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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西方接引使者”

    我们三个人一起来到了山洞的洞口,向内望去,不是十分黑暗,仍然是那种灰蒙蒙地,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光线。山洞不算是十分宏伟宽大,大约纵横各有二十公尺左右。

    才一进洞,我就看到有三个人盘腿坐着,一个是那个摇铃的大师,一个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喇嘛,自然就是贡云大师。还有一个,却是瘦削的年轻人,当然就是李一心。

    三个人坐着一动不动,都闭着眼,看起来,十足像是泥塑木雕。我转头,向白素望去,白素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他们准备去了,可是我们可以作自己的选择。”

    我和布平都莫名其妙,我再问:“我们究竟在甚么地方?准备到甚么地方去?”

    白素蹙着眉,我知道她有这样的神情,表示问题十分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明白。我摊了摊手:“慢慢说,反正事情已经够怪的了。”

    白素又想了一想:“事情还是从这块大石开始……”

    她说到这里,又迟疑了一下:“历史上有很多记载,是关于神秘的、自天而降的大石。”

    布平贬着眼:“是啊,中国杭州灵隐寺之中,就有一座飞来峰。”

    白素吸了一口气:“飞来峰只不过是其中小焉者,我的设想是,所谓‘道家七十二洞天’,全神秘自天而降。”

    我不禁笑了起来:“你想说明甚么?想说我们现在在一个甚么洞天之中?”

    白素的神情十分严肃:“正是这个意思。”

    我呆了一下,有点明白,也明白她何以说我们仍然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之中”。但是,却无法用语言,把想到的表达出来。所以一时之间,竟然变得有点口吃:“你……是说……那块大石,可以……无限放大,放大到……一块石头,好像是一座山一样?”

    白素摇着头:“我想不是那样。”

    布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了一下如呻吟般的声音来。我屏住了气息片,才道:“不是石头变大了,那是……我们……变小了?”

    白素叹了一声:“除了这个解释之外,我无法知道自己的处境究竟怎样。”因为白素的话,我心头所受的震动,使我甚至无法站立,我后退了一步,在山洞中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耳际“嗡嗡”直响,过了好一会,才能静下来。然后,我抬头望去,先看到的,是布平,他迷惘之极。显然是他还不知道白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是我却完全明白白素的假设尽避我更知道,她说的一切,极有可能是事实,但是我还是只愿意把它当作假设。当作假设,还可以接受,当作是事实,要接受,真是超过了一个人,即使坚强如我的人思想负担能力之外!

    白素的“假设”是:那块石头,还在贡云大师的禅房,大石有一种神秘力量,可以令我们进入那块大石精确的说法,应该是可以使我们到石块上。我们到了石块上,石块看起来就像是高山峻岭。

    那是石块的神秘力量,使我们的身体变小了!

    我们的身体究竟变小了多少倍,我无法估计,因为我们此际置身的“山峰”,看来和整座喜马拉雅山没有甚么分别,而且视线不能到达太远,几十公尺之外,只是氤氲一片,看不清楚,这种情形,倒真有点像是记载中的“仙境”,十分虚无缥缈。

    刚才,我和布平,在极峻峭的峭壁,攀越向上,自以为攀高了很多,有可能,那在那块大石上,只不过一公分、一厘米,或者更小的距离?

    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一定都变得极小极小,比正常的情形下的一只蚂蚁更小,因为我和布平,以及很多人,都曾注视过石块,就算变得像一只蚂蚁一样大小,也可以看得到的。

    但是“消失”了的人,一到了这块石头上,就未曾被别人看到过。

    (当然,如果在山洞中,那个山洞的入口处,可能小如针眼,人在洞中,当然也是无法看得到的。)

    (很奇怪,思绪极度紊乱,往往会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时我一直在想:究竟变得多么小,其实,这一点意义也没有,不论变得如何小,总之,我们是变小了,小得一块石头,在我们的感觉上,就是一座高山!)

    我勉力定了定神,在喉间发出了一连串古怪而没有意义的声音,白素却悠然:“你为甚么那么紧张?我们现在的处境不算坏啊!”

    我陡然叫了出来:“不算坏!”

    白素在我斜对面的一块石上坐下,双手抱膝,望着山洞顶:“初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处身在这样的大山之中,你想我有甚么想法?”

