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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无心婆婆

    (一)

    当一个人呱呱坠地之后,第一件大事情,大概便是找长辈或有学问的人取个吉祥而含义深远的名子了。

    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果来个“人”“名”对照,我们常会发现不少有趣的例子。

    譬如说:取名“龙”“风”的男女,经常都是些窝囊废。

    取名“武雄”者,往往弱不禁风。

    名“智聪”者,常是个低能儿。

    一肚皮卑鄙龌龊的家伙里面,颇不乏“守仁”“重义”之辈。

    妓女里面有“淑贞”。

    “高升”和“来福”,通常都是奴才。

    而这,也许正是后来一些聪明人,将儿女的名字取成“大牛”、“阿土”、“石头”、“米粉”、“虾米”的原因。

    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往往与福禄寿禧富贵穷通背道而驰。取个乌七八糟,不登大雅之堂的名字,也许还会带来好运道。

    像张小呆,便是一个反面的好例子。

    当钢钩吴信义吴二爷在世时,张小呆是富贵赌坊里的三总管。

    三总管也者,只是名义好听,其实不过一名杂役头儿而已!

    张小呆人如其名,看上去,的确有点呆里呆气的。

    吴二爷擢升他为三总管,只看中了他一点,脚底下勤快。

    如果吴二爷不死,无论这位张小呆脚底下如何勤快,相信也绝升不了大总管或二总管。

    如今呢?富贵赌坊的大老板,便是这位张小呆。

    吴二爷死讯传来之初,大总管黄必烈,名正言顺的当天便升上了老东家的遗缺。

    由于二总管尤清残废,张小呆也按顺序升上了大总管。

    可是,先后不过三天工夫,富贵赌坊的东家,又告搬位。

    原因是,黄必烈有福无命,突然暴毙。

    黄必烈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去追究原因。反正人死了是事实,人死不能复生,和尚死了庙在,该谁接掌大权,谁就升登宝座。

    黄必烈的死因,只有一个人心里清楚。张小呆!

    张小呆接下这座价值数十万的基业,他花去的成本,一共是两钱六分银子。

    一壶酒,四钱信州砒霜!

    张小呆,人人说他一付呆相,你说他呆不呆?

    (二)

    张小呆当然不呆。

    不过,张小呆虽然不呆,似乎也还算不上是个绝顶聪明的角色。

    因为他如果够聪明,他就该在谋夺这个宝座之前,同时考虑到另一个问题:富贵赌坊尽管是个日进斗金的大宝矿,它有朝一日会不会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

    吴二爷当年能坐稳这把金交椅,是因为有位盟兄鬼枪汤大爷;鬼枪汤大爷受人尊重,是因为有座札硬靠山,天哑老人。

    他张小呆有什么?

    就凭他临时以酒色拉拢的,那七八名腰粗臂圆的小兄弟?

    当然,张小呆事后也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在既成事实之后,再想办法补救,就跟未雨绸缪差得远了。

    就在张小呆接替黄必烈执事富贵赌坊的第二天,赌厅里来了两名赌客。

    这两名赌客大约三十五六岁下下,劲装佩刀,长相怪异.眼光炯炯有神,一看便知道是江湖黑道上的棘手人物。

    不过,张小呆当时并未在意。

    他在富贵赌坊当了三年的三总管,像这一类型的人物,他见得多了。

    而且,正如俗语所说的,人不可貌相,长相凶恶的人,有时并不一定就会闹事情。

    赌坊,通常就跟妓院差不多,只要身上有银子,谁都可以进来。

    除非你关门歇业,你永远没有选择客人的自由。

    所以,张小呆当时的预防措施,只是朝两名巡场子的弟兄使了个眼色,意思让他们多加小心,尽量殷勤伺候,别让对方找到闹事的借口。

    两名长相特别的赌客,一个粗壮结实,身材不高,脸如锅底,阔嘴扁鼻子,眼睛老往高处看,显示出一付目中无人的样子。

    另一个身材高瘦,脸孔狭长,鼻梁如刀,眼珠如豆,闪烁不定,神情诡谲而阴沉。

    两人在几张赌台旁边走来走去,到处张望,似乎并没有出手下注的意思。

    巡场的两名护台师父,一个叫铁头老九,一个叫拼命三郎小尹。

    两人原是吴二爷辖下一家妓院的两名打手,因为平常跟张小呆走得近,在张小呆接掌富贵赌坊后,临时被提升起来的。

    两人经过张小呆的眼色示意,顿时提高警觉,暗中留意两名怪客的一举一动。

    两名怪客在大厅里溜了几圈,眼色一使,双双稳步向大厅后面走去。

    铁头老九和拼命三郎小尹一看情形不对,立即快步超前,拦住两人去路。

    铁头老九抱拳赔笑道:“两位大爷,对不起,后面没有场子了。”

    黑皮汉子两眼望着高处道:“我们不是找场子,是去拜见吴二爷。”

    铁头老九道:“吴二爷出了意外,现在这里的东家是张三爷。”

    黑皮汉子冷冷地道:“都一样,就算拜见张三爷也无妨。”

    铁头老九道:“请教两位大爷如何称呼?”

