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暗箭(三)
音律缓缓随手指的灵巧拨动潺潺流淌而出,一如我心充满温情祥和。青龙台高高凌驾于众多宫殿之上,从中传出的声音自然是悠远回长,空灵跌宕。 一曲《天音之曲》,一偿众人所愿。 此曲是上古朝宫廷大乐师范重(zhong)的倾世之作。关于此曲之成还有一个美丽传说。一日范重(zhong)午中卧着高枕小憩,绞尽心思想谱出一首惊世珍曲,想了半日不得,后混混沌沌入了梦境。不料飘飘袅袅魂魄离了真身飞至一仙灵境地,懵懵之间竟见一妙龄女子,天资妙容,乌发垂泻如瀑坠于水中,无修无饰,灵动自真。皓足轻着微漾碧波,脚腕环绕柔长碧草,琴悬于空而不落,素手轻弹一曲,婉韵高歌相和,水中鱼虫浮定,树蔓鸟禽不鸣。精妙之处,世间无双,令他慨叹神迷。遂要上前请教,却发现眼前赫然隔出一道滚滚激流,同此女子足下如镜水域大相径庭。心存侥幸,涉水前行,骤然落入深水中。醒来之后才明白凡仙殊途的道理,作了这首音律极为复杂精妙的《天音之曲》,并将自己的一片爱慕之情也随之赋上。 幼时听娘弹起过几次,却因年纪太小,还不能领悟其中的精髓奥妙所在,只觉得入耳好听非常,待到大了一些方能明白其中一二。娘虽不常弹奏,却在每次弹奏之前都要先闭目养神三个时辰,涤荡心中烦情燥气,如此一来才能将这首曲子演绎到完美极致。 这样的乐曲,若不以歌和之就太可惜了,于是慢慢调匀气息,高歌轻吐于唇:“ 松鸣林高兮, 仙缘异境。 有美一人兮, 晔丽姝华。 卓念不凡兮, 素手执琴。 徒留余音兮, 坠然一梦。 秋水汤汤长流,匪不可渡。 惊醒枕蝶飞起,怅惋盼顾。 无谓彼时心归何处, 遥想梦中, 总等白头相守处。 ……” 轻挑丝弦,“叮”的一声清脆收尾,不由得微微皱眉,许是心中还尚存着方才紧张时候的烦躁,并不如我从前弹得那样好,不过也是曲高和寡,余音绕梁了。 四周一时间都寂寂悄无声息,我举目望去,沉醉之色皆映于脸上。 良久,“啪,啪。”掌声疏而清脆,泽赢明亮的眼眸中含着不可置信的惊喜一步一步从阶上走下来,明黄蟠龙渡海袍衣袂角微飘。走到我身旁伸出手将我扶起,宽大厚实的手掌紧紧覆上我因弹奏而暴露在外已经冰凉的手,侧首轻轻耳语:“无谓彼时心归何处,遥想梦中,总等白头相守处。”暖意一阵阵袭遍全身,不是因为他温热的掌心为我捂暖,而是因心底欢喜而晕出的一片柔情。 他煦笑转向依旧痴痴沉迷的众人道:“朕的婉仪弹得这样好,应当赏赐才对。” 表姐眼中亦怜爱并着赞赏,喜道:“纯婉仪受累了,是要好好赏赐才是。” 众人才慢慢回神,先是三三两两的鼓掌,随后响成一片,连面色冷冷的泽肃嘴角亦有一丝微动,懒懒拍了几下。 “小王自诩听过许多技艺高超的乐师弹奏过,却不似婉仪这般含情入魄,闻之感染切切情思,堪称国之第一人。”泽章收了怔容,脸上随即笑容一堆。 我轻轻一福,面含谦色:“王爷过奖了。” 他收起笑容,执壶倒了些美酒,举杯朝向我道:“小王今日有幸得听如此佳曲,想敬婉仪一杯。” 我淡淡笑道:“王爷美意妾身心领了,不过太医有言实在不宜饮酒。”不再同他多言,叩过泽赢,旋身入座。丝毫不理会他手端酒杯定在半空之中,进退不是的尴尬姿态。 泽赢也迈着宽阔的步子,跨上高台,撩起袍裾在宝座上稳稳坐下,朝向我温然笑道:“想要什么赏赐?” 我眼眸含笑,面容绯然,复又盈盈起身思索片刻才道:“皇上,就赏臣妾每日一盅酸笋鸡皮汤罢。” 他闻言先是微怔,随即眼中蓄满洁净笑意,已是明了。 自古帝王的赏赐要么是金银珠宝,翡翠玉环,要么是身份地位。众人自然不明其意,面露诧色,交首窃窃私语起来。 表姐也明白了,温和笑着提议:“不如就许拥芙宫设小厨房罢,另外把做这汤的厨子指派过去,皇上看着如何?” 看他笑着点了点头,我心中一喜,忙拜倒谢恩。在众人面前邀宠请赏不过为了腹中胎儿的安全,纵然泽赢处处维护我,但有表姐的前车之鉴,我必定要万分小心才行,借此次将昭告所有有心加害于我的人,有了小厨房,汤药膳食就不用再假手他人,他们自然是无机可乘,趁早打消这份念头。 真心来说,在这宫里,除了泽赢和茗烟,我从未相信过任何人。 庄嫔早已满怀妒恨,又不好发作,娇媚脸庞涨的通红,娇声倚着泽赢道:“臣妾也要喝那个什么酸汤。” 泽赢起初并不理会,微笑的目光始终温和的落在我身上,后来也实在架不住她的娇语央求,便答应了。她这才对着我柳眉轻挑,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不由心里好笑又好气,我本是身怀有孕,胃中常有呕意,所以喜欢食些微酸的东西,先前吃过这味汤颇合胃口。