”翁文灝见前面的车忽然停了,再看到路两边的华侨下跪,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已经多年不见人下跪了。何况是上万人。

    “是……”坐在车前的秘书长吴景超望了望前方,见站在路中间的是几个穿中式服装的华人,当下猜到是怎么回事。“应该是洗衣会的人。”他又道,“张总领已前去劝解了。”

    听闻总领事张祥麟已前往劝解。翁文灝松了口气,但再见一些美国记者正对着沿路跪着的华侨拍照,他又觉得全身发麻——中华开国后已取消官场上的跪礼,可跪拜却出现在大洋彼岸、全世界最繁华的都市,这是何等的讽刺。这是文明之国吗?!

    “还没好吗?”在车内苦苦等待了一会儿,翁文灝终于忍不住想下车。

    “快好了。”吴景超看见张祥麟已经接了万言书。并把拦路的几个华侨劝到了路旁。

    如坐针毡中,凯迪拉克轿车终于开动,翁文灝不敢看路两侧,只猛盯着前方,待车队驶出码头区时,他才摘下单片眼镜,对旁边的顾维钧叹息道:“少川,国人何时才能自尊自爱呢?”

    华侨为何而跪顾维钧清楚的很,但素来懂事明理的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道:“这还是前清之旧习未去之故,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什么假以时日!”翁文灝想起履任以来的种种,压抑着气氛道:“以前觉得杨竟成是敌人,上来才知道,杨竟成早就不管事了,我们真正的敌人是宗族和宗教,有这两宗在,国民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国家也不可能彻底的现代化……”

    “总理……”翁文灝发泄着牢骚,突然前排的吴景超叫了他一句,而后道:“窗外!”

    “窗外?”翁文灝本以为还是跪着的华侨,但一扭头却看到了比刚才华侨下跪更壮观的场面——延绵十余里的贫民窟。他看着顾维钧也看着,英文优异的他还看到了那些破破烂烂牌子上写的单词:道威斯村,罗斯福街……

    碍于道路两边的房屋,贫民区一闪即逝,但这却让翁文灝瞬间忘记了之前的牢骚。纽约是世界第一都市、世界第一港口,但她的萧条从码头区停泊的已生出红锈的商船身上就能窥出一二,但没想到实际的情况更惨。罗斯福新政并没有、也不可能将全美一千多万失业工人尽数聘用,按照商情局的报告,新政对经济的刺激作用正在失效,富人和穷人都牢骚满腹。前者不满于越来越高的税负,后者则愤怒于越来越长的队列和越来越少的救济品。

    ——越来越高的税赋使富人不敢投资、让资金外逃。新增岗位剧减,而无法用税收支撑的大规模新政只能通过赤字财政实现,但支撑赤字的货币增发却让美元贬值、物价大涨,这让原先能勉强支撑的家庭也难逃等待救济的宿命。此时。因担心引起更恶劣的通货膨胀,去年高票赢得大选的罗斯福不得不抛弃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失业选民,紧缩本年度的财政预算,大幅度减少新政所聘用失业工人的规模,致使贫民窟进一步扩大。而民众已经吊在新政上。他们即便有所怨言,也不得不支持新政,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在前几年,国内论述罗斯福新政的文章不少,所谓的留美经济学家全部高呼罗斯福新政万岁,当时的宋内阁就以此要求稽疑院增加税收,施行赤字财政,但被有产者、富绅把持的稽疑院几乎全票否决内阁提案,双方矛盾的激烈差一些就引发倒阁。后来宋教仁被刺,新上台的穆内阁则反其道而行之。施行减税策略,并尽全力削减政府开支,下令政府官员三年之内停止涨薪(按惯例每年涨5%)、三内之内禁止招收新职员、三年之内停建一切政府拨款的公共设施和政府设施,另外当时政府文职人员的工作餐也全换成红薯(便宜)和大豆制品(滞销),以致官员每天都要例行放屁。

    如此行径自然让心中充满正义和爱的国内舆论大怒,留美经济学家更是骂声不绝,认为新内阁是草菅人命、是有钱人的走狗,是根本不顾失业工人死活。可骂归骂,报界根本无法左右政府决定,后来经济逐渐好转。这些骂声也就全然消失不见了。

    作为知识分子、科学主义者,翁文灝当然也坚定的站在留美经济学家这一边,撰文支持马寅初等人的主张,认为穆内阁是落后、****集团的代表。可现在对比依旧深陷经济危机的美国。他又回忆起数年前自己的作为,是自己错了吗?