    高瘦汉子接口道:“幕阜山来的,他叫天狼厉三刀,我叫血魔廖无常!”

    铁头老九和拼命三朗小尹均不禁微微一怔。

    幕阜双凶?

    拼命三郎小尹比较机伶,呆了一下之后,立刻抱拳露出敬仰之色道:“原来是幕阜双杰,失敬,失敬!”

    他又转向钱头老九道:“老九,我陪着两位前辈在大厅用茶,你快去请我们三爷出来。”

    铁头老九道:“好!”

    铁头老九正待转身出厅,天狼厉三刀轻咳了一声道:“不必,我们有事要跟你们张三爷商量,大厅里说话不方便。”

    铁头老九望了小尹一眼,小尹点头。铁头老九只好改口道:“是是是,小的为两位大爷带路。”

    张小呆正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盘点帐目。

    他如今使用的这间书房,以及房中一切家俱,都是老东家吴二爷留下来的,不仅气派豪华,而且舒适无比。

    别的不说,单是用那把典雅昂贵的宜兴茶壶,窝在掌心里啜上两口陆安雨前,就叫人周身止不住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而最令张小呆兴奋的,还是摊在面前桌上的那本帐簿。

    这是一本由账房里蔡老夫子腾录给东家一个人看的秘密收支总帐。

    截至昨天为止,帐上结存总数是十三万八千六百四十五两整!

    以他过去担任三总管的月薪计算,他要想凭月薪累积到这个数字,就算只进不出,一文不花。大概也需要九十五年左右!

    他知道吴二爷在世时,每月均须拨出一笔不小的数目,孝敬某一位不知名的后台人物,同时四时八节还得在汤大爷那边打点打点。

    所以,目前帐上的这笔节余,是好几个月累积下来的总数。

    如今,汤大爷已和吴大爷同登极乐,津贴某后台人物的规银,他也可以装聋作哑,暂时置之不理,等对方找上门来,他再设法打发,仍不为迟。

    这样一来,他今后的收入,就更可观了。

    他也晓得,一个人坐拥这爿赌坊,一定会引起很多人眼红。

    因此,他已着手计划,不惜支付高薪,网罗一流杀手,作为他保护这爿赌坊,以及逐步蚕食吴二爷和汤大爷其他事业的“本钱”。

    他的眼光,不能说不远大.只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张小呆也跟铁头老九一样.虽然没有见过幕阜双凶本人,但对这两位仁兄的劣迹和恶名,却是耳闻已久。

    如今双凶突然联袂找上门来,张小呆心里当然很不舒服。

    不过,他混这一行已不止一天,知道一个有地盘的人,无论实力如何雄厚,也避免不了这一类的干扰。

    就拿鬼枪汤大爷说吧!汤大爷在世时,连天门山的吴火狮都不敢轻易挑衅,但却必须经常准备若干大红包,以便应付不断上门打抽丰的亡命之徒,便是一个现成的好例子。

    所以,张小呆一经铁头老九报出双凶名号,立即满脸堆笑,好像突然看到了睽违已久的舅太爷。

    “原来是厉大爷和廖大爷,坐,坐,请坐!”

    他又转身向铁头老九,手势与眼色齐飞。

    “老九,快,上茶点!”

    这是他们之间的代用术语。

    虽然是意义相同的一句客气话,却可由字眼的增减变换,代表着好几个不同的等级。就是红包的大小。

    “奉茶”的红包小于“上茶”“上茶”的红包小于“上茶点”,如果加个“快”字,红包就是最大的,一个五百两!

    铁头老九懂得东家的意思,立即转身,直奔帐房。

    这一边,张小呆将双凶让进书房,寒暄落坐。

    天狼厉三刀两眼望天道:“我们兄弟俩,是吴二爷多年的老朋友。”

    张小呆欠身道:“是的,这个兄弟知道。”

    血鹰廖无常骨碌碌的转着一对小眼珠道:“听说吴二爷出了事故,我们兄弟俩非常难过。”

    张小呆道:“是的,我们吴二爷在世时,交的都是血性汉子。”

    天狼厉三刀道:“所以,我们兄弟今天既然来了,看在多年老友的情份上,就不能不对九泉之下的吴二爷有个交待。”

    张小呆以为两人要替吴二爷报仇,心中暗暗高兴。

    他已从侧面打听出,吴二爷和汤大爷是死于大恶棍弓展和大穷神江东流之手,正好从中撮弄一下,将双凶推给老少双侠,来个借刀杀人,一劳永逸。

    “听说杀害我们吴二爷的,是一个姓弓的小混混儿。”他怕双凶知难而退,不敢夸张弓展的武功和来历:“这小子听说还留在长沙城里尚未离去,小弟这几天正在派人口处找寻他的下落,好设法替我们二爷讨回个公道,难得二位恰巧赶到——”

    天狼厉三刀道:“关于这一方面,我们可以慢慢商量,不必急在一时。”

    张小呆微微一怔,有点意外。

    这种事不急,什么事急?

