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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德容言功

    是勋来到给陈登安排下的寝室——话说一般到别人家做客,不得有话题没话题都宾主对坐着先唠上一阵子吗?这位陈元龙先生倒好,在庄院门口跟是家兄弟见了礼以后,连旅途困乏,亟待歇息的场面话都没撂下一句,就跟着仆人找卧室去了,仿佛去到的不是朋友家的庄院,而是头回光顾的旅店。

    是勋来到门外一瞧,大白天的门户紧闭,他还怀疑陈登真累了,已经躺下了——虽说士人不该昼寝,但哪怕对方只是斜靠着略略打个盹儿,自己也不方便去打扰啊。再一瞧,天气挺冷,窗户却支着,瞧这架势是为了采光,不象要睡。于是他大着胆子,在门外咳嗽一声,拱手说:某姓是名勋,有事求见陈令。

    喀拉一声,房门被名陈登的仆役给拉开了,仆役行礼说:敝主人正在收拾行囊,请问果有要事么?若无,请稍后再来吧。是勋假称真有要事,仆役就偏过身来,双手一抬:如此,请进。

    我靠这是在我家唉,屋子才多大,你竟然都不肯亲自到门口来迎,许汜说得没错,这家伙果然丝毫都不懂得待客之道。是勋一边腹诽着,一边迈步进屋,果然就见陈登坐在窗下,正展开了几个包袱,往外掏摸简册呢。

    是勋朝他行礼,陈登放下手里的竹简,随便还了一礼,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是东阳长,不是县令。

    汉代县分大小,大县之主为令,小县之主为长,可是就跟后世在非正式场合一般把副职当正职称呼,省去副字一样,这年月当着县长叫某令,也是惯例,谁想到陈登根本不吃这一套,并且还要特意点明。

    瞧陈登那表情,分明在说:有话就说,有屁快放,我还忙着呢。是勋也不在意,既然进得门来,当然要按足了规矩做,所以先不肯开口。直到那仆役取过一张席子来,对着陈登铺好,他脱鞋坐下,这才长吸一口气,开始计划中的套近乎——

    某前在北海,自孔文举处闻得陈先生大名,故来拜见……

    陈登闻言,眼皮略略一跳,注目是勋,问他:孔北海竟然也知世间有我陈登?他如何说?是勋不禁在心中大笑:有门儿!

    史书上记载过,陈登自称最敬重几个人,其中就包括了孔融。孔融这厮成名很早,小时候什么让梨啊、拜见名士李膺啊之类的轶事,那是成名以后才被狗崽队的祖宗们给挖掘出来的,可他十六岁的时候就胆敢窝藏张俭,事发后跟哥哥孔褒,还有他们的老娘,一门争着认罪赴死,就此在士人当中闯出了极大的名头。所以孔融是真正的名满天下,而陈登这时候,就连名满徐州都还说不上。

    当然啦,同样开口问孔北海也知道世间有我这一号吗的还有一个刘备,但刘备按后来的话说,这时候只是一个老革(老兵蛋子),虽然因缘际会做到二千石,在士大夫当中的名声却又不如陈登了。这么说吧,要是把孔融比作凤凰,那么刘备就是只乌鸦,陈登是只小孔雀,虽然等级有所差异,但无论你对乌鸦还是小孔雀说,凤凰挺瞧得起你啊,两人都必得眉开眼笑不可。

    其实孔融没跟是勋提起过陈登,但这并不重要,反正陈登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跑北海去找孔融求证,而以后就算求证了,孔融八成也会顺着话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称赞过你——孔融虽然骨子里同样骄傲,但谦恭的外表做得很足,跟陈登这号人又截然不同。

    因此是勋就随口编瞎话,说:孔文举云:陈元龙为徐方名士,如潜龙在渊,一旦飞天,前途不可限量,惜乎……

    是勋这短短一段话也是非常有讲究的。首先,他直接称呼孔融的表字,而不是官职——或者国相,或者府君,或者以北海替代——这说明自己跟孔融是平辈论交。当然啦,他当着孔融的面没敢这么叫过,但理论上是不错的,都昌解围以后,孔融不是拉着他和太史慈的手,到处跟人说此皆我之小友也吗?那就是承认了是勋是他朋友,朋友之间,当然可以以表字互称啦。

    是勋称呼孔融的表字,无形中抬高了自己的身份——你陈登不是很尊敬孔融吗?那么对于孔融的朋友,总该多少客气一点儿吧。同时,是勋在编造孔融的话语的时候,假装孔融也称呼陈登的表字,一般长辈对晚辈,当面可能称呼表字以示礼貌和亲近,对别人说起的时候却只称名,要是在后一种情况下也称表字,那是表示对此人也颇为看重,存有三分敬意。怎样,我说得没错吧,孔融挺瞧得起你呀,对于带这话过来的老子,你不也得表示出点儿应有的尊敬来吗?