这庄嫔什么都要同我争,殊不知各人有各人的口味,我喜欢的东西未必就如她的意。 时至如此,鼎中的沉紫檀香已燃去大半,子时已近,新春复始来。 康寿全这才高声传出歌舞,随着丝竹管乐的缓缓响起,一行几十名排列整齐的舞姬曼妙婷婷而至,身着彩色的舞衣,挽配蝉翼轻纱。手腕脚腕佩环晶晶闪闪,叮咚作响。身姿极婀娜柔软,挥动着一双双皓白手臂,不时的变换队形姿态,场面精美绝伦。 众人看得入神,可这样的场景却令我微微有些气闷,眼前练纱水袖斑斓流彩,看得眼花缭乱,头也开始微疼起来,拭了拭额上微沁的汗水,便悄悄的退出席座,只身踱步到殿外透气。 殿内因人多又燃着炭炉,所以自然温暖如春,殿外却寒冷依旧。冷风乍然迎面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婉仪有了身孕为何还出来吹冷风。”有女子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去,看她容貌清秀,睫毛却很长,使眼眸看起来极为迷离。飞燕平髻,妆扮朴素,却端然有雍华之态,不敢随意猜测身份,于是微笑问道:“不知这位” “宁和。”她看着我浅笑一声,陡升亲切之感。 宁和长帝姬?心中一惊,刚要低身行礼,她却上前扶住我:“不必多礼。”温和笑道,从宽袖中取出一个玲珑手炉递给我:“即使气息烦闷,也不可过于贪凉。” “多谢帝姬。”我点点头,感激接过,双手捧住。 她的眼中迷蒙中似乎含着浓浓的失意之色,睫毛微闪,抬头仰视缀满明亮繁星的如幕夜空,幽幽叹出:“婉仪的琴弹得是极好的,‘总等白头相守处’,多么美好的愿望,只可惜本姬无人可等了。”语气哀啭神伤,我也不由得随着她黯然起来。 听泽赢提过一次,有个姐姐极为疼爱他,就是这位宁和长帝姬。是先帝良嫔所育,良嫔在先帝崩后没多久也阖然长逝了。宁和帝姬年长泽赢三岁,自幼聪慧过人,是泽赢小时候最愿意亲近的人。不过十六岁出阁,嫁于右丞柳云松的内侄,也就是庄嫔的表兄,看着庄嫔如此轻薄嚣张,却听闻她的这位表兄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本应该是一桩极佳的姻缘,新婚两年后,驸马爷却因出天花离世了,宁和长帝姬妙龄守寡,众人皆为她扼腕痛惜不止。 “婉仪,”她轻轻开口,语气极尽哀思,眼光依旧盯着夜空不移。“这世间真的有生死不移的感情么。” 我一时不知如何劝答,只是实在不忍再看她脸上的神色,微微垂眸,思索了一会才沉沉道:“若相信便会有的,若不信纵然别人如何详描细化亦是虚化一场。”我答得极为小心,唯恐触碰到她内心的伤痛之处。 她闻言神色微动,沉默了许久方喃喃问道:“我,自然是信的,你信么?” “妾身自然是相信的。”我举头凝视着一幕如钻的繁星坚定不移的说。 “你们不冷么。”泽赢挟带一阵透着酒香的暖风走出来。 宁和长帝姬淡笑一下,轻轻施礼:“皇上。”却被泽赢一把扶住,温和笑道:“皇姐仿佛生分许多。” 她亦和目轻笑:“皇上和宁和都已经长大了,自然不能再逾越礼节。”说完施了施礼便盈盈转身走入殿中。 泽赢看着她叹息一声,用坚实有力的臂膀搂住我,怀抱里的气息熟悉而温暖,戚戚道:“皇姐,亦是吃了许多苦了。” 我静静感受着他的温情庇护,温言劝道:“如今有着皇上庇护,心里自然会宽慰许多。” 他松开怀抱,看着我笑容满面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见我不解望着便又含了一丝狡黠笑意:“早知道便让你一早出现在众人面前,我也不必担了这么久的湎于美色的怨名。” 我轻推他一下,后退一步,嗔怪道:“听皇上的意思,臣妾当真貌若无盐了!” 他抓起我的双手放入他的怀中,轻声道:“我原本并不想让你被打扰,只想你能静静的陪在我身边便好。所有人中,你的容貌虽不是最出色的,气质却非一般。也好,若非今日一见,又怎知我的阿乔是这样一个亲和有礼,才情兼备的女子呢。” 我脸上早已铺开漫天红云,心中却欢喜一片,依偎进他的怀中,轻轻道:“我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好。” “皇上,不好了!”康寿全匆忙奔出,脸色被吓的煞白,此时腊月冷寒,却有珠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上不断落下。 “好好说话,诸位王爷帝姬们都在,急急忙忙的成什么样子!”泽赢脸上挂着薄怒喝道。 康寿全躬着身子,微微颤着道:“皇上,庄嫔娘娘她她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