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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锦瑟(一)

    三日,连着三日,泽赢都是宿在华阳宫。    我本不是妒妇,入宫时便作好这样的准备。饶是如此心里亦会深深的难过,没有任何书信言语,不道明,不说破,亦没有情深意切的安慰,纵然是迫不得已,    我的耐心似乎在浓浓的秋寒中凝固。秋风乍紧,寒气森森,孤灯将尽,雨打桐叶一声声。    因着屏真的死,我便更被宫中人视作不祥,除了表姐同杜尔清每日着人前来问安,梨露轩便门可罗雀,宫女太监竟都结伴绕行。    是夜无眠,消息说泽赢今日依旧宿在华阳宫。指尖凉透握着微黄的书卷,竟一字也没看得进去。灯烛将近枯,灯芯斜斜的塌在一堆烛油里,将烛油燃成一滴滴清莹宛若泪珠顺着烛台流下来。茗烟忙将它捻熄换了支新的。    “才人,今儿找巧了。”执秋一帘子掀进来,双手托着个长形箱子。“才在床底下翻着的,打开来看是把古琴,像是个好东西。”    我心念一动,下榻去看。箱子是松木的,顶面上雕了一树寒梅,功夫精细,左上角边刻了四个字:“瘦雪霜姿”,命执秋打开,明黄缎戎上托着一样乐器,通身朱彩描绘,色润艳丽,形状似琴,却比琴略小一些。便道:“是把瑟。”    执秋笑道:“什么琴的瑟的,奴婢自是不知,只觉得样子好看,又有丝弦,想必是个能弹奏的乐器。”    我点点头道:“却不知何人遗留的,不好擅自弹动,还是找个地方好好放置,待来人寻了再还他。”    执秋便笑道:“自奴婢入宫来,梨露轩便是空着,若是有人寻怕是早来了,看才人许是会弹奏的,不如教奴婢们开开眼。”    茗烟亦点头道:“说不定主人会循声来找,正好还他。”    我自幼在乐坊练习,音律亦是精通,见了这等精巧之物也是爱不释手。想了想遂坐下来,将瑟摆正,略略校了校朱弦,手指随意轻挑几下,清脆潺流的音律从底部疏朗的音孔中缓缓流出,音色婉扬。    叫映冬关了殿门,思索良定,便素手抚上,缓缓地弹一曲《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自己双手皓白,只是越发的纤瘦了,竟突兀了骨节出来,手指若拈花拂水,或抹,或挑,或打,或摘,凄扬的音律和着思绪从微微跳动的弦上流淌出来,呜咽婉转的游走在寂寂不闻人声的殿宇楼阁的四处角落,越发显得长夜漫漫里绵绵不绝淡淡的寂寥清冷。    一曲作罢,执秋满脸凄然道:“如何不弹些欢快的,听了才人的琴声,奴婢的心只怕都碎了。”    我轻叹一声,殊不知是和了心意才催的瑟声如此缠绵断肠。    外面响起笃笃叩门声,茗烟笑道:“可不是主人听了来寻了。”便起身出去开门。    只听外面茗烟惊愕道:“皇上,您怎么来了?”    我闻之手猛的一抖,“啪”的一声,弦硬生生的断了一根,恰好弹到我的手背上,一抹嫣红渐渐浮起流开,宛若盛夏里灿然如火的榴花绽放,微热缓缓的蜿蜒到指尖,看着一滴一滴落在朱色的锦瑟上,竟一丝丝融了进去。    我抬头看着帘外再熟悉不过的明黄蛟龙宝靴,竟忘记出去跪拜,只傻傻站着。    帘子被轻轻掀开,他披了一袭素白的狐裘风帽斗篷,宽大的风帽将脸庞遮去许多,眉上秋露沾湿凝成一个个水珠,映照着淡黄的烛火晶亮如星辰,眼眸中莹光闪烁,温然笑道:“可是欢喜傻了,见了朕竟不晓得下跪。”    他的容貌,每每独自缱绻之时,无数次的在心中浓淡勾勒,甚至是嘴角一抹温柔的笑意,都是深深凿刻,不能挥之则消藏的。眼泪雾着的朦胧中,他满脸温和笑意,上前执住了我的手,温柔唤道:“阿乔,是我来了。”    这一刻,我的心,仿佛儿时梦靥惊醒,娘亲轻揽我入怀,轻轻拍打,细语呢喃,说不出的安心踏实。    他的手许是秋寒中搁置染了寒瑟,透着微凉    ,手心却是温热潮湿的,紧紧的罩住我的纤巧素手。