    我性急,但是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性急也没有用,白素一定有她的想法,还是先听她说的好。

    所以,我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示意她说下去。白素道:“第一个想法,是我到了另一个空间,一种神秘的力量,把我移到了一个不可测的空间。而且,我也连带想到,有可能只是‘思想’来了,身子并没有来。但当我走进这个山洞,看到了贡云大师和李一心,我就知道,我是连身子一起来的。”

    我“嗯”地一声:“这很容易理解,他们两人并不是‘死’了,而是整个不见了。”

    白素点头:“所以,我知道,我也从贡云大师的禅房消失了,和已经消失了的三个人一样,我也料到,你和布平,也有可能到这里来!”

    白素讲到这里,布平才喃喃地,像是梦呓似地说了一句:“天,我们究竟在甚么地方!这是甚么山?我怎么从来也不知道地球上有这样一座山?”

    别人或许没有资格这样说,布平当然有资格。他即使未曾攀登过地球上所有的高山,但是也对每一座高山都下过研究,眼前这座“山”,对他来说,自然是陌生之极。

    我没好气地道:“当你的身子缩小到像细菌,任何一块小石子,都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布平眨着眼,不明白,这不能怪他,连我也无法接受的这种事实,他如何会明白。

    我不去睬他,白素笑着:“布先生,你何不坐下来?”

    布平失魂落魄地坐下,白素向我望来:“当我知道我是连身体都来了时,我还是未曾想到,我是在那块石头之上。”

    布平在这时,又喃喃地道:“我们站在那块石头上?那块石头……石头……”

    我吸了一口气:“我至多设想是到了另一个不可测的空间,你是怎么会设想我们变小了,到了那块神秘的石块之上?”

    白素道:“不是我自己有这样设想的,是贡云大师告诉我的。”

    我“哦”地一声:“你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入定?”

    白素点头:“是,我来的时候,贡云大师正在向那位摇铃的大师说法,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极其精采,我可以一字不遗地复述出来。”

    我向坐着一动也不动的那三个人望了一眼,示意白素把他们的对话复述出来。

    白素发现自己是在一座峻崇的高山中,没有多久,就发现了这个山洞,同时也听到洞中有铜铃声传出来。

    她走进山洞,就看到了贡云大师、李一心和摇铃大师。摇铃大师一下一下在摇着铃,神情充满了疑惑,正在问:“大师,我们身在何处?”

    白素在这种情形下,和我处事的方法完全不同,是我,一定也要追问一句,但是白素一听问的正是她想要问的事,她就立时一声不出,静候贡云大师的回答。李一心则发出了“嘿”地一声,像是在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也值得问!

    贡云大师却用缓慢的声,答:“身在何处,有何不同,全一样!”

    摇铃大师的神情有点苦涩,他自然也懂得打这样的“偈语”,可是说说是一回事,忽然之间,自己真的到了一个绝不可测的境地之中,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的呼吸相当急促:“已身在灵界之中?”

    贡云大师仍然慢慢地回答:“寻常人,有目可视。目视何处,即知身在何处。我无目可视,因此只好答你,我心思何处,身处在何处,随心意之所念,何处皆一样!”

    摇铃大师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如此,大师身在禅房,也是一样,何必非苦修静思,以达灵界?”

    白素当时,心中暗赞了一声:好锐利的词锋!

    贡云大师却只是淡然一笑:“是啊,谁说不同?我现在就在禅房之中,离与不离,本是一样!”

    摇铃大师一听,心中更是惘然,不知道是由于震动,还是故意的,他手中的铜铃,发出了一阵急骤的声响来。它急骤的铃声之中,还夹着他惶急的声音:“身在禅房之中?身在禅房之中?”

    贡云大师的神情十分恬淡平静,声音也出奇地温柔:“你着魔了,何以只牵挂身在何处,不去注意心在何处?”

    摇铃大师一听,又陡然震动,睁大着眼,一片茫然,显示他的思绪,正极度紊乱。这时,白素倒多少有点明白了贡云大师话中的意思,她想出言提醒摇铃大师几句。

    但摇铃大师毕竟经过几十年思考训练,他脸上那种茫然的神情,迅速在消失。

    很快地,他现出了微笑来:“是,大师,我入魔了,幸亏大师提醒,心在何处,是!是!我明白了!”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不但满脸笑容,连声音之中,也充满了欢畅。

    白素也跟着受到了感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已到了你心中想要来的地方?”

