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节 初相逢
昨日相识似前世, 今生重逢待何时。 惟乐独有少年事, 来生若见否相识。——《思时曲》 三年前,那时的柳茵还是个女学生,在一所国立中学求学。那所中学原是当时少有的男女虽不同班,但却同校的中学,教育也是中西式结合,既不抛弃老祖宗留下的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更添了外语等西方教程,因此颇得年轻人的青睐,多是军阀子女富甲子弟聚集的地方,当然也不乏穷人家的孩子,他们则是一心一意为着求学,胸怀为国为家的抱负而来,不一而足,暂且不表。 邓昱华那时也在这所中学求学,只是因男女不能同班,因此并不曾遇过柳茵,即便碰见,也大抵是几次擦肩,两人并不曾对对方怀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真正意义上的相遇,则是从邓家老爷带着邓昱华拜访柳家开始。柳茵的父亲原也是个割据一方的军阀,那时柳茵的哥哥柳暮也只是个学生,还未投身革命党,家里不仅仅靠着柳茵父亲充足的军饷度日,兼着柳家父亲尚且与当地的富商做些烟草生意,家境竟也颇为殷实。虽如此,柳茵心里并不嫌贫爱富,甚至更喜与穷人家的同龄人亲睦,更在心里存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她觉得穷人家的孩子虽不像达官子弟一般含着金汤匙出生,拥有优渥的生活条件,但是他们的灵魂却是高尚而崇高的,他们甚至更有一种天生的傲骨和为国为家的责任感,她在心里敬佩他们的胆识,也在心里种下了像他们一样的对于光明与自由的热切渴望。 那时西方的自由思想已经在中国大地上传播开来,柳茵和几个要好的女孩:孙云清、姜静如、张译商量着要把她们的辫子剪掉,因为在她们心里,剪掉辫子,就是挥别过去的陈旧和愚昧、迎向自由与光明的第一步。 这一日,柳茵原是领了几个女孩到家里,躲到后院里,找了小镜与银梳子,就意欲自己动手剪掉辫子的。还未曾动手,就听家里的丫鬟红玉来报,说是邓家老爷并邓少爷来访,老爷请小姐见客。柳茵细细在脑海里搜索一番,想来倒听父亲提过这号人物,也算是当地有名的商贾,做些烟草生意,父亲也有参与进去,也算因此得了利。这种人总是不能不见的,既然父亲叫人来请,定是因为对方提起了她罢,她虽不喜与富商打交道,但总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 于是当即把镜子、梳子撂下,叮嘱几个姐妹等她回来,先莫要急着剪发,这才换了套白缎面淡粉钩花暗纹的如意襟短袖旗袍,挽起本为剪发披散了满肩的乌云顺手盘了个髻,遂随了那丫鬟红玉往前堂去。 刚走到前院,便远远看到了前堂里的来客,果然是一位长者并一位和自己年级相仿的少爷,那长者不过是如一般富甲给人的感觉一样,身着五蝠纹连环寿字的金蚕丝长袍,颇有些臃肿的富态,仍留着清朝时的辫子,细细的一根甩在身后,倒有些迂腐得可笑。再走进些,柳茵又细细观察起那少爷,却是和他的父亲很有些不同,剪了短发,留着西式的头型,衣着透着朴素亲切,只是着一件深蓝的中式细麻长袍,再无其他,却能从领口袖口处都能看出精心整理的细致妥帖,柳茵暗暗叹服,从这小处便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了。 柳茵父亲见丫鬟红玉远远得引着柳茵来了,不等柳茵走近,便高声叫到:“茵儿,快些来拜见你的邓世伯。” “是,父亲。”柳茵快步上前低声道,尔后略低下身算作行礼,“邓世伯,邓兄好。” 抬起头,便看到邓世伯一张堆满笑容的脸。“素闻府上小姐为这江南一带出了名的才女佳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想来尊夫人当年也是才貌双全,再加上大帅您的英勇神武,想来生出的女儿定也不会差呀,哈哈!” “哈哈,哪里哪里,邓兄未免过于抬爱小女了,不过是寻常家姑娘的模样,倒不爱学些姑娘家应做的女红,却在那洋学堂里净学了些无用的知识,哪里算是什么才女佳人呢,真真拿不出手哇。倒是令公子,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英姿卓识,想将来前途定是无可限量!” “过奖过奖,哈哈……” 邓昱华似乎并不热衷于两位父辈的互相吹捧,只是拿眼睛偷瞥向站在柳世伯身旁的柳茵。那柳茵原不喜妆扮,平日里只作蓝衣黑裙的学生打扮,今天只因接待来客,才特意换了裁缝新做好的旗袍,仍是丝毫不施粉黛。本就白净可人的很,而今因了白地粉花旗袍的映衬,到更显得面如敷粉,腮若桃花,眉如远山,眼含秋水,袅袅婷婷,那一头乌云盘成松散的髻子,虽然不加修饰,但也因此自然非常,反倒比那些女子精心盘饰的还好看些。