    血鹰廖无常道:“吴二爷是个有家小,有事业的人,我们应该先把他的后事处理妥当。”

    张小呆忙接口道:“我们二爷的后事已经处理好了。”

    天狼厉三刀很不高兴,两眼上瞪道:“是谁处理的?”

    张小呆道:“是兄弟我。”

    血鹰廖无常阴恻侧的道:“你?你又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一个做事领晌的小管事头儿,这种大事情,你处理得了?”

    张小呆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两个家伙语气不善,好像不是几百两银子,就能打发清楚的了。

    天狼厉三刀接着道:“就说这座赌坊吧,它是吴二爷的产业,吴二爷过世了,他还有妻妾子女。我问你:吴二爷去世之后,你有没有向他的亲人作一个详实盘点交代?”

    张小呆几乎气得吐血。

    两人的来意、显然比他想像的还要恶毒的多。

    但是,对方处处在理,他又反驳不了。

    他现在才有点后悔,后悔不该对大总客黄必烈下手得太早,否则,今天这种场面,就不必自己烦心了。

    现在怎么办?

    他自己的几手玩意,决应付不了幕阜双凶,像铁头老九和拼命三郎小尹之流,就算加上去,也是白饶。

    来硬的,他没有本钱,若是将这个赌坊双手奉让于人,等于到口的一块肥肉喂了狗,他又有点不甘愿。

    血鹰廖无常像下命令似的道:“着人去把我们吴家嫂子跟几位如夫人请过来,谁敢欺侮她们孤儿寡妇,我姓廖的就会要她好看!”

    天狼厉三刀冷冷的望着张小呆道:“只要你手续清楚,我们可以升你为二总管。另加薪给。”

    张小呆衡情度势,知道自己目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硬拼,一是照办!

    硬拼方面,他已经考虑过了,既然此路不通,就只有照办!

    张小呆念头转定,立即陪笑道:“谢谢两位大爷,你们真是来得太好了,兄弟不是块材料,自我们二爷去世后,一直为这付重担子发愁……”

    双凶见了他们只凭口头上的一阵威吓,便将一座赌坊轻轻松松的夺取到手,心底下自是十分高兴。

    他们要张小呆派人去找吴二爷的家属,只不过是一种堂皇藉口,如果把那一大堆婆娘找来了,他们难道还真的办点交?

    所以血鹰廖无常立即见风转舵,向张小呆道:“今天已经不早了,点交的事,我们可以稍缓再办。倒是坊里上上下下的一批弟兄们,应该办凡桌酒席,大家见个面慰劳,慰劳。”

    张小呆露出奉承的样子道:“是,是,廖爷说得对,属下这就下去张罗。”

    张小呆匆匆走了。

    双凶相顾而笑。

    血鹰廖无常走会房门口,见四下无人,又折向厉三刀身边,低低暖昧地道:“钢钩吴信义是个有名的色鬼,他收在身边的几个娘们,听说都是万中选一的尤物……”。

    天狼厉三刀点头道:“我知道,忍住点,慢慢来,长沙这块地盘,我们占定了,几个骚娘们算什么?”

    张小呆刚刚走出后院,便见铁头老九提着两只沉甸甸的麻布袋,正打账房那边走过来。

    张小呆拦小铁头老九,低声道:“这两袋银子,不必送进去了。”

    铁头老九吃了一惊道:“为什么?五百两银子,他们还嫌少?”

    “一言难尽。”张小呆摇头,稍稍思索了一下:“我看这样好了,你去前面找小尹,这两袋银子,你们两个一人一袋,先去找地方避避风头。”

    铁头老九一呆道:“两个家伙难道……”

    张小呆打断他的话头道:“不必多问,明天你们在城里,就晓得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小呆走进帐房,蔡老夫子正在抽水烟。

    他支开了打杂的小厮,向蔡老夫子道:“我们的十几万两银子,存在几家钱庄里?”

    蔡老夫于道:“四家。”

    张小呆道:“柜上现在有多少现银?”

    蔡老夫子道:“大约三千多两。”

    张小呆沉思了片刻道:“好,你现在开四张银票,把四家钱庄的银子提清,这里的几千两现银,你用麻袋装好,我派人帮你运回去,今天夜里,你就雇船……”

    蔡老夫子愕然道:“坊里又出事了?”

    张小呆扭头朝房外溜了一眼道:“吴二爷跟黄老总是怎么死的,夫子应该清楚。如果勉强支撑下去,到头来你我都落不了什么好下场,不如看开些,趁早弄点养命老本,远走高飞,另打基业。”

    蔡老夫子有点心虚道:“老朽一个人带走三千多两现银,会不会太多了一点?”

    张小呆道:“现在还是我作主,这是我的主意,你不必想得那么多。倒是你手底下最好利落些,免得耽搁太久,又生枝节。”

    (三)

    怀着四张巨额银票,张小呆从侧门溜出了富贵赌坊。

    没有人能形容得出张小呆此刻那种轻松愉快的好心情。

    就连张小呆自己也形容不出。

    他只奇怪在幕阜双凶上门之前,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这样做?