    贡云大师和摇铃大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着头。这时候,白素问了一个明知不可能有答案,但是还是忍不住要问的问题:“那么,请问两位大师,知不知道如今你们心在何处呢?”

    白素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目的是要想弄明白她自己身在何处,因为突然之间,从禅房之中,到了一座高山之上,人人都想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果然,贡云大师微笑着,摇铃大师则睁眼向白素看了一眼,立时又闭上了眼睛,他的回答是:“你心在何处,就在何处!”

    白素苦笑了一下,她所需要的,不是这种宗教式的回答,她只好向一直没有出过声的李一心发问。李一心坐着不动,神情十分安详。白素来到他的面前:“李先生,我不要禅机式的回答,你能不能确确实实告诉我,我们在甚么地方?”

    李一心没有回答,一副不准备回答的样子。白素耐着性子:“李先生,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处境。你的父亲要我们来找你,我才来到这里,而你竟然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都不肯回答我?”

    李一心呆坐不动的身体,挪动了一下,先是呼了一口气,然后道:“我们就在那块大石上!”

    白素陡然震动,虽然她已在两位大师的对答之中,有了一点模糊的概念,但是身就在大石之上,大石看起来像高山,这种怪异莫名的事,还是不可想像的,她吸了一口气:“你是说,石头变大了,变得成为一座高山?”

    李一心微笑着,白素立时修改了问题:“那么,是我们的身子变小了,变得小得……连肉眼也看不见的程度?”

    李一心仍然微笑:“你对于大、小的观念太执着了。”

    白素又怔了一怔,坦然道:“我不懂,请你作进一步的解释。”

    李一心缓缓地道:“大或小,都只是比较的,喜马拉雅山和石头相比,是山大,石头小,但是喜马拉雅山和整个宇宙相比,小得连一粒微尘也不如。”

    白素皱着眉,在思索着李一心的话,李一心又道:“当人在喜马拉雅山上时,觉得山伟大,人渺小。但是人体的大小,是由人的心意决定的,你可以觉得自己比整座山更大,也可以觉得自己……”

    白素不等他讲完,就道:“这种说法太玄了。”

    李一心道:“我只是想说明,大、小,只是一种概念,人体有大小形体的限制,可是人的思想活动,全然没有界限,是无垠的。”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有一种神秘力量,使我们的身体变小了,小得在一块大石上,大石看来就像高山一样?”

    李一心叹了一声:“你一定要采用这种幼稚的说法?为甚么不能接受我对你的说法?用他们宗教上的术语来说,就是心在何处,身在何处,心欲身大则身大,心欲身小则身小!”

    白素问哼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人,身体次要,思想才主要!”

    李一心点着头,白素却摇着头:“我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并没有要来这里,为甚么我来了?”

    李一心睁大了眼:“你没有?你不是一直在想着要找出我们的下落吗?”

    白素“哦”地一声:“所以我就来了?你可能告诉我,这种神秘力量的来源?”

    李一心的回答十分简单:“这块大石。”

    白素紧钉着问下去:“这块大石的来源?”

    李一心略想了一想:“我们的星球。”

    白素当时,一听得这样的回答,陡然震动。我和布平,听白素叙述到这一点,也陡然震动。我立时问:“甚么意思?他的星球?他不是地球人?可是他明明是李天范的儿子!”

    我不但问白素,又立时向在洞中入定的李一心大声问:“你是李天范的儿子,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李一心没有回答我,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同样的问题,我已经问过他。”

    我无意识地挥着手:“他的回答是……”

    白素的眉心打着结,显然是李一心的回答,还有令得她不明白之处,她道:“他说,他从来也不是地球人,他属于他们的星球……”

    我忍不住吡艘簧:“就算他从小推渌的儿童不同,也不能否定地球人的身分!”

    白素点头:“我也用同样的话问过他,他说……”

    白素说到这里,一直坐着,一动不动的李一心突然开了口:“在形体上,我是地球人,但是我却不是地球人,只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到地球的。”

    李一心忽然开了口,那真有点令我喜出望外,我沉着地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是一个没有形体的外星人,占用了一个地球人的身体?”