    当然不是!自己如果错了,那就是正义错了,就是怜悯错了,正义和怜悯绝不会错。

    在前往华盛顿的路上,虽然看到越来越多的乞丐、流浪者。以及更多的道威斯村、罗斯福镇,翁文灝依然认为罗斯福新政是正义的。他与随从们常常感慨:如果没有罗斯福新政,美国的情况将会更糟。

    白宫的玫瑰园美丽依旧,总统罗斯福在妻子陪同下正听取霍普金斯的报告,这是关于中华总理代表团的。

    “中国总理翁,此行虽然经过横滨,但他并没有接受日本政府的要求和挽留,而是独自访问美国。这很能代表他对日本政府、以及对待中日关系的态度。他此行的访问目的,以中国驻我国大使施的简报,主要是为和平而来。当初竞选时他就提倡要解散东亚同盟,与我们和英国重新谈判海军条约,停止军备竞赛……”

    “哈里,中国人选他上台就是为了让他来谈判的吗?”罗斯福正用花剪剪着腿上横放着的玫瑰,听闻霍普金斯说到中国总理此行的目的,他放下了剪刀。

    “是的,先生,中国国内舆论的普遍观点认为必须结束和我们的军备竞赛,以免诱发大规模战争,而中国国会的多数代表也持这样的观点,认为一旦开战中国将遭受惨重损失。”霍普金斯道。“所以他们选举翁作为新一届总理而不是之前的穆,虽然他曾将整个国家带离萧条。”

    提到萧条罗斯福心里就很不舒服,他觉得那些经济学家都应该枪毙,新政施行四年来经济并无不但没有好转,还患上了新政依赖症。因三次海军法案和一次陆军法案,今年的国债规模将突破四百亿,达到四百五十三亿的规模,再这么下去,估计本任期还未结束,政府就会因无法支付这些债务利息而破产。

    “让我惊奇的是,杨没有出手阻止这件事情。”不愿多想国债的罗斯福提起了杨锐,深究的话。他和整个家族还有渊源。“他难道真的退出了政坛不干涉事务了吗?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为何要前往莫斯科去见那些布尔什维克。”

    “先生,据说杨仅仅是因为欧亚运河前往莫斯科,当初运河能够募集足够的资金开建。他出力不少。”霍普金斯说着大路消息,“而且他是以私人身份出访的,与斯大林的会谈中偶然提起意大利的侵略行为才有了反侵略互助条约出现。”

    “我们不欢迎这份条约。”罗斯福当即道。“你必须在我和中国总理翁的会谈提纲中注明这一点。布尔什维克是一个邪恶的国家,中国如果和这样的邪恶国家签订互助条约,是很不文明的行为。并且他们与布尔什维克签约很让人警惕。如果中国不是想与布尔什维克结盟对抗整个文明世界的话,就是想稳固西线与我们在太平洋开战。”

    “是的,先生。”霍普金斯记录道,他根本不敢提之前美苏同盟提议的失败。

    “是否能知道中国人为了签订海军条约将做出那些让步?”罗斯福再问。

    “根据中国的消息,翁准备在华侨问题上做出退让,还有则准备在双边贸易、以及欧洲农产品配额上做出让步。”霍普金斯念着从北京传来的消息,他手上几乎有一张中国总理完整的谈判提纲,问题和让步的底线全都一一在目。

    “这是不够的。”罗斯福取下夹鼻眼镜,点上一支骆驼牌香烟。“也许这对道威斯先生是够了,但现在根本不够。你帮我准备好了与中国人会谈时要提的要求了吗。哈里?”

    “是的,先生。”哈里·霍普金斯点头,“我们将要求中国取消关税同盟区,对美国进口货物的关税调整到与其他国家平等,并不以进我国进口关税为依据;他们要撤销亚洲银行,取消本年度亚元发行……;另外,我们还要求中国政府彻底解除对国外资金在中国境内的投资限制,取消国内的民主限制,成立工会、施行****,废除国教。解散宗族、限制财阀、还要承诺保护那些被压迫的少数民族,承认他们有权利在适当的时候建立自己的国家……

    总统先生,我认为前面那些已经足够了,中国人是不会答应。”霍普金斯拿着******亚洲事务办公室准备的这些要求。越念越不想念下去。即便傻子也知道,中国人不可能答应这些条件,特别是后面几条。

    “不,我们一开始就必须让中国人知道要想签订海军条约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罗斯福狠抽着香烟,烟雾弥漫,“而且这符合威尔逊总统的所提出的十四点和平原则。”

    “是的。先生。”见总统坚持,霍普金斯只得点头。很快这份谈判提纲就按照外交惯例递交给了已经下榻的中国代表团。

    “……并声明承诺保护那些被压迫的少数民族,承认他们有权利在适当的时候建立自己的国家。”下榻的酒店内,顾维钧硬着头皮读完美方所递交过来的文件,全身僵硬,这和事前中美双方在北京的谈的完全不同,特别是最后一条,简直是要分裂大中华国。