    不是吗?十几万两银子,如果好好加以利用,一个人就是吃八辈子也吃不完。大总管黄必烈一死,他就有权如此处理.为什么当时他竟痰迷心窍,一定要把住这座赌坊不放?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他庆幸自己的运气还不错;幕阜双凶上门,正如塞翁失马,他总算应变得当,临时下了一着妙棋。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张小呆决定去租匹快马,立即离城。

    他过去亲眼见过不少例子,知道一个人不能当机立断,常会招致何种后果。

    张小呆的决定是果断的。

    他的行动也不慢。

    他似乎只疏忽了一点——在今天长沙城中,他以曾任富贵赌坊三总管的身份,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名流,为了避入耳目,他实在应该改变一下容貌,才是防患未然之上策。

    当张小呆正拟拐向景德坊的骡马街时,忽然有人喊住了他。

    “哪儿去啊?张三爷。”

    张小呆循声转身,抬头一望之下,不觉微微一呆。

    跟他打招呼的,是个浓眉大眼,脸皮白中泛青,唇角噙着诡活笑意的劲装中年汉子。

    张小呆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

    但他凭以往的阅人经历,一眼便看出这个陌生汉子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

    他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希望这个家伙一时眼花认错了人。

    “这位兄台,我们以前见过?”他迟疑着,等对方解释。

    “只见过一次。”那人微笑,笑得就像一只饿狼在瞪着一只大肥兔:“见面的地方,是富贵赌坊。当时三爷正在忙着呼客人,对在下可能没有留意。”

    “噢噢,是的,对不起,坊里人手不够,时常怠慢了老主顾。”

    张小呆客套过了,才又抱拳请教道:“兄台您贵姓?”

    那人道:“柳乘风。”

    张小呆道:“噢,是柳大爷,失敬,失敬。”

    那人道:“杨柳的柳,加减乘除的乘,风风雨雨的风。”

    说完又加了一句活道:“天门山来的。”

    张小呆脑门里一嗡,心跳登时加快起来。

    飞天虎柳乘风?

    天门断魂四虎没有死光,还留下了这头飞天虎?

    飞天虎柳乘风轻咳了一声,又接着道:“张三爷现在成了长沙城里的大忙人兼大红人啦!刚才急急匆匆的打算去哪儿啊?”

    张小呆定定心神,情急智生,忽然满脸堆笑道:“去状元楼订酒席,柳爷肯不肯赏光?”

    飞天虎柳乘风一怔道:“订什么酒席?”

    张小呆道:“这是我们富贵赌坊两位新东家的意思,他们认为坊中兄弟们终年辛劳,应该好好嘉勉慰问一番。”

    飞天虎柳乘风又是一怔:“新东家?谁是富贵赌坊的新东家?”

    张小呆道:“是来自慕阜山的三刀厉大爷和廖无常大爷!”

    飞天虎道:“幕阜双凶?”

    张小呆笑着,干咳了一下,没有开口。

    飞天虎道:“听外面传说,富贵赌坊不是由你三爷接下来了吗?”

    张小呆抱拳道:“柳爷说笑话了,兄弟在坊中不过是个杂役头儿,哪够份量担当这样一份大事业?”

    飞天虎道:“姓厉的和姓廖的凭什么接管这爿赌坊?”

    张小呆道:“他们自称是吴二爷生前的好朋友。”

    飞天虎哼了一声道:“好朋友!等见了我们老爷子,他们敢不改口,就算他们有种!”

    张小呆道:“柳爷先请过去坐坐,小弟订了酒席,马上回去陪柳爷。”

    飞天虎一甩头道:“你去吧!”

    张小呆必恭必敬的抱拳道:“柳爷慢走。”

    柳爷可以慢走,他张小呆可滞缓不得。

    目送飞天虎远去,张小呆很快的就以高价祖妥一匹青鬃快马,目的地是襄阳。

    他第一站到襄阳,表面上是因为这家骡马行襄阳有分行,牲口交割起来方便,其实,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藉口。

    真正的原因,他是因为身上的四张银票,跟襄阳的几家大银号子有提兑契约,在那里可以从容支配处理。

    张小呆这次学乖了。

    他声称一路风沙太大,向马行里要了一个大斗笠,一个纱布套头,打扮齐全了,方牵马出行。

    张小呆一路策马出城,脑海不断重现着刚才遇见飞天虎柳乘风的那一幕。

    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当时飞天虎如果不相信他的话,硬要押他回去跟幕阜双凶对质,他滚怎么办?

    那时恐怕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

    惨!

