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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一、人物

    一、一

    我的武侠小说写的是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些是古人,有些是今人,有些是我认识的人。我尽量把他们赋予各式各样人类的感情:风流、贪婪、骄傲、痴情、天真、狠琐、泼皮、无耻、虚荣、自卑、正直……就跟你和我、跟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一样。

    武侠小说的武功和情节可以天马行空,但是人物性格却不可以脱离现实。今日流行的武侠作家笔下的超级英雄杀人不眨眼,女人主动投怀送抱,武侠小说变了****小说,我不能接受。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想,武侠小说一直被“高级人”看不起,是很有道理的。

    一、二

    贺兰客奴、龟蛇二将、爆裂天君、白底洞主人、戚长光、衍圣公、孔学之、胡若梦、梁山伯、祝英台这些人物都很“古代”,我写他们时,想到的尽是《史记》,真风以剑刺衣一幕,完全是《刺客列传》的翻版。我读到豫让、高渐离、荆柯、李牧、项羽、李广、李陵的生平史事,常常掩卷黯然;到了自己写小说时,不自觉把他们的风骨写了出来。这些人,在现实生活我没有见过,不过,在历史中他们确实存在过。武侠小说写的正是古代的人,古代的事。

    一、三

    我心目中的白鹿洞主人是一个大教育家,写的时候,心中一直想着钱穆。他“手空空、无一物”创办了新亚书院,苦心孤诣“为往圣、继绝学”,这种“悠久见生成”的广大胸襟,令人好生敬慕。白鹿洞书院说的却是英国的伊顿公学,全世界最贵族的寄宿学校,李光耀、彭定康、诗人雪莱、英国第一任首相华普尔、十九世纪大政治家格累斯顿均是伊顿学生。据说早上六时要起床、叠被,折得四方起角,跟军营的士兵一样。再洗一个冷水浴(英国的冬天!),锻练体魄及意志。威廉小王子入了伊顿念书,真怕他熬不住。

    白鹿洞主人的弟子戚长光是军人,新亚书院的新儒家门徒许多从商。这自然不是件巧合的事。

    一、四

    朱五只在《魔界转生》出现过半集,当时我的写作技巧还很稚嫩,他竟是读者最喜欢的角色。出版社的老板是个大忙人兼媒介大红人,我很少机会见到他。想不到有一天,他居然捉着我问:“朱五会不会复活?”

    我没有答他。

    朱五是个最骄傲的人,我偏偏把他放在最屈辱的处境:命不久长、深爱的女人偷汉、杀死自己全家、为天下人所不齿。他骄傲得甚至不屑自杀。金庸笔下白自在的骄傲,是自大;慕容复的骄傲,是要面;朱五的骄傲,是狂猖。自杀是逃避,所以朱五不屑自杀。然而,他不是侠士,也不是超级英雄。

    我后悔没有把朱五的故事写长一点,深入一点。我写《魔界转生》时,只是玩票性质,短篇短篇试试看,在杂志断断续续连载,足足写了一年。直至写《异域妖姝》时,才有了通盘故事大纲,决心大事发展这系列故事。可借,这时朱五已经“死”了。

    《异域妖姝》其实是这个系列的第二集,不是第三集。只是我觉得《真龙之珠》比较刺激,为着市场关系,硬把二本次序调转,出版后又后悔,假如有机会修订再版,一定要将颠倒了的次序再颠倒回来。

    一、五

    整个玉皇朝上下都是我认识的人,谁是谁不用说了,我自然有将他们的性格夸张了,戏剧化了。胡蝶梦当然算是玉皇朝的人。

    胡蝶梦是许多人的混合体:男孩子很多是电脑狂、蛀书虫、漫画迷、电影痴,沉溺于某种嗜好。他们可能是盖茨级的天才,却大都很内向,不懂得与异性交际谈话,反而常常给异性玩弄于股掌之间。大家在社会上一定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蝶梦入魔》我写了一大段(二万字)半文艺的故事,很担心反应不好。谁知几位看过《魔界转生》后嗤之以鼻的朋友,竟对《蝶梦入魔》赞不绝口,市场反应也是异常的好。我想,我的担心是过虑了。早知该当把那一段再写得详尽一些。现在篇幅太短,看起来未免肤浅了一些,不够味道。

    “入魔”是近年才流行的概念,漫画得很。

    一、六

    赵四公子是对传统武侠小说风流大侠的一个攻击。我觉得,那些令女人投怀送抱的风流大侠很没有说服力。女人是不是见到男人英俊、武功高(在现实生活,可以用有钱替代),便会主动投怀送抱?我认识的女人都不是这样的。女人要追、要哄、要骗。

