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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白事

    腊月十五。

    还有半月便到新正,普通人家早就准备起过年的东西了。囤些菜蔬,裁起新衣,绞了窗花,就等着欢欢喜喜过大年了。

    许家却是一片惨淡。

    厅堂的桌椅尽数移去,空出一块来,在长条凳子上架上床板,许掌柜的遗体就蒙了白布停在那里。前面设了一副白帐,摆了灵位,又燃了一对白烛。地下放着一只火盆,许家玉穿着一身缟素,跪在蒲团上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熊熊的火舌一下就将素白的纸钱舔去,只留下一片脆薄的焦黑。

    吊唁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大多是本村同宗。也有县城里平日交好的得了信,连日里赶过来的。

    许陈氏早已哭昏过去好几次,由童贞娘扶了坐到一边歇着。

    许家安许家宝两兄弟披麻戴孝,在另一边陪了吊唁的客人说话。客人们大多也听说了许家得罪郑小瑞的事,也不敢多提,只是泛泛地说着节哀顺变的话。

    许陈氏缓过神来,想起许掌柜死得凄凉,作势又要嚎哭,恰巧许三一家过来吊唁,她便生生地将那口气憋了下来,倚在椅子上且看那三胖嫂如何作态。

    许三依旧是蹙缩得像个猴儿,弓着背,目光游移闪躲;三胖嫂本就生了一张圆胖脸庞,就是没表情的时候也看着是喜气洋洋,她努力地将嘴角往下撇着,耷拉了眼睛,做出一副忧戚模样;只有走在三胖嫂身后的喜儿,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裳,头上手上一色首饰全无。还在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人愈见消瘦,两只大眼睛更是盛满了忧伤。

    许家宝一边和人寒暄着,眼睛早就瞄到了院门口刚进来的许三一家,却也没有动弹。

    按理说来的都是客,吊唁的人上门,主家应该是迎上去的。许掌柜在许三落难之际搭了一把手,反过来。许家落魄了,许三不但没知恩图报,反而是早早地抽身,将自己和许家撇得一干二净——这样的人,必定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许三本不想来,不是他没良心,而是没脸来。三胖嫂在家里将他训得跟孙子似的。说要是不全了这个礼数,等宗长从京城回来可是大大的不好交代。

    许三立在院子里袖着手,无所适从,也没人来引领,更兼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或是好奇,或是嘲弄的目光,恨不得此时能有个地洞能让他钻下去。

    三胖嫂却是不怕。若是她连这个都怵,那许三一家早就在荒年饿死了。只见她一把从腋下抽出了帕子,捂了脸,哭哭啼啼地道:我的许掌柜哪,你咋就狠心去了……一唱三叹的,真是哭的比唱的还好听。

    许陈氏被她勾得又红了眼圈,朝许家宝挥挥手。

    许家宝这才蹬蹬蹬地下了台阶,迎了上去。

    大侄子,节哀顺变。许三心里有愧,不大敢抬头去看许家宝。只低了头将手里快要攥出汗的一包礼金塞到了许家宝的手里。

    三胖嫂的半条帕子都被眼泪洇湿了,她哽咽着道:这是咋说的,前两日我带了喜儿去上香,还求了菩萨保佑许掌柜长命百岁,也好让我们一家子报答他的大恩大德。怎么一转眼就……唉!言毕,又抹起了眼泪。

    庄善若点了几支线香送到许三一家的手中。

    三胖嫂低头抹眼泪之际还抽空看了庄善若一眼。

    若要俏,一身孝——这话可是说的不差。这大郎媳妇穿了一身素白的粗布孝服,挽了一个随常的发髻。发髻上只插了一把桃木发梳,素白着一张小脸,低眉顺眼的。饶是这样素净的打扮,大郎媳妇依旧是风流婉转得如风中的一朵盈盈的白莲。举手抬足间皆是无尽的风情。

    三胖嫂又觑了眼越过众人看到在一旁的许家安,他神色木然,点头的时候多搭话的时候少。不禁心里嘀咕道,这个大郎倒真是个有艳福的。之前的连双秀,现在的庄善若,倒是一个更比一个风情万种。只可惜却是无福消受,也不知道痴傻了后还能不能人事,要不然这样一朵鲜花可是守不住的,怎么的也要出墙,给大郎挣顶绿帽子戴戴。

    幸亏没把喜儿推到火坑里,宗长家的二老爷虽说年岁大了点,可是年纪大会疼人。等喜儿在二老爷的书房伺候好了,被二老爷看上眼收了房,生个儿子封了姨娘,今儿在许家受的委屈到时候都要一五一十地讨要回来。