    这一类的情形,我以前的怪异遭遇之中,曾经遇到过,那是我在思想上可以接受的一种现象。李一心略停了一停,才道:“大体上是。”

    我大摇其头:“我看你还是地球人,如果你是一个外星人,占用了地球人的身体,何以你会一直找不到你要来的地方?”

    李一心皱了皱眉:“这种情形,你不能彻底了解,我占用了一个地球人的身体,由于地球人的身体是那么笨重,就像是……就像是你的身体之外,忽然多了几千吨笨重的废物,而且,那些废物还妨碍了你的智能,要经过一个相当艰苦的摸索过程,才能把这种笨重的包袱抛掉!”

    我不禁苦笑,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身体,在他看来,竟然是无比的累赘!这个人,在听他父亲叙述他的怪异行为之时,我还以为他的前生是一个喇嘛,所以才会有这种记忆,现在看来,全然不对劲!

    我和白素静了片刻,几乎是同时开口问:“你的……目的是甚么?”

    李一心微微一笑:“为了他们!”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向贡云大师和摇铃大师两人,看了一眼。

    而我对这个答案,却是茫然无头绪,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白素在呆了一呆之后,才道:“你的目的是把他们两人带走!”

    李一心点了点头:“是的,他们一直在向我们发出信号,要到我们那里去,这种信号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我们那里,就会派人来接引他们,我就是被派出来的,所以我一直在找他们,我……”

    不等他讲完,我已连声道:“等一等!等一等!”

    我打断了李一心的话头,但是我却没有说甚么,我只是想把紊乱之极的思绪,略为整理一下。因为在李一心的话中,我所想到的实在太多,也实在太乱。

    过了好一会,我才张口结舌,语意不连贯地道:“你的话……刚才你说的话,意思是说……是说……”

    李一心看到我这种古怪的样子,笑了一下:“我的意思,用他们佛教徒的语言来说,就是修行已成,西方接引使者前来接引,他们赴西天成佛去了!”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连连点头事实上,我却连自己点头来作甚么都不甚了了。

    一个佛教徒,虔诚向佛,持行苦修的目的,是把自己修成佛,或罗汉,或成正果,佛经传说,有接引使者来接引这回事。可是这一切,化作一个向佛者的思想波不断发出去,被某一星球中的“人”所接收到,因而派出使者来把向佛者带走,这仍然是十分令人难以一下子就接受的。

    佛经上,对“接引”的解释十分明确:佛引导信佛者到西天去的一种行动。《观无量寿佛经》中说:“以此宝号,接引众生。”

    在记载中,也有相当多佛教徒被接引到“西方”的故事。而且,更多的记载,述及被接引者和接引者之间的微妙关系。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两者之间,要依靠“缘”,而这种缘分,又稍纵即逝,有时,被接引者甚至不能了解接引者的苦心,还要接引者费尽心机去引导被接引者。这种情形,也有很多被小说家引用在小说之中,像在最奇妙的一部小说《蜀山剑侠传》之中,就有如下的描述:

    “……晃眼之间彩云忽射金光,化作一道金轮,光芒强烈,上映天衡,相隔似在咫尺之间,可是光中空空,并无人影……同声赞道:‘西方普渡金轮忽宣宝相,定有我佛门中弟子劫后皈依,重返本来,如非累世修积,福缘深厚,引渡人焉有以身试验,施展高等无边法力,此时局中人应早明白,还不上前领受佛光渡化么?’”

    这一段写的是接引者和被接引者之间的关系,很生动地说明了,如果到时,被接引者还不被接,接引人本人也会遭遇到相当危险。而且,一定要一再坚持下去,非到被接引者被渡化为止。

    这一类故事传说,我十分熟悉。可是李一心的话,却令我感到紊乱,因为同样的事,他竟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

    他是接引人,从其他的星球中来,借用了一个地球人的身体生活,他唯一目的,就是要把几个被接引的人,接引到他的星球去虽然这一直是被接引人的愿望,但是其间的过程,还是十分艰辛。

    李一心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原来的智力,受了地球人人体结构的影响,而致于不能完全发挥,所以,他对于自己究竟要到甚么地方去找寻他要接引的人,也相当模糊,要经过不断的摸索,才能找得到。

    像李一心这种情形,历代记载之中,也有许多,都被冠以“少有慧根”之类的形容词,有的甚至一生下来就吃素那个星体上的人,只吃素?被称为“胎里素”,这些人,大多数的结果是成为高僧,或者,到了某一个时期,“进入深山,不知所终”。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更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进入深山,不知所终”,这不正是李一心如今的情形吗?