邓昱华本不是那种贪恋美色、轻佻浮躁的公子哥儿,却也一时竟看得呆了。 待邓昱华回过神来,父亲和柳世伯已经落座畅谈生意上的事了,只见柳茵与她父亲耳语几句,就向父亲和自己告辞:“邓世伯,邓兄,今日我原带了一班姐妹来家里做客,虽说世伯和邓兄是贵客,但想来以后常来常往是不可少的。我那一帮姐妹,总不能把她们撂在那里不理会,恕柳茵无礼先行退下了。” “好的,茵儿,快去忙你自己的事吧,我与你父亲也有些正事要谈的,如果不妨事,带着昱华一起去,年轻人凑在一起总是会有很多话说罢。” “哎。”柳茵轻轻应道。邓昱华本就早觉得陪着长辈不过客套逢迎,正颇为无聊,闻此言,忙跟着柳茵从前堂退了出来,一径往后院去。 邓昱华跟在柳茵身后,并不过分靠近,用刚好能让柳茵听到的音调说:“听柳世伯刚刚说妹妹念的洋学堂,不知是哪一间?不会赶巧是兴民中学罢?” “正是,莫非邓兄也在那里读书?”柳茵回头淡笑。 “什么邓兄啊,从刚才就觉得这称谓好生古怪,如果不因我生分,只叫我昱华便是了。我确也在那间中学念的,只是好像从未见过你,又或许见了也只是擦肩,未曾留意妹妹罢。”邓昱华笑道。 “你既不让我叫兄长,缘何自己却在那里妹妹妹妹地叫个不停?既然让我叫你昱华,你便直呼我小茵可好?这礼节本就太多,没得倒叫人烦,总不如直呼其名来得直接亲切。” “呵呵,说的是,昱华知错,定不再犯了。” 说话间,就回到了后院。在后院等了有好一阵子的几个姐妹赶忙迎了上来,说了些怎么这样慢之类的话,这才看到立在一旁的邓昱华。 素来心直口快的张云清先开了口问:“小茵,这一位可是你的哥哥?不对,你哥哥柳暮也是我们都见过了的。哦……莫不是……莫不是?”说到这儿却并不往下说,只是吃吃笑了起来,一双眼不住地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可先住了嘴罢,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这位是做烟草生意的商户邓家的少爷邓昱华,想来你们也都听说过他家。他原跟我没什么关系,今日只是邓世伯来我家拜访,我才第一次见他,不过他的言谈举止,到让人觉得很是亲切,你们也只管叫他昱华便是了,他还和我们同个中学呢,以后倒是有很多相处的机会。”柳茵虽面含一丝责备,却到底没有真正生气,柔声说道。 又歉意地转向邓昱华:“昱华,对不起,我朋友她就是这个样子,心直口快。”说罢又一一介绍了三位姐妹给邓昱华认识,并说明了她们聚在这里的原因。 “我原以为你们这聚会只是姐妹在一块聊闲天儿,却没猜到有这缘故。”邓昱华轻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柳茵听他语气略带嘲笑,不禁有些着恼。 “小茵,你要知道。”邓昱华忽然正色到,“中国是必定会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的,这你我都知晓,也都认同。光明和自由在前方,等着我们青年一代去争取,去创造。但是摆脱旧的思想,并不是代表让我们男人剪掉大辫子,女人剪短头发,这充其量只是一种形式。有的男人虽被迫剪掉了大辫子,但心中的辫子仍然根深蒂固。我们要做的应该是宣扬自由和民主,让代表人民利益的议会来当家作主,把人们心里的辫子,也就是老百姓心里被压迫已成习惯的奴性连根拔除,才能真正使人们从心里得到解放,这才叫做革命!” 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邓昱华停了一停,声音放缓了:“小茵,云清,静茹,张译。我看你们几个女孩子,都有一头极好的头发,我虽不守旧,但有一句话我还是很认同的,那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头发并没有错,它也是美的象征,岂有为了革命就先革自己的头发的道理?要我说,你们要真想革命,真想追求光明与自由,我们下个月十五号倒计划组织一场学生游行,到时你们来参加如何?” 几个女孩自是兴奋地一口答应下来,要剪去一头长发的计划也就此搁浅了。 这晚柳茵临睡坐于妆镜前,披散下一头挽着的乌云,看着自己的长发,不由又想起来白日的事,心中对邓昱华既是敬佩,又是倾慕。敬佩的是,一个富商子弟,不仅没有奢靡的作风,还对革命、对救国有着如此深刻的认识;倾慕的是,他的为人竟是这般朴素正直、儒雅大方,说话更是入情入理,让人倍感温馨。 想着想着,不禁脸上泛了红霞。 柳茵又如何知道,其实邓昱华阻止她剪掉那一头长发,不仅是为了她,为了她们,更是为了昱华他自己的私心呢?那一句“你的头发这样美,你的人也这样美,如此美的头发,总不能让它就此剪了。”是邓昱华没有说出口的理由,也是内心深处最诚恳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