    因为谁都可以想像得到,双凶久久不见他回报.一定会亲去前厅察看。

    到的候,双凶找他不着,铁头老九和拼命三朗小尹,以及管财务的蔡老太子等人都跟着不见了人影子,现银和库存又被提得空空的,双凶不咬碎牙齿,槌破胸膛才怪。

    若在这种当口,他被飞天虎突然押着出现,双凶对他“欢迎”和“敬礼”的程度,自是想像可知。

    出了北城门,张小呆在马上长长吐了口气。

    现在,无论双凶或飞天虎等人如何精明,也不容易再把他抓回去了。

    黑道上的人物,十九难得善终,他说起来是够幸运的,应该见好就收了。

    有了这批银子,他可以找个靠近京师的地方,买田地,营华屋。广置姬妾,好好的风光一番了。

    张小呆正想得入神,忽听前面道旁有人操着扬州土腔,尖声怪气的道:“勤快妈妈的,小三子啊!这哈子你这个小囚丁儿可舒服死啦!”

    张小呆听得有趣,忍不住朝发话之处望了过去。

    说话的人,坐在前面道旁一棵大桑树底下,是个一身破衣形同叫化的老头子。

    使张小呆感到奇怪的是,树下就只老家伙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小三子。

    他再望望自己的身后,后面官道上,也不见一个人影子。

    这老家伙是个疯子?

    张小呆正疑惑间,老家伙又开口了。

    “老爹在这块,你小囚丁儿嫩(认)不得能(人)啦!”

    现在,张小呆听清也看清了。说话的老家伙,腔调是故意装出来的。这老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富贵赌坊闹过事情,名列江河五奇之一的大穷神江东流!

    而老家伙招呼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他张小呆!

    张小呆很想猛抽一鞭,催马从大穷神身前疾冲过去,但是,他不敢。

    目前这个大穷神也许只是在拿他开开玩笑,如果他露出心虚的样子,万一被老家伙逮住,日子就不过好了。

    大穷神朝他招手,声音回复正常。

    “别怕,别怕,我老人家一向讲理,只是分润分润,决不会连根挖。”

    张小呆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下马。

    “好!”大穷神点头:“算你小子识相,过了老夫这-关,你小子就真的可以找个地方,好好的去重新做人,好好的去享受一番了。”

    张小呆抱拳道:“晚辈只是想早日脱离是非之地,尚乞老前辈高抬贵手。”

    大穷神点头道:“好,不义之财拿出来,大家分分。”

    张小呆故意怔了一下道:“前辈的话,晚辈不懂……”

    “你听不懂,是吗?”大穷神又点点头:“好得很,那我就再说清楚一点。”

    张小呆只好听着。

    “幕阜双凶今天去了富贵赌坊对不对?”

    张小呆点头。

    “双凶自称是吴信义生前的老朋友,要你交出赌坊的经营权,你小子相当聪明,一看情势不妙,立即满口答应,然后你小子就借口下去张罗酒席为名,去找账房的蔡老夫子……”

    张小呆一呆,脱口道:“这些事情,你老是怎么知道的?”

    大穷神龇牙一笑道:“等有一天,你的名字也给排人了什么‘五奇’‘八怪’之列,你就会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你拿了银票,出门不久,便在景德坊碰上天门山来的那飞天虎,老夫见你小子口齿伶俐,一定可以顺利上路,于是便提前出城,在此恭候……”

    张小呆实在舍不得交出那些银票,正打算设法软求之际,身后城门口方面,忽然传来一片杂乱的马蹄声。

    只听有人高呼道:“就是前面那匹青鬃马!”

    张小呆不用回头,便已听出那是骡马行里一个小伙计的声音。

    大穷神轻轻叹了口气道:“来的是飞天虎和幕阜双凶,他们之间,好像已经取得了协议,这下你小子的麻烦可大了。”

    张小呆一听幕阜双凶和飞天虎都来了,登时魂飞天外,脸色如土。

    他赶紧抖索着取出那四张银票,塞给大穷神道:“老前辈,求你替我挡一阵,银票都在这里……”

    大穷神接过银票道:“别慌,他们来了三个人,个个都是扎手货,你一跑,我只要拦漏一个,你就没命了。”

    张小呆牙齿打颤道:“那……那怎么办?”

    大穷神道:“站在我旁边,别动,表现得镇定一点。”

    大穷神刚刚吩咐完毕,幕阜双凶和飞天虎三骑已如飞而至,那个指认为马匹的马行小伙计,则远远落后,守在官道旁。

    双凶和飞天虎三骑疆绳一收,立即将老少两人成半月形围住。

    大穷神端坐不动,抬头向飞天虎道:“柳老弟台的轻功,老夫是领教过了,没想到骑术竟然也是如此高明,佩服,佩服!”

    飞天虎柳乘风似乎没有料到张小呆身旁坐的破衣老头,竟会是大穷神江东流,瞧清之下,不觉一怔,一时竟忘了如何回答。

    幕阜双凶一向自视甚高,他们既不清楚大穷神是何许人,也根本就没有把这个糟老头放在心上。

    血鹰廖无常滚着一对绿豆眼,朝张小呆冷笑道:“你小子真行呀!嘴里唯唯喏喏,一掉头,脚底下就抹了油,现在你小子还有什么话说?”