    李一心的一切,和那类记载完全吻合,他本来就十分奇特,“有慧根”,一直在追求一处连他也不能完全了解的地方。他终于找到了,也从此消失了!

    如果不是我追踪前来,有谁会知道他具有那种奇特的接引人的身分?来自另一个星球?

    我缓缓转头,向白素和布平望去。

    布平仍是一片茫然,显然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白素的神情还带着几分迷惘,但是从她闪耀的眼光看来,她对李一心所说的话,已经有了解,至少,了解程度不会在我之下。

    我又向李一心望去,他也望着我,在等待着我提出进一步的问题,我的思绪仍然相当乱,许多许多问题塞在一起,不知问甚么才好,白素却比我先开口:“李先生,你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来到了地球,是要做甚么的?”

    李一心点头:“是,一直到我面对了这块大石,我才明白。过去许多年,我只是隐约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但却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

    白素又道:“这块……大石,当然不是真的是石头,它是甚么?”

    李一心笑了一下:“它是一个在形体上看来如同大石一样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交通和通讯工具,它原来的样子,你们也不能明白,它有某种可以使地球人的视觉神经起错觉的放射能量,所以,在地球人的眼中看出来,它是一块大石。”

    我失声叫了起来:“不对,我们的身子缩小了,就像在一座高山之中,它本来就是一块大石!”

    李一心摇头:“那还是你各种感觉上的错觉。贡云大师就没有这种错觉,因为他生来就是盲者,对他来说,身在哪里都一样。”

    我略了一口口水:“只是佛教信徒……能够得到你们的接引?”

    李一心道:“当然不,实际上,地球人的某种信念,嗯……这种信念……”

    他考虑了一下,像是在思索如何说出来,我才最容易明白。他并没有想了多久:“这种信念,大多数表达在宗教形式上,但也有很多例外,总之,是地球人的一种坚决想离开地球,或者说,是地球人想摆脱固有的形体、固有的生活规律的一种信念,这种信念,通过地球人的思想活动,而形成一种信息,一旦被我们接收到了,就会叫接引人出来处理。”

    他讲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打个比喻,就像是甲国的人,不断地、坚决地要申请加入乙国的国籍,久而久之,乙国会派人出来和他联络!”

    李一心的比喻,当然容易明白,可是我听了,却啼笑皆非:“哪会有甚么人,放着好好的地球人不做,要去做异星人的?”

    李一心听得我这样说,用一种非常惊讶的神情望着我,像是我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一样。我正要再开口时,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自古以来,不知道多少人,想成仙、成佛,追求的名词各有不同,可是实质上,全是怀着同一个目标:脱离地球人的生活规律!”

    白素的话,令我张大了口,半晌合不拢来。过了好久,我才“啊”地一声:“不单是佛教上的成道……”

    李一心点头:“对,道教上的成仙,以及一些有着坚强信念的人所遇到的缘,全一样。很多离开地球的人,都会在他人所不明白的情形下,受到某种感应,到一处地方去……”

    我接口道:“大多数是深山!”

    李一心笑了一下:“自然,一块大石在深山之中,最不会引起注意。”

    我大大吸了一口气:“所谓神仙洞天,就是你们派来的……交通工具?那些人……自然从此消失在深山,因为他们根本离开了地球!”

    李一心吁了一口气:“你总算弄明白了。离开了地球,到甚么地方去,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名词,有的称为灵界,有的称为西方,有的称为仙界……地球人对固有的生活方式,感到短暂而没有意义,要追求更高深的生命方式,不过能够达到目的的,实在不多,我们也不随便接受移民!”

    李一心用了“移民”这个名词,又使我觉得十分突兀,白素却道:“自然,要是向道之心,不够坚诚,你们不会接受,像贡云大师,他一生,就是为了摆脱地球人生活规律在努力!”

