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春乍芳华(二)
刚至院内,便听得欢声怡语一片，听情形是其乐相融，一片天伦之欢。我抿嘴笑了，进去瞧见祖母正斜卧榻上,满脸笑容,与一坐在塌边的华丽妇人说笑，旁边站着两位嬷嬷，几个丫头。见我进来,都打住了,一齐儿望着我。 我盈满笑容上前拜了一拜，带了一丝娇憨道：“祖母。” 祖母怜爱笑道：“这疯丫头改不了的性,可大好了？尽是风风急急的,还不见过你姑母去。” 我是极少见过姑母的,都是些儿时的记忆。见坐着的妇人，约摸三十有余，着深红撒花对襟华服,头上珠钗翠玉,尽显华贵，面色却瘦削苍白，想是多年顽疾缠身的缘故，对我微笑颔首,想是姑母无疑,于是上前拜倒：“乔儿见过姑母,不知姑母安好?” 姑母一把拉起我道：“我的儿,难为你惦记,听说你病了，快让姑母仔细瞧瞧!” 她拉着我,那手似乎没有温度，冰凉乍然。她细细的端详了一会儿,才道：“果然是聂家的女儿,出挑的很!” 不等她说完我脸上已是滚烫，我自知样貌不是姑母说的那般出挑,姑母如此盛赞无非是客套言词。 祖母忙笑说：“一家人别拘着才好,挨着你姑母坐一坐儿吧，茗烟丫头下去帮忙拾掇了。” 我才要坐下,突然记起竟不见表姐,便张望寻起来。姑母见状笑道：“知道你姐俩儿素来亲厚,这才刚坐下便打发了个丫头去叫你，你祖母想吃我做的雪梨桂花糕了,只是身上不好便不大动了,正好你姐姐也会做了,便打发她去做来孝敬你祖母,你且坐着等一等罢。” 祖母也笑道：“昭儿这丫头可比你这疯丫头孝顺多了。” “姐姐一来,才说我讨嫌，祖母真是偏心。”我假意别扭道， 祖母指着笑道：“瞧瞧,我说一句,这丫头有十句等着呢,真真是该打,都是让他爹给宠坏了。 姑母笑出声来：“敢情是您自个儿宠坏的罢，还怨旁的人。” 说罢,众人便都笑起来。祖母笑得坐起来：“罢了,罢了,去寻你姐姐罢,不拘着你跟我们这些老娘们逗乐了。” 我忙福了一福。未走多远只听姑母道：“瞧这孩子的相貌,竟是像哥哥多一点。” 我慢下来细听。 姑母继续道：“可惜了嫂嫂的风华绝貌。” 祖母叹了口气:“只可惜辛辛福薄,乔儿的品性态度倒是像极了她的。只是不明白,从简怎的扶了陆氏为正。” “母亲当真没看透么,我乍见了陆氏,发现那双眼睛竟是像极了嫂嫂的!” 停了一停,祖母继续道：“果真如此的话,真是难为从简了,就从简待辛辛的那份情意,原想着陆氏是难抵上的。” 我听到此处,心中已是悲痛万分,娘亲绝美如斯,这我是知道的,娘亲薛辛辛是边陲宛州刺史的女儿，当年宛州被敌军围困，千钧一发之际，爹爹率军赶到，解了重围，那年娘亲十五岁，爹爹二十岁，后来娘亲便随爹爹坐在马背上来到了京都。听祖母讲，娘亲踏进聂府的一瞬间，如拔尘脱俗的仙子一样，把整个聂府照亮了，让上上下下都惊呆了。嫁与爹爹后，更是温良贤知，得到聂府一家大小的敬重。每每听祖母讲起只是不知道,爹爹对娘亲用情如此,这几年来,我却一直以为爹爹情薄意寡,对他和陆暇锦百般冷淡。从未细细看过陆暇锦的样貌。原来她竟生了一双娘亲一样的眼睛。 我无主的走着,冷不防有人叫道： “乔儿。” 仔细一看,眼前人儿面若芙蓉,杏眼明眸,着一件粉彩纱衣,微笑吟吟,三分扶柳态，七分西子姿，不胜娇媚,只是比别时丰满了些，正是表姐。 