    张小呆仗着有大穷神保护,唐然顶了一句道:“长沙不是幕阜山,这儿的事,你们管不着!”

    血鹰廖无常勃然大怒道:“好个臭小子,你是活腻了!”

    他被人喊作血鹰,轻功之高,自是不在话下。

    只见他双臂一分一压,唰的一声,跃起马背,十指曲张如钩,恍若苍鹰搏兔般,向张小呆飞扑过去。

    张小呆见对方来势凶猛,腿都吓软了。

    大穷神喃喃道:“当着我江老儿,居然还有人敢如此放肆,这年头怎得不乱?”

    他手上原拿着一支五寸上下,小指粗细的湘妃竹烟杆,随着口中念念有问,突然反臂一挥,像磕烟灰似的,敲了出去。

    由于大穷神坐的地方与血鹰飞身下扑之处有四五尺距离,那根旱烟杆又是那么细瘦短小,以致在场的人,都没有留意大穷神这个看上去似乎毫无作用的动作。

    血鹰是算准了距离才出手的,当然更不会防到这一着。

    可是,说也奇怪,在大穷神这一挥臂之下,血鹰双腿跟旱烟杆的距离,竟像奇迹似的,突然缩短了。

    大穷神那支细细短短的旱烟杆,居然及时不偏不倚的敲在血鹰的小腿骨上。

    旱烟杆子的另-端,是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烟锅儿。

    这种因陋就简,粗制滥造的小早烟杆儿,在很多乡下老年人的腰带上,随时都町以见得到,

    它容易折断,容易遗失,因为不值几文钱,也极容易补充。

    这种旱烟杆儿,对一些乡下的穷苦老头来说,它的确是-种宠物。

    不过,无论这种旱烟杆儿有罗少方便和好处,但决不包括它可以当作一种武器在内。

    血鹰廖无常练的是外家功夫,一双腿骨虽不敢说硬如钢铁,但在运起劲来的时候,等闲木石之类的障碍物,可说很少能挡住它的一扫之力。

    所以,当大穷神一杆敲落,而继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时,几乎谁都没有在意。

    不是吗?断了一根土制的早烟杆子,能值几何?

    直到血鹰发出鬼嚎,蓬的一声,摔倒下去,大家才骇然发现,刚才那一声脆响,断的竟是血鹰的小腿骨!

    天狼厉三刀又惊又怒,暴瞪一双血丝眼,转向飞天虎道:“这老浑囚是谁?”

    飞天虎未及回答,大穷神已抢着道:“柳家老弟台,这是个机会,上啊!”

    飞天虎掣刀在手,冷笑道:“上就上,难道咱家还怕了你这个大穷神不成?”

    天狼厉三刀一怔道:“大穷神?”

    飞天虎道:“你以为他是谁?”

    天狼厉三刀眼皮一眨,正想开口,飞天虎长刀突然出手。

    这一刀并不是砍向大穷神。

    他砍的是狼厉三刀。

    天狼厉三刀刀法精绝,他被人喊作厉三刀,倒是因为他纵横赣北鄂东一带十多年,从未遇过敌手,一般江湖人物,很少能接得住他三刀而得名。

    而今天,他这个厉三刀,却变成了厉一刀。

    一刀毙命。

    张小呆的武功虽然不怎样,但对付已经断了腿的廖无常,自是绰绰有余。

    这小子捡便宜的功夫,还真高明。

    他冲上去,提脚便踹,专踹血鹰的太阳穴,只三两下,便将血鹰踹得像个血葫芦。

    飞天虎柳乘风收起长刀,人在马背上,朝大穷神一抱拳,然后拨转马头,扬鞭回城而去。

    张小呆道:“奇怪,这个飞天虎,怎么会向天狼下手?”

    大穷神笑道:“是老夫下的命令啊!你没有听到?”

    张小呆道:“他们是一路来的,为什么要听你的命令?”

    大穷神笑道:“钢钩吴信义是吴火狮的侄子,这位飞天虎是吴火狮的部属,吴火狮想进占长沙这块地盘,却被幕阜双凶抢先一步,占据了富贵赌坊,你想飞天虎心头是什么滋味?”

    张小呆道:“那起头他们为什么不翻脸?”

    大穷神笑道:“这正是飞天虎比幕阜双凶聪明的地方,大丈夫能屈能伸,相机行事,不争一时之意气。”

    张小呆道:“因为你早看透了飞天虎的-肚皮鬼胎,所以你便及时向飞天虎发出提示?”

    大穷神笑道:“这样岂非省事得多了。”

    张小呆道,“果然姜是老的辣。”

    大穷神道:“少跟老夫拍马屁,快把场子收拾收拾,咱们也好各走各的了。”

    张小呆遵命将双凶的两具尸体处置完毕,便拟告别离去。

    大穷神喊住他,递给他一张银票。

    “三千五百两,够你小子改邪归正,舒舒服服的活上一辈子了。以后如果再动歪脑筋,你不妨先想想幕阜双凶今天的下场。”

    张小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种好事情。

    大难当头,眼看逃生无望,最好能捡回这条性命,已够他感激不尽的了,他那里还敢奢望那些本来就不属于他的银子?

