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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相思

    大周皇朝,成德三十三年冬,腊月。

    极偏远处有一无名高山,一条溪流自上而下,从山涧缓缓流下,山脚下是间简陋的酒肆,一面杏黄色的酒旗斜斜伸出,在风中微微摇摆。

    已是到了隆冬时分,万物萧索,大地死寂,天上飘洒起了雪花,纷纷扬扬,伴着呼啸盘旋的北风,只觉得天地之间一片迷蒙。

    酒肆之中,十多名风尘仆仆的商旅分别围坐在几张古旧的木桌边,不时皱着眉头向外瞥着,小声咒骂着这糟糕的天气,脚边则是一件件还滴着雪水的斗篷蓑衣。

    酒肆一旁,一个面容秀丽的年轻女子坐在一个红泥小火炉前,小心的煨着一个砂煲。女子旁边围坐着两个男子。一个身着青衫,眉如远山、眼若明月,虽然神色有些委顿,但眉目之间隐藏不住一股睥睨天下的侠义豪迈气概;另一个则是白衣如雪、气质出尘,神飞风越的英秀的脸容,自有一番年少倜傥、悠游自在的情怀。

    老板,来一壶好酒,切二斤牛肉。有人大声招呼。

    酒在坛里,肉在锅中!女子头也没回,仍然是全神贯注的看着那个砂煲。那食客倒也不以为意,咧嘴笑了笑,扔了银子,便自行去倒酒切肉了。

    白衣男子看着女子专注的身影,眼中带笑,似水波一般柔软。他信手自袖中抽出一柄玉箫,凑近嘴边,慢慢吹奏起来。登时,一阵苍凉寂寞之音幽幽响起,仿佛天大地大,空余寂寞遗恨,再无其他。

    众人悉数被这悲怆无限的箫音吸引,纷纷停下了吃喝,俱都凝神侧耳。

    倏然,那青衫男子神色一动,猛然站起身子。

    几乎同时,那白衣男子也放下玉箫,淡淡道:终究还是来了!

    那女子身子微微颤了颤,轻叹道:看来这次又是连累你们两个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密集如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忽然轰一声巨响传来,众人只觉得一阵晃动震荡,那间小小的酒肆竟然被从外面拉拽的四分五裂开来。

    酒肆之外,黑压压的黑甲骑兵,束马而立,整齐划一,刀枪剑戟,寒光照人。

    众商旅不知何事,只是一阵惊呼尖叫,立时便四下而逃,那些兵将也不追赶,只是紧紧盯着那一女两男。

    当先的一名将领忽然大声喝道:犯女温柔,你父温守正,身沐皇恩,荣为御厨,却不顾思皇恩,竟于御膳中下毒,其所为大逆不道,罪不可恕,皇命满门抄斩。本念你温柔,曾有些微薄功,圣上仁慈宽爱,顾赐你白绫绞首,以留全尸,想不到你却伺机外逃,辜负浩荡皇恩,好大的胆子!

    哈哈哈哈,好一个皇恩浩荡!温柔猛然站起身子,仰天大笑,愤懑无比,清秀绝伦的面目之上流露出无比的嘲讽之意:家父温守正忠心耿耿,却遭人陷害,我温家大小一十九口竟遭无辜枉死,如此昏君,何恩之有!说到这里,温柔秀目圆睁,语气更甚:我温家之仇,不共戴天!

    大胆!那将领指着温柔喝道,来人,拿下!

    谁敢!那青衫男子挡在温柔面前,面目森寒。

    盛尧山,你莫要自误!那将领端坐马上,鞭梢指向那青衫男子:当日你胆大包天,自天牢之中救走温柔,皇上看在盛丞相的面上,饶你不死。今日你若胆敢阻拦本将军捉拿钦命要犯,就算你爹是当朝丞相,只怕也保不住你了!

    盛尧山冷哼一声,正要出声,却见那白衣男子也站起身来,就那么站在温柔身边,微微垂下双手,抬眼看去。

    任越公子,得罪了!将领见状,面上神色缓了下来,抱拳道:小将禁军指挥顾长风,今日并非有意为难,只是身负皇命。小将斗胆劝公子三思,先前公子搭救温柔,已是罪大弥天,今日若是再有什么轻举妄动,纵然令尊贵为我大周兵马大元帅,恐怕也难挡圣上雷霆震怒!

    任越一语不发,缓缓收起手中的玉箫,反手自腰间抖出一条银带,苍啷啷一声响,却见那银带瞬间变为一柄软剑,刃如秋霜、光华耀目。任越淡淡道:顾将军多虑了,今日之事与家父毫无干系,任越一力承担!

    顾长风有些为难,他出身军职,不需太顾忌盛尧山的父亲丞相盛毕极,但任越之父任洪亭不同,乃是大周军神,战功显赫,在军中声威无二,他心中也是敬仰万分,自不愿为难人月,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处断。

    哈哈哈哈,好一个威风凛凛的盛大少爷,好一个敢作敢为的任三公子!一阵张狂至极的大笑声传来,兵马分开处,慢慢出现一人,面色如玉,虽是大笑,但神色阴冷。

    顾长风连忙躬身道:三皇子殿下!

    大胆,如今殿下已是贵为太子了,将军称呼须得加倍小心了!三皇子背后一人阴测测道。

    顾长风一惊,连声请罪。

    太子殿下?盛尧山呸道:刘章,你这等卑鄙小人居然被立为太子,真乃我大周之不幸!

    刘章毫不动怒,看着盛尧山,忽然笑道:听说当年神勇盖世、以一当百的武状元盛尧山,在劫天牢时,被大内高手围攻,击碎了琵琶骨,功力尽失,如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了。说着,又对任越道:还有惊才绝艳、文采风流的任三公子,当年多么的光彩夺目,如今却被父皇下旨夺了文状元身份,更令终身不得入仕,可惜啊可惜!