    “真的是这些条件?!”翁文灝还在发愣,没完全听清最后那几条。

    “是,总理。”顾维钧把文件递了上来。之前他就觉得这个外交部长极不好做,可没想到这么难做。以上面的条件而言,谁答应谁就是卖国贼。

    翁文灝终于把上面的条件看清楚了,双手颤抖,而秘书长吴景超看完也面无血色,他嘴唇挪动了好几下才道:“美国人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顾维钧道。“是白宫秘书长霍普金斯先生亲自递交过来的,应当绝无错误。”

    “看来和谈是不成了。”翁文灝心口更凉,文件后面所说的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下台。当选总理后未散的喜悦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总理,是要拒绝吗?”顾维钧并不提供任何建议,也不对此作任何评价,他不想把责任背在自己身上,他也背负不起。

    “我不知道。”翁文灝的脸上是发黑,现在终于转白,但是很惨淡。对他来说拒绝就是下台,两个月前在稽疑院发表的和平演说还声声在耳,他把美利坚说成是和平、文明之国。中美唯一的障碍就是东亚同盟,可按照这份谈判纲谈,他的声誉和政治前程将毁于一旦。

    “先不要拒绝,还是先拟定一份针对性的答复吧。”翁文灝道。“对有些东西我们可以马上答应,有些则可以先答应但缓一步施行,还有一些……”他想到了‘少数民族……有权利在适当的时候建立自己的国家’,道,“只能在口头上同意。但不能在书面上做出许诺。”

    “总理……”听闻翁文灝打算口头上答应最后那条,吴景超当即阻止,“当年威尔逊总统的十四点和平原则,针对的可是战败国。我们即使是口头上答应,也是不妥,应该避而不谈。”

    吴景超安徽歙县人,芝加哥大学博士,虽然他也希望中美之间谈判顺利,并希望借美国政府的压力帮助中国实现民主,可答应少数民族有权建立自己的国家将违反宪法、等同叛国。真这样,只要稍微有一点风声泄露,本届内阁不光是倒阁,还会人人唾骂。

    “对,避而不谈,避而不谈。”翁文灝感激的看了吴景超一眼,抹了把汗。他转头对顾维钧,“就按照说的草拟一份针对性的回复吧,会谈时就按照回复作答。”

    待顾维钧离开,他又把一起访美的徐新六、宋子文、张嘉璈都请了上来。看完美方的要求。徐新六和张嘉璈一言不发,反倒是官阶低他们一等的宋子文进言道:“总理,这是美方在故意刁难。”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宋子文官阶虽低一等,但他是传教士家庭出身。与美国南北长老会关系匪浅;而西式教育让他毫无中式官僚的唯唯诺诺,既然总理召见问策,他就实话实说。

    “可以将这些要求有选择性的透露给美国报界。”宋子文的回答让在坐诸人大吃一惊,这些要求真要泄露出去,他们也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细说一下,保罗。”见诸人惊诧。吴景超抢先开口——在内阁官员中,他最喜欢的就是宋子文,他身上找不到半点旧官僚、旧文人的习气,处事果敢、得体,妥妥的政治新秀。

    “好的。”宋子文沉声答应着。“霍普金斯在华盛顿虽然被人称为影子总统,但他却仅仅是总统私人秘书,并未半点正式官职。即便这份文件完全代表了罗斯福总统的意思,但却不是国务卿赫尔先生亲自递交的,这可以视为非正式文件,我方完全可以不用答复。”

    ‘非正式文件’的定语让翁文灝终于恢复几分神采,他点头道,“好,说的好,接着说。”

    “可为什么罗斯福总统让私人秘书递交而不是赫尔先生递交呢?”宋子文问出了问题的关键,他自问自答道:“因为这上面的问题透入出一种意思,我不想谈。

    虽然美国国会连续通过三个海军法案和一个陆军法案,国内孤立主义者在对华问题上的声音也日渐减少,但国内、国会内部还是有不少人希望中美之间能通过谈判解决争端、避免战争,所以罗斯福总统不愿意以正式公文的方式来表示自己不想谈,他希望谈判失败的原因在我们一方,以避免遭受舆论压力。

    所以我们应该把其中一些明显对美国有利的条件公布出去。如果不想让罗斯福总统不高兴的话,我们把这些说成是我们自己的会谈提纲。比如美国进口货物关税待遇问题,在美华侨问题等等,这些对美国民众有切身利益的条款将会让舆论支持谈判,进而给美国政府施加压力,让他们坚持谈判。”

    宋子文一口气说完自己的见解,最后道:“总理,在美国,我们要重视民众和舆论的力量,甚至可以把谈判对手看成是那些新闻记者而不是罗斯福总统,只要他们认可了,谈判就成功了。此时美国满地饥荒,民众根本就不关心我们是不是****、是不是信教、少数民族能不能**,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工作和饭碗。只要我们在涉及美国民众切身利益的地方让步,那么那些想开战的人将就不到开战借口,最后不得不签订海军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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