我喜不自胜,叫道：“表姐……”顿时红了眼圈,竟似吃了哑药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见我如此,表姐也落下泪来,拉住她的手道： “乔儿也长大了。” 看着表姐把手中的食盒递给身后的丫头,吩咐道：“去给老太太送去罢,开了盖子后,先撒上一层糖霜,老太太不能吃太甜的,少搁些。太太若问起来了,就说我与表妹一道了。” 那丫头点点头便往祖母房里去了。 表姐拉着她的手,目中泪光莹莹，轻轻道：“还哭呢,应该高兴才是。”说罢,掏出绢子来,给我拭去泪水,这动作熟悉而温暖，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表姐却柔声道：“乔儿必定有好多话要说,我也有好多话要和乔儿说呢。去了房里咱们再细细的说。” 我这才想起,忙问：“姐姐的房间可派人拾掇了?” 表姐浅浅笑了，惹得满月娇庞两边梨涡微现：“一到家里,外祖就吩咐下去了,就在东厢房,与母亲一起。” 我忙撒娇:“表姐怎的不和乔儿一起,乔儿这就去求了姑母让姐姐搬到桐花阁来住。” 表姐拉住我，嗔怪道：“怎么还是这般急性儿，娘亲和外祖说话儿呢,赶明儿我自个儿去说罢。” 我只好作罢,知姑母同表姐来京都做长久打算，欢喜的不行，二人聊得竟忘记了时辰,直到祖母派人传晚饭来,才起身一同前去。 祖母见我俩手挽着手儿同来,高兴道：“乔儿这丫头跟着昭儿才算有些端庄的模样儿,好好的跟你姐姐学学罢,这才让我放心!” 姑母忙道:”您别净夸昭儿,乔儿也是一样好的!”。 我与表姐相视一笑，便在桌前坐下，祖母又道：“今儿是乔儿的生辰,可巧儿你大哥大喜,家里都忙焦了,其实你爹也是放在心上的,特意吩咐了厨房给你做了长寿面,他和陆氏在外头招呼宾客就不过来了,让我看着你吃呢。”我心中一热,原来爹爹还是记得的。表姐拍手笑道；“我也备了份礼呢,打扬州带过来的,回头给妹妹送去，保证妹妹见了欢喜!”见她们如此待我，我不禁红了眼眶，忙低下头来。 吃罢饭，又说了会子话，祖母便歇息了，姑母和表姐也要回厢房收拾行囊，我虽不舍得表姐，却也只好作罢。 隔日，表姐便央了姑母，搬来桐花阁，与我一厅之隔。 正是春和景明的好时节，今年的桐花开得格外好，繁繁盛盛，淡紫沉积若一片漫天铺开的淡雅云雾，有几枝嵌满花苞伸入轩窗，逗弄着赏花人。茗烟坐在茶几旁专心致志的绣着双面芙蓉，表姐托腮倚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致，叹道：“乔儿这越发的像人间奇境了，看了一眼便再不舍得移开。” “奇境美景的也就这一段时光罢了，若是姐姐入了秋再瞧，定然觉得寂寞萧瑟，索然寡趣。”我心不在焉的拈起一颗丹荔，剥开皮送入口中，果然是荔枝中的佳品，鲜红的外壳包裹着莹白如冰的果肉，入口甘甜无渣，正是宫里赏赐下来的。 “若姐姐喜欢，赶明儿姐姐出嫁，一并儿搬过去送与姐姐作贺礼如何？“我笑着打趣。 表姐俏脸飞红，便要过来扯我的嘴，娇笑道：“你这个丫头，几年未见，越发的无大无小了，看我怎么教训你！”二人正扭作一团，忽听有人笑道：“我是赶得巧了，真真是一场好戏！”两人赶紧停下瞧了瞧，门口正站着一人，盈盈笑着，很是端丽温婉的气韵。是新进门的嫂嫂，只是褪了宽叠喜服，换作家常便服，梳了妇人发髻，高耸如云，身后跟着个眼生的丫头。 