    说着,刘章看着温柔,眯起了眼睛:好一个温柔,区区一个厨子之女,居然令他二人神魂颠倒,不惜生死,跟你一起逃到这穷乡僻壤,了不起,了不起!

    温柔眼光不由在任越、盛尧山面上流转而过。

    刘章嘿嘿一笑,接着又故意道:温柔,你可知道,还有我那可怜九弟,小小年纪,便是因为替你说清,顶撞了父皇,已经被父皇打了板子,贬为庶民,给逐出京城了!

    温柔一惊,连退数步,指着刘章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盛尧山急道:柔儿,莫要听这混账胡言乱语!伸手自任越手中拿过软剑,却是丝毫使不上力,手一软,剑把滑落,当啷一声掉落地上。

    刘章啧啧道:好一个连剑也握不住的武状元,还真是令本太子扼腕叹息!

    任越这时轻轻道:柔儿,你莫担心,九皇子殿下何等脾性难道你不清楚,此番离开京城,对他而言正是云淡风轻,海阔天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温柔静了静,忽然一笑,轻声道:说得对,不听这混账胡言乱语!

    刘章脸色沉了下来,这三人此前对他大业颇多阻碍,此番他本是抱着一出看好戏的心思专程而来,却想不到这三人全无他想象中的慌乱。

    咦!温柔忽然鼻翼翕动,一眼瞥去,丝毫不理会重兵在侧,自酒肆一角扒开,见那红泥火炉上,锅子正微微冒着热气,微笑道:还好,这砂煲还在。说着,又翻出两副碗筷,给盛尧山、任越一人盛了一碗。

    两人接过,居然也就在那品尝起来,恍如全然不知身处重围。

    刘章面色更是阴沉。

    旁边有人道:太子殿下,要不要动手!

    刘章冷哼一声,冷笑道:且看他们三个能玩出什么花样!

    盛尧山看着手中乳白色的羹汤,平平无奇,吃了一口,不由大笑道:柔儿,今日这红豆莲子羹有些简单了,却是失了水准。甫一出口,却倏的住口不言,面上忽显出一副极是震惊的神色。

    温柔抿嘴一笑。

    任越也是轻轻低呼一声,他忽然感到那绵软香甜、入口即化的羹中,清甜过后,慢慢浸出苦来,让人忽生出几分黯然,但在那辛苦之中,又忽然一变,透出的那一点一丝淡淡的甜,那么沁人心脾,直入心内,竟让人觉出了平淡的不舍和牵挂。

    风雪之中,温柔衣袂纷飞,身子不由微微颤了一颤,身上的一袭水色衣衫似乎已抵挡不住这冬雪寒风的侵袭。她不禁抬首颦眉,目若秋水,眉梢眼角之间仿佛是愁思袭人,无计排遣。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远远望向天边,轻声道:我今日这道羹,唤作相思。

    任越、盛尧山一时看得痴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温柔伸手挽了挽鬓角的发丝,忽然向二人敛容一礼,悠悠道:两位深情厚意,温柔无以为报,永铭五内。只恨当年有眼无珠,所托非人,误了大好年华,也有负二位。今时今日,只得一羹相谢,就此拜别。

    柔儿,你什么意思!盛尧山、任越齐声急问。

    温柔叹了口气,正色道:今日之境地,温柔自知难逃一死,但却不愿再连累你们了,还是速速离去吧。

    盛尧山怒道:你太小瞧我了,难道我盛尧山是贪生怕死之辈不成?!

    任越也清声道:生死同路,虽死不悔!

    温柔这时忽厉声道:盛尧山,任越,我温柔一家大小枉死,今日我死在这里,只不过是去地下和亲人团聚,没甚可怕!可是你们不同,自有双亲在侧,岂能如此轻言生死,做那罔顾父母、连累父母的不孝之人!

    两人一时无语。

    想跑?晚了!刘章这时忽然残忍一笑,手一挥,冷冷道:放箭!

    且慢!顾长风一怔,急道:太子殿下!

    刘章伸手自怀中摸出一块金牌,高举头顶,大喝道:御赐金牌在此,如当今圣上亲临,谁敢抗令,便是欺君大罪,当诛九族。放箭!

    温柔惊怒道:刘章,你敢!

    弓箭上弦,锋利的箭头闪烁着慑人的寒光,刘章哈哈大笑,无比畅快淋漓,一声令下,数百只长箭便呼啸着向温柔三人飞了过来。

    盛尧山张开双臂、怒目圆睁,将温柔护于身后;任越伸脚挑起软剑,剑花飞舞,轻拢袖袍、挺身而立。无奈飞箭如雨,锋锐无情,不多时二人俱已多处中箭,血染全身,青衫横卧、白衣飘零。

    此刻,雪地上红梅朵朵,凄冷的北风,呼啸呜咽。

    温柔目眦欲裂,失声痛哭。

    哈哈哈哈!刘章笑的更加肆无忌惮。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直直没入温柔胸口。

    温柔一个踉跄,随即勉力站直身子,撑住不让自己倒下,只是冷冷看着刘章,任由胸前血水如泉涌出。

    便在此时,天色忽然昏暗下来,很快便漆黑如墨,天际处有星孛入于北斗,拖着长长的尾巴,急速划了过来,几乎同时,有星陨如雨,纷纷而下,伴着山摇地动,马匹惊恐嘶叫不已,难以勒住。

    快,来人,保护太子殿下!有人连声惊呼。

    刘章,你记住,若能时日倒转,再回当初,纵然我拼个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当定报今日大仇,与你不死不休!黑暗之中,温柔咬牙切齿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中的冷意与恨意,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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