    这样想着,三胖嫂便一拉许三。夫妻二人在许掌柜的灵位前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这才由下去喝茶了。

    喜儿却是跪在了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狠狠地洒了几滴泪,然后恭敬地插了线香。做完这些后,她也不急着走,反而是跪到了许家玉的旁边,帮着一起烧起了纸钱来。

    许家玉抬头朝喜儿轻轻点头致意。

    许陈氏看在眼里,心里舒服了一些,毕竟喜儿也算是懂事的,平日也没看错人。

    三胖嫂听着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冷眼看到喜儿,却也没去拦。喜儿这丫头真不像她,是个实心眼。不过也好,她这样也算是给他们家做了脸面,至少能堵住一些人的闲话。

    听说宗长这会子在京城,收到讣告怕是也得三四日后了吧。

    唉,不过是离了这四五日,便出了这大变故,可真是……

    你道那四通钱庄是什么后台?

    什么?

    那老板可是县太爷的小舅子,有权有势的。

    不过只是个县太爷,宗长家的大老爷可是从三品的京官,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当中还不知道差了多少级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这大老爷即便是官再大,也是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哪!

    是,是,我听说县太爷在朝中也有人。

    咳,莫谈这个,莫谈这个。只可惜许掌柜要强了一辈子,临了竟然是,唉……

    不说了,不说了!

    这许家老的老,小的小,有没一个中用的,可不得继续败下去?

    难说,大少爷也有功名在身,可惜就是脑子有点不清楚了;二少爷吃花酒逛窑子在行,这生意上可是一窍不通……

    怪不得被人骗了这许多银子。

    三胖嫂听了一阵,走开了,心里愈发的得意,幸亏没在许家这棵树上吊死。这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了笑模样,她心里知道不妥,拼命地低了头憋出愁苦之色。可又哪里压得住,所以三胖嫂脸上便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模样。

    庄善若只觉得自己像个陀螺,转个不停,麻木地迎来送往。对于许掌柜,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情,又敬又怨,又怜又叹。许掌柜临终前让她拿了和离文书回娘家,她也想,可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眼下她也没空想这件事,只等着办完丧事,再好好寻思寻思。

    灵前的那一对白蜡烛快要燃尽了,烛火无力地摇曳着,倏地灭了——就像风雨飘摇中的许家。庄善若赶紧换了一对新的上去,这才略略安心。

    刚拾掇好,又听见院门那里叽叽喳喳地涌进来一群人来,定睛一看,不是别的,却是那龙二。

    龙二穿了身鲜亮的团花褂子,捻着下巴上的那几根黑毛大摇大摆地上前,身后簇拥了几个小喽啰。

    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许家宝赶紧迎上去,还未待开腔,便听到那龙二阴阳怪气地道:二少爷,别来无恙,你家老爷子那日放了话,让我过了三日来收宅子,我龙二不敢怠慢,赶了正日子过来了。

    许家宝压抑住内心的愤恨,道:龙二爷,你看这眼下……

    呦,可真是不巧了,府上竟办着白事哪?龙二装模作样地往四周一看,道,可别是你家老爷子驾鹤了?

    正是。

    啧啧,我就说嘛,那日老爷子看着就有些不好,没想到这么快。老了老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可经不起折腾了,这一折腾可不得去见阎王爷了嘛!

    许陈氏由童贞娘扶着上前,道:我当家的刚去,总不能连个停床的地方都没有吧?她话中含悲带怨,没了许掌柜,她也豁出去了。当家的辛苦了一辈子,哪能够随意找一处地方办丧事?

    龙二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道:哪能,我们郑爷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旁边的众人纷纷开腔帮着许家求情。

    罢了罢了,今儿是我摊上这差事,若是罗四爷,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龙二故意沉吟了半晌才道,我就托大做个主,今儿是什么日子?

    一小喽啰道:龙二爷,刚好腊月十五。

    龙二装模作样地一掐手指,道:这样吧,再多给你们几天,最晚得到腊月三十将这宅子腾出来。

    许家人的心放下了一半。

    龙二又道:到时候若是再想拖延,可是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众人唯唯。

    龙二遥遥朝许掌柜的灵位一拱手,道:老爷子,走好!您老也别怨我,我龙二替人当差,也是身不由己。然后带了一帮喽啰,自是扬长而去。

    庄善若长长地松了口气,又招待起吊唁的客人来。忙碌中偶一抬头,见院门口闪动个人影,再仔细一瞅,一颗愁苦的心不禁松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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