忙拉了她坐下，问道：“嫂嫂怎么来了，哥哥没有与你一起么？” 嫂嫂脸上泛起红晕：“子阳一早便进宫去了，宫里来人说是有急事。” “爹爹也去了？”我心中一惊。 嫂嫂点了点头：“陆姨娘早派了人来教免了请安。” “有什么不妥吗？”见我变了颜色，两人不解问道。 我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不是说皇上病重么” 还未说完，表姐便赶紧掩了我的嘴：”可不敢浑说！” 嫂嫂拉住表姐道：“自己家里倒是无妨的。” 表姐松开手，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儿：“瞧我倒是忘了在自己家里头了。” “罢了罢了，与咱们也没什么干系。”嫂嫂说罢，便和表姐同去看茗烟绣花。 我却放心不得，担忧渐渐从心底弥漫开来，爹爹是朝中重臣，手握兵权，固然可以镇守朝中，但是位高则危，若是生出些事端来，免不了又是一番烦恼为难。 正忧心，荃儿端了个高脚瓷盘上来，里面几个浑圆金黄的香橘。茗烟赶紧接过来，问了几句便打发走了，将瓷盘放下道：“老爷，公子都打宫里头回来了呢，教把皇上赏的南丰蜜橘拿过来给小姐们尝鲜。” 我知爹爹回来，放下心来。 嫂嫂拿起一个，一边剥皮儿一边笑说：“这个时节的橘子可是奇了，果然好东西都在宫里头呢，你俩谁进宫去，一准儿荣华安康，享之不尽！” “嫂嫂……”我与表姐立时羞红了脸颊。 我笑道：“才不要进宫呢，那些个妃子娘娘的争风吃醋的厉害手段又不是没听过，倒宁愿随了祖母去念大金刚无量寿佛！” 嫂嫂扑哧一笑，丹寇玉指轻点了我的额头道：”你这个丫头，好了，好了，吃了蜜橘，快与我一同去请安罢。” 入了花厅，嫂嫂，表姐与我见过长辈便依次坐下，爹爹忙教人换了新茶来。 爹爹看着我，眼中涌出许多怜爱：“乔儿这几日倒是瘦了不少，一会儿再请徐太医过来瞧瞧。” 记起姑母与祖母的对话，我心中一酸，忙道：“女儿不孝，让爹爹费心担忧了，如今已是好了，倒是爹爹不要过分劳累才好。” 说完忍不住落下泪来，爹爹点点头，亦是动容不已。 陆姨娘忙笑说：“好了便好，回头让厨房炖了雪参燕窝给小姐补补！” 我点点头，礼待道：“有劳二娘了。” 听我初次唤她二娘，陆暇锦先是一怔，眼中旋即氤氲雾气，果然似娘亲的美目，欢颜道：“不费事的！” 见她如此，我心中感慨万千，爹爹扶了她为正，如何便是她的错，到底是我太执着于念，这些年冷待了她，不曾有过好脸色。于女子来说，被剥夺了生育的权利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正暗自思忖，只见哥哥一身戎装满头是汗的大步跨进来，看到我便朗声笑道：“驯马场刚刚又采购了几匹好马，乔儿你又有眼福了。” 爹爹喝住他：“你妹妹才大好，你撺掇她作什么！” 哥哥住了口，在嫂嫂旁边坐下，向我吐了吐舌头。 我对他笑了笑，然后央求道：“爹爹，我已经全好了，再说了，聂家的女儿哪是那么娇弱的。” 许是见我开心许多，爹爹想了一想道：“也罢，出去走走也好，只是不要再着了风的，记得与你祖母说一声去。” 我点点头，看了哥哥一眼，他展颜而笑，对我竖起拇指。 爹爹又问了哥哥几句，便教大家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