我轻轻倚进他的怀中,流泪笑道:“我便知道是你。”他身上氤氲着淡淡的秋雨沐湿的味道,潮湿软绵,将我面颊上的眼泪倾尽吸入。    两个人如此拥着,仿佛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寂寥宫寒。许久,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明澈的目光,新生的髭髯泛着淡淡的青色,低低道:“不是宿在华阳宫了么。”    他脸上飞上一层我从未见过的冷漠,声音里透出些冰冷来:“还是不够么?”    我心中一惊,垂下头细细揣摩话中含义。    他却低首吻了我的额头轻轻道:“如此断肠的瑟声只怕只有经历了生离的人才能弹奏出精魂来,若阿乔还不停下,只怕我听的要肝肠寸断了。”    我轻轻推开他,嗔道:“原来只是听了锦瑟之声,才想起我来。”    他呵呵一笑,温然道:“若我今日还不能见到你,只怕便要疯了。”    我心中欢喜感动着,伸手替他解开脖颈上系着的披风系子,才发现手上隐隐作痛,殷红早已铺满手掌,点点沾染上他白色的斗篷上,仿佛皑皑白雪上绣上数朵红梅。    他亦看到,不由面容失色,忙教茗烟拿了药膏纱布来,心疼怒道:“如何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我盈盈笑了:“是刚才弦断刮到了。”微微蹙了一蹙眉,这把古瑟竟毁于我手,心中尽是惋惜愧责。“不知还能否修好。”    他为我细细包扎好,端详了一下道:“弦是能补的,若是阿乔的手留了疤便不好了。”    我心中喜道:“果然么,修得好?”    他伸出手指轻刮了我的鼻子,玩笑道:“为了这把瑟竟疯魔了,自己的手都不要了么?”    我红晕铺上面颊,解释道:“这瑟的主人还未寻着,若哪日找来,教我如何交待。”    “哦?”他饶有兴趣的细细将那瑟看了看,道:“我也是没见过的,看这功夫倒像是个古物。”    “可修得么?”我连忙问道。    他脉脉瞧我一眼:“应当是能修好的,夏师傅不是精通此物么。”    我放下心来,却见他觑我笑嘻嘻道:“如此良辰美景,为夫愿为娘子铺床叠被。”说罢一把将我抱起,直朝内室大步走去。    流水锦帐,韶美年华。此刻躺在他的怀中,竟连萧瑟秋风亦觉得是无比美妙的歌谣,自入宫后,我第二次睡得如此踏实安详,听着他浅浅酣实的呼吸,身心都是放松的,连回顾在菱花苑的那晚亦没有了心底漫漫而上的晦暗恐惧,我只觉得这一刻定格,定格,好像许久以前柔缓明媚的月光下,他清净如水的眸子,闪烁着那样饱含情意的目光,与我同牵了手缓缓并行,两道颀长的身影投落在铺满柔软鹅黄的草地,    仿佛就这样一直向前,若世上真的有海角天涯,亦要相持到老直到那尽头去罢。    身边他翻了个身,对我轻轻耳语道:“阿乔,我要走了,无论如何你要明白,我的心一直都在这里。”    我含泪点头,并不转身去看他,怕他孤瘦的背影教我难以自持。他是只带了康公公来的,只为了与我短暂的相处,若是被他人知道,必是一场风波,于我于他或许都会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攻伐。    也许这是一个短暂的美梦,我每时每刻都在害怕,害怕得筋筋骨骨都在发抖,害怕这梦醒了,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待我的情意仿佛便是暗夜里闪着璀璨光芒的明珠,温暖入春教我在这重重交叠的宫殿暗影里驱赶着森森彻骨的寒意。    我不敢想,若是这一颗明珠不再明亮照我心扉,黯淡无光,冰凉得如霜如雪,我还有没有在这寂寥深宫活下去的勇气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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