    最后,是勋故意卖一个关子,等着陈登发问,如此一来,说话的主动权就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了,而不会——就这?这不算什么要事啊,我还忙着,你请便吧。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惜乎二字一出口,陈登不自觉地就把身体朝前略略一倾,问他:有何可惜?是勋微微一笑,继续瞎编:惜乎傲骨嶙峋,难免凡俗讥刺。

    陈登望空一拱手,叹息道:孔北海真知我者也。

    是勋趁机转入下一个话题:既然孔文举如此看重陈先生,故此是某前来拜谒,有所请益——听闻陈先生在东阳抚孤寡、励耕织,使仓廪充实,故陶使君要辟为典农校尉,是某不识稼穑,不知农家以何为重?

    这才是他正经套近乎的手段。因为他想到,陈登虽然目无余子,傲气凌人,但终究在官场上混了那么多年,无论在陶谦、刘备、吕布还是曹co手底下,都挺受重用,不会是全然不懂交际的家伙——真要是那类货se,恐怕根本就没有当官儿的能力,只好跟管宁那样跑深山隐居去了。许汜空负其名,言过其实,所以陈登故意给他难堪,要是自己先放低身段,去跟他请教问题呢?应该不大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一般情况下,骄傲之人必定喜欢炫耀,也好为人师,好,我就象学生对待老师那样,跑来请教你,说不定你就愿意跟我好好谈谈哪。

    其实真说起来,陈登并不好为人师,但突然跑来一个能跟孔融平辈论交的小子,向自己请教,又正好问到了自己最得意的能力和成绩,也不由得陈登不开示一二。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你又不跟许汜似的顶着名士的光环,大摇大摆过来要我平等相待,还噘着张嘴要我先开口——当然啦,这时候许汜正在兖州州府里吃白饭,估计跟陈登还没照过面。

    所以陈登听了是勋的询问,就顺手从身边抽出一卷竹简来递给他,嘴里说:农事所重,耕之窍要,都在此书之中。是勋接过来一瞧标题——《氾胜之书》,心说哎呦,这书听说过,自己还真没读过。

    氾胜之是西汉晚期的著名农学家,总结出了区田法……好吧,关于此人,是勋从前也就知道这些了,至于啥叫区田法,他是一点儿概念也没有。

    是勋解开竹简来翻阅,同时心里打鼓:我跟你请教问题,你直接给我本书是啥意思?是要我可以退出去自习了吗?不成,老子话还没说完呢,怎能这就退兵?想到这里,抬起头来:‘纸……书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已近岁终,州府也闭了衙,不如陈先生就暂且在舍下住到年后,是某阅读此书若有疑问,也好朝夕请益。

    陈登捋捋胡须,略微想一想,点头说:也好。如此便滋扰了。

    是勋趁热打铁,突然又转换话题,问:不知陈先生对女子如何看?有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言可否?

    陈登摇头说:是何言欤?有才斯有见识,有见识才能明德,无才而能明德者,鲜矣。

    是勋反问:《礼记》中但言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不言妇才。

    陈登简明扼要地回答道:有才斯有德,有才斯能言。

    如此说来,女子而好诗书者,陈先生并不反感啦?

    陈登不明白对方要说什么,可是既然已经搭上腔了,也就只好顺着话题说下去:经可以明德,诗可以怡情,史可以成功,曹大家若不通经史,不能为贵人之师。只要不过于贪溺,以伤其功便可。这意思是说,那女人只要别读书读到放不下,把女红给耽误了就成。

    原来如此,是勋闻言,不禁又是一笑,当即图穷匕见,陈先生的见识,果非凡庸可比。如今适有一女,德、容、言、功尽皆上佳,只为好读诗书,遂为庸士所斥,无所与归。不知陈先生其有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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