    那些风流大侠是对女人的侮辱。大多数女人不看武侠小说,这是原因之一。

    赵四公子是一个令女人喜欢的男人,谈吐、行事、举止,都着实逗得女人欢心。他深懂女性心理。我希望他的“风流”是有说服力的。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这两句是马君武讽刺张学良将军的诗。我写《魔界转生》时顺手拈来,如今却颇为后悔。一个专业作家,不应该太过贪方便,原创性很重要。不过既然卧龙生已经将马君武顺手拈来作为《仙鹤神针》的男主角名字,既然古龙顺手拈来胡适的爸爸胡铁花作为楚留香拍挡的名字,我也就变得心安理得,在第七集《法王出京》中,顺手拈来胡适的表字“骈梓”来做一个小角色的名字。

    二、小说与事实

    二、一

    从小,老师教导我们做好孩子。毛泽东要中国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要中国人努力建设国家,要中国人不要贪慕资本主义的腐化生活,说穿了,不过是想我们做老师口中的好孩子罢了。

    做好孩子不是不容易,是不可能。我们自己做不到好孩子,却要求别人做好孩子:我们对别人的要求常常太高。

    陈世美不认妻,是卑鄙,但罪不至腰斩罢?五代时人对长乐老码道的评价很高,谁知今日的历史课本他变成了无耻的表表者。冯道是个“孤臣孽子”,维持人民幸福,对改朝换代时的社会安定很有贡献,却不忠于一家一姓。在历史交替的今天,读《新五代史》的《冯道传》,很有以古喻今的意味。

    叩头、转轨、擦鞋,不过人之常情,何必深究?极权之下,岂有不变态的卵?这是制度的问题,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东德的昂纳克、南韩的全斗焕、卢泰愚、还有许许多多的纳粹分子,下场未免太过悲惨了。做汉奸、压迫人民,很多时只是为保性命,不得不已,何必深究?

    何必深究。

    嘉菲猫和腊笔小新就是对传统好孩子的一种反讽。

    二、二

    风翩翩又怕死、又贪慕虚荣,更是个同性恋者。怕死、贪慕虚荣、同性恋都不是罪过,所以,我把他写成一个好人。赵四公子显然也接受了他的缺点。

    宽容是美德。李敖批评余英时曲学阿世为国民党涂脂抹粉,批评柏杨忘恩负义(其实只是“忘恩”,没有“负义”),批评三毛帮助非洲黑人的伪善,批评钱穆、张大千霸占政府公地,批评台大校长钱思亮对师母胡适夫人江冬秀翻面无情(在胡适死后),都说得大义凛然。可是,对好人的标准定得这么高,这么苛刻,芸芸世上,又有多少好人?

    古龙的《绝代双骄》中,小鱼儿宽恕了大奸大恶的杀父仇人江别鹤,是千古绝唱的奇笔。

    二、三

    自从古龙开始,武侠小说的写法越来越现代,单看三五页,简直分不出是时装还是古装的故事。到了温瑞安,更加大玩文字花样,现代诗的技巧全都用上了,真是“现代”得要命。

    现代的写法不是不好,古龙和温瑞安都是一流的武侠作家。

    我则是“新古典学派”。在我的武侠小说,文字尽量募拟说书,对白尽量募拟古人,速度、舒服、比率、思考、现象作用、现在、立场、批判、时间、等等、开明、专制这些现代的字眼尽量不用。然而快笔之下,难免漏网之鱼,尤其第一集《魔界转生》,那时候的笔法很现代,跟以后的故事风格上很不协调。

    金庸完全不玩文字花样,“说书”得很。梁羽生却是现代人说古代书。《云海玉弓缘》居然岔入一段海水涌入火山的科学原理,感觉很怪。黄易则是现代人拍武侠剧,总之但求情节紧凑,故事吸引,再加一个古代背景,捉到老鼠的就是好猫,好看的就是好书,那管得文字说不说书,对白古不古人?

    倪匡是很说书的,“看官”、“得花点笔墨解释一下”、“一管秃笔、难写两段故事”,说书口吻层出不穷;他的武侠小说当然没有科幻小说写得好。近年在中国大陆大行其道的熊沐笔法十足章回小说,国学根底出奇深厚,可惜他的《东邪黄药师前传》、《西毒欧阳锋大传》抄袭金庸的故事。我不喜欢他。

    二、四

    聪明的读者一定猜到“天”、神仙、后羿神弓是什么,可是我故意不明写出来。楚十力、赵四公子他们都是古人,不可能有现代的概念。我尽量希望用古人的眼光来形容这些事物。武侠小说毕竟是古人的故事。我不喜欢不协调。

    二、五

    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把读者带进古人的年代。于是我不时插入一些古时的生活习惯、饮食、建筑、制度,这些都不是商业元素,不知道读者接不接受;我自已当然是喜欢的。

    作者经常把自己喜欢的元素加入作品之内。《射雕英雄传》黄蓉与朱子柳、瑛姑斗文才、斗术数,琼瑶的女主角个个吟诗填词,如果他们的作品没有这些特色点缀,金庸与黄易、琼瑶与岑凯伦又有何异?