    张小呆不敢伸手接,眼圈却已红了。

    “拿去。”大穷神硬塞给他:“这些都是不义之财,你拿走的部分,算你的遣散费,老夫留下的这一部份,用处更大,老夫希望每个有着一个赌徒丈夫的家庭,今年过年时,都不会为了缺衣缺食而搂着儿女哭泣……”

    (四)

    自汤大爷和吴二爷出了事故之后,长沙城里着实混乱过一阵子。

    如今。一切又渐渐步入常轨了。

    两人以前所拥有的赌坊、妓院、酒楼、栈房、以及木材行等等,如今秦并六国,都归属于一个新东家的名下了。

    这位新东家,便是断魂枪吴火狮。

    吴火狮从天门山一共带来了三十六个人,这三十六个,便是黑道上的有名的天门三十六杀手。

    飞天虎柳乘风因为抢滩登陆有功,被委为大总管,权力仅次于吴火狮。

    汤大爷的一些残余部属,起先还不服气,但很快的便被飞天虎统领三十六杀手消灭干净。

    吴火狮目前只有一个隐忧。

    那便是君山天哑老人。

    天哑老人又聋又哑,隐居君山,不问世事已久,除非有人报讯,否则实在很难知道外面江湖的人事变迁。

    但是,纸包不住火。消息迟早总会传到那个哑老头耳朵中去的。

    吴火狮目前全力布置,就是在等着这一战。

    算起来,天哑老人比佟大先生和佟二先生,以及三湘好好先生葛香枫等人的辈份还要高一辈,在枪法上的造诣,在当今武林中,更是不作第二人想。

    吴火狮心里清楚,他在一根断魂枪上的成就,虽然极富自信,但跟天哑老人比起来,显然还要稍逊一筹。

    不过,吴火狮似乎并不为这一点如何发愁。

    因为他另有他的克敌妙计。

    这件事情,他已经安排妥当,如今他唯一要做的,便是小心戒备,等待某一个人出现。

    (五)

    一盏暗淡的菜子油灯……一张白发皤皤的慈祥面孔……这是多数人口忆童年时,最容易映入脑海的一幅生动的写照。

    印象中的白发婆婆,多半是比奶奶还亲的外婆。

    没有人能详细解释,一个人在回忆之中,外婆为什么往往总比奶奶的形象来得鲜明亲切?

    但实情确是如此。

    很多人怀念的第一个老人,便是曾经任他哭闹纠缠,而永远慈容不改的外婆。

    无心婆婆看上去就像一位慈祥的外婆。

    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唇角永均匀挂着那种像是随时等待外孙前来绕膝纠缠的笑容。

    无心婆婆如今也坐在一盏暗淡的油灯下。

    唯一不同的一点是:大多数人记忆中的外婆,不是坐在一架纺织机前,吃力的纺纱或织布,便是歪着身子,在灯下一把-把的搓着麻绳或草绳。

    而今这位无心婆婆面前放的,则既不是纺织机,也不是一大束麻草,而是一桌丰盛的酒菜。

    这桌酒菜所花费的银子,足够三个外婆纺三年的纱,织三年的布,或是搓上十年的麻绳或草绳。无心婆婆对面坐的是断魂枪吴火狮。

    飞天虎柳乘风虽然贵为大总管,但在今晚这场盛宴中,他则只配肃立一旁,像个小厮似的,随时听候差遣。

    断魂枪吴火狮看上去并不比无心婆婆的年岁小多少。

    他的头发,也已花白,脸色虽仍十分红润,背脊骨却已像一座桥梁似的拱了起来。

    吴火狮的师承,无人清楚。

    大家只知道,早在二十多年前,江湖上就已经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位黑道居枭面前倚老卖老了。而今晚面对无心婆婆,吴火狮却很明显的,是执的弟子之礼。

    无心婆婆似乎很满意今晚的这桌酒菜。

    她的胃口也很好。

    五斤重的一条大鲢鱼,她吃了一个头,两斤半的红烧蹄膀,她吃了上面那层金黄色的,约四分厚,软软而富弹性的肉皮。

    她解释说“最近她的牙齿不好,所以不能吃下那些腱子肉。”

    此外,她还吃了两只五香椒盐烤乳鸽。

    半盘蒜瓣爆蛙腿。

    一碟醉虾。

    一碟驴肉。

    八根盐渍红辣椒。

    四个牛肉大包。

    长沙城里能买得到的酒,最上等的,是洞庭春。

    一坛三十斤装,吴火狮准备了两坛子。

    无心婆婆说她最近火气太旺,喝酒必须加以节制,所以他们喝了半个多时辰,才喝掉了半坛多。

    普通人喝这种洞庭春,都是论两喝,酒量再好的,也喝不了一斤。

    他们两人半个时辰里喝掉了十五六斤,居然还只是牛刀小试,这位无心婆婆的酒量,如非亲眼看到,恐怕谁也不敢相信。

    “天哑老人那边,你老弟放心。”无心婆婆喝了口酒,又抓起一只烤乳鸽:“四十多年前,我就跟这个哑巴交过一次手,他那根鬼枪虽然霸道,但只要碰上了我蓝玉娇,他老儿就神气不起来了……”

    吴火狮必恭必敬的道:“当然,放眼天下武林,包括佟大先生和好好先生葛老头在内,谁能挡得住婆婆的无影神拐十八式。”

    “就算他老儿不来长沙,我婆子也会找去君山会他一会。”天心婆婆嚼着烤乳鸽,一脸慈祥,微笑道:“不过,你们心须记住一件事,我婆子要你们办的事,你们可要先向我婆子有个明白的交代。”

    吴火狮欠身道:“这一点,婆婆尽管放心。”

    他转过头去,望着飞天虎道:“柳总管,蓝老前辈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柳乘风双腿一并,挺立垂首道:“回老爷子,那姓弓小子的落脚之处,卑属已派人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吴火狮道:“小子目前在那里?”

    柳乘风道:“东门外,水竹庐。”

    吴火狮道:“水竹庐又是一处什么地方。”

    柳乘风道:“那是座古老的庄院,业主是位年轻的少女,弓姓小子跟那个小女人好像有一手。”

    吴火狮道:“你有没有派人牢牢盯住那小子?”

    柳乘风道:“卑属动用了十八名杀手,分为三班,每班六人,一天十二时辰,轮班跟踪,那小子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在监视之中。”

    吴火狮点头说了一声好,又转向无心婆婆道:“我们柳总竹所采取的措施,婆婆满意不满意?”

    无心婆婆摇头道:“不满意。”

    吴火狮一呆,讷讷道:“婆婆的意思……”

    无心婆婆道:“我婆子要的,是这个弓姓小子的活口,不是这小子的起居处!”

    吴火狮又转向飞天虎道:“柳总管,你有没有听懂蓝老前辈的意思?”

    柳乘风道:“听懂了!”

    吴火狮冷冷道:“既然听懂了,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柳乘风道:“是!”

    这位飞天虎朗应一声,立即转身出房而去。

    无心婆婆微微皱眉道:“那小子的一套七星刀法,据说已尽得老浪子佟二的真传,你这位大总管他应付得了吗?”

    吴火狮微笑道:“如果是一对一,他当然应付不了。但如果改成一对三十七,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六)

    山脚下是一片浅滩。

    暗灰色的浅滩。

    在湖水波及不到的地方,一大片杂草已被锄净,十几块不规则的石头,被摆成了一座“灶。”

    灶中的几段树干已烧得通红,灶上却空无一物。

    离灶不远处,放着一只酒坛子。

    一只缺了口的砂锅,放在酒坛子旁边。

    锅旁放着一只日竹篮,篮里放着一些大小不等的小罐子,里面分别装着一些什七什八的调味品:料酒、猪油、盐巴、葱花、豆酱、生姜、蒜头、辣椒……

    很明显的,有人要在这里野餐。

    可是,人呢?

    平静如丝绸微微拂动的湖面上,忽然哗啦一声,激起一大片水花。

    水花中突然冒起一个怪物。

    噢!不是怪物,是个人。

    是一个人光秃得发光的脑袋。

    脑袋冒起,双肩冒起,上半身冒起,然后整个身躯都冒出了水面。

    一个老人。

    一个全身赤裸,只在胯间兜围着一条丁字形布带的老人。

    老人双手捧着一条重约七八斤的银色大鲤鱼,满是皱摺于斑的丝瓜脸上,浮现出婴儿般的天真笑容,涉水如飞,直奔浅滩。

    水中直立前行,俗称“踩水”。

    江汉两湖一带,靠水吃饭的人,差不多都会耍上这么一手。

    但一般踩水的,多半只能于水面上露出双肩,就是有着几十年功夫的老行家,最多也只能做到将肚脐眼以上的部位露出水面。

    像如今这名赤身老人,能在水面平走如飞,那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了。

    不过,在君山附近的湖画上,突然出现这一景象,说来并不稀奇。

    在这一带湖面上作业的渔人,大家都认识这位老人。

    这位老人正是武林中无人不知的洞庭君山天哑老人!

    天哑老人一生最大的嗜好,便是喜欢吃鲜鱼。

    活捉生烹,现烹现吃。

    哪怕是天寒地冻的四九天气,他也不会放弃这种享受。

    这时,天哑老人登滩,从篮子里找出一把小刀,很快的便将银鲤剖洗干净,切段放入砂锅,加上水和佐料,盖好锅盖,放在石灶上。

    然后,天哑老人照例在灶旁躺了下来,抱着酒坛子,先喝餐前酒。

    只不过小半个时辰光景,砂锅盖开始卜卜跳动作响,一阵浓郁的鱼香,也开始随着蒸气飘扬扩散——

    请看下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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