    李一心有点感叹:“也有比较幸运的,像你们三个,由于一时的机缘,也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我和白素,同时望向对方,我先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白素的动作和我一样,接着,我们摇头的幅度大了些,再接着,我们一起大摇其头,同时,笑了起来。

    李一心讶异地问:“你们不愿意?多少地球人,以他们的一生在作这个努力!”

    我由衷地道:“是!地球人的生命规律,不能算是高级生命的形式,但既然是地球人,我们还是不想改变,在固有的生命形式中去发挥一下比较好。”

    李一心想了片刻:“是,你们的想法,也有你们的道理。其实,每一种生命形式,都有它的优点和缺点,我们的生命规律,在形式上虽然高级,但那也只是与地球人的比较,又怎知道没有另一种生命形式,比我们的更高级!”

    我忽然笑了起来:“是啊,成了仙佛,还要再去追求更高的生命形式,永无止境,实在不是一桩愉快的事!”

    李一心点头表示同意,又向布平望去,布平一脸的惘然,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李一心道:“你要是不能确定,那么,和卫先生他们一样好了!”

    布平仍然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李一心不再理会他:“卫先生,我们要再见了!”

    我陡然怔了一怔:“不,你父亲还在山下等你!”

    李一心淡然一笑:“他不是我的父亲,我只不过是在地球上寄居了若干年而已!”

    白素叹了一声:“可是,他对你有浓厚的父子之情,一般来说,像你这种接引人,虽然在地球上寄居,对于亲人,总有特别的照顾。”

    李一心皱着眉:“他和你们一样,对地球上的生活十分满意,我看,请你们把一切告诉他就是了。”

    他挥着手,望着我,我忙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现在,我们的身体究竟变得多么小?为甚么一块大石,就像整座山?”

    李一心大声笑了起来:“卫先生,我早已告诉过你,大石不是大石,你的身子也没有变小,你还是你,只不过是我们使用了一种力量,使你有了错觉!”

    我急急地道:“那我们现在……”

    李一心道:“看起来,当然是在一个山洞,但只要你闭上眼睛,你可以想像你在任何地方,当你看不到一样东西的时候,这种东西,可以是任何形状,对不对?不信,闭上眼睛试试!”

    他最后的一句话,有无限的说服力,使我自然而然,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白素和布平一定也在那一霎间闭上了眼睛,因为在极短的时间内,我再睁开眼来,同时听到了布平的一下惊呼声,和白素的一下吁气声。我看到,我、白素、布平三个人,在贡云大师的禅房,那块大石已经不见了。

    我们好一会出不了声,白素最早打破沉寂:“他们走了!”

    我点了点头,四面看看,整个禅房,一切完整,绝对不像是有一艘太空飞船在这里起飞。我又现出疑惑的神情来,白素立时知道了我的心意:“别傻了,当我们看着它的时候,它是一块大石;当我们不看它的时候,它可以是任何形状,任何大小!说不定实际上,它其小如尘,从任何隙缝中都可以穿出去!”

    我苦笑了一下:“仙家洞天,原来这样虚幻!”

    白素摇头:“虚幻?才不,多么实际!为了追求摆脱地球人的生命规律而努力,是很实际的一项行动。这种情形,一定在很久之前,曾实际发生过,所以才会引得后代的人,一直不断这样地做。”

    我没有再说甚么,对白素的话,表示同意,因为我明白了一切。

    可是布平却一直不明白,他不断地在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不单布平不明白,连李天范这样的大科学家,也不明白,或者,他明白了,但是无法接受失去了儿子这一个事实。

    我们离开了桑伯奇庙,下了山,见到了李天范,我和白素,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详细告诉他发生了的一切。

    他在听了之后,只是问:“一心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这样答:“他回去了。”

    李天范陡然发起脾气来:“甚么他回去了,他要回去,应该回他自己的家。”

    我道:“是,他是回他自己的家去了!”

    看来,李天范还是不明白,我们已经尽了力,他要是不明白的话,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和白素在回家之后不久,布平又来找过我们一次,他说:“整件事,像是在梦中发生的一样!”

    我倒有点同意他这样的说法,一面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凝视着,我、白素、布平三人不约而同,一齐问:“这酒杯,当完全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是甚么样子的?”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对于放弃了进入一种更高级的生命形式的机会,我们倒一点不后悔,谁知道另一种生命形式是怎样的?

    还是做做地球人算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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