    诺贝尔物理学得奖人杨振亭说科学家要有个人品味(taste,或可译“风格”)。作家也是。当年倪匡写了第一篇卫斯理科幻小说《妖火》给金庸的《明报》连载(《妖火》是第三个卫斯理故事,先前的《钻石花》和《地底奇人》只是奇情,不是科幻),金庸大吃一惊,踌躇之下还是采用了。十五年后,卫斯理结集出书,结果一炮而成当代经典。这是倪匡的品味。

    名山胜境、各地美食、衍圣公府、白鹿洞书院、武状元殿试、后羿与嫦娥的故事、《论语》的训诂,是我的品味。

    二、六

    小说家言,对于古代的考证,自然有真有假,不足为信。若然全部是真,那又怎会好看?若然全部是假,那又怎会好看?

    《三国演义》历古常新,因为主角全都是真有其人的历史人物。若然把曹操刘备关羽张飞换上了张三李四赵五王六,就算故事一模一样,大家也一定觉得索然无味。历史就是这样迷人的。刘定坚常以创作第一个无时代背景的武侠漫画《刀剑笑》而自豪,但我始终觉得,有学问的创作始终是比无学问的创作胜一筹的。

    《侏罗纪公园》的原作者米高基顿近来大受欢迎,他的小说人物和情节都不怎样,不时为批评者诉病,但是他的作品学问十足,也就令人看得眉飞色舞了。“学而不思,则罔矣”,是象牙塔内的学者,“思而不学,则殆矣”,我不想做这样的小说作者。

    二、七

    《会盟泰山》和《法王出京》两段关于《论语》的考证:“五、十以学《易》”和“孔子在斋闻《韶》”,是我自己作的,自觉发前人之所未言。后来看龚元价的《论语答客难》,才知道他对“五、十以学《易》”的想法大同小异,汗颜不已。幸好还有“孔子在斋闻《韶》”,只可惜《法王出京》那一段手民之误,齐、齐不分,读者看得一头露水,请原谅。

    我一直希望能够把前作重新修订,就是这原因。不过出版社老板认为:“不如拿时间来多写两本。”

    他付版税给我开饭,我听他的话。

    二、八

    张君宝和《魔神复辟》的徐渭却真有其人。其余人物则是我创造出来的。

    徐渭就是大名鼎鼎、以滑稽突梯闻名的徐文长,名满香江的经济学家张五常对他的书法赞叹不已。徐渭是一位苦命人,考试不得志,命途多舛,投身幕僚,主人又造反,押错注码,结果连命也赔上了。

    我在《魔神复辟》以这位苦命人来做引子,正是章回小说以真入假的写法,正如金庸《碧血剑》中的侯朝宗一般的作用。

    二、九

    这系列故事的背景是明代最后的一百几十年。详细的年份不可考了,我也没有费神去查考每段故事有没有时代矛盾之处,相信是有的。不过,明末以至清人的诗词文章,我没有在书中引用过除了一次,在《魔神复辟》,赵四公子用一首诗考较贺兰客奴(当时赵不知道贺兰客奴是如雾假扮的西贝货),那首诗,是钱钟书的新作,四百年前的明朝当然没有人可以猜得出来。

    结果作法自毙,因为剪贴出错,将钱钟书的另一首七律也剪了进去,变成了非驴非马的十二句,徒惹识者所笑。

    两首诗的真面目如下:

    绝世人从绝域还,妙手丹青肯长闲。江南劫尽无堪画,一片伤心写胜山。

    白骨堆山满白城,败亡鬼哭亦吞声。熟知重死胜轻死,纵卜他生借此生。身即化友尚斋恨,天为积气本无情。艾芝玉石归同尽,哀望江南赋不成。

    这两首诗都是钱钟书写文革的。他当然配得上自称“绝世人”。“江南劫尽无堪画,一片伤心写胜山”,感人之极,怪不得他要自况“妙手丹青肯长闲”了。

    三、现实

    三、一

    古龙和倪匡大情大性,温瑞安自己就是一个武侠,他们都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浪漫派,天生是武侠作家。假如他们要打工,“为五斗米而折腰”,肯定活得不开心。

    金庸不同。他理智,他洞察世情,他是个商人。商人锱铢必计,日日要做妥协,天天要管理下属。所以金庸笔下的人物性格,也比较理智、比较合符现实人性。

    写武侠小说和写鬼故事一样,首先要订立游戏规则:书中人物武功可以去到多强?是还珠楼主的飞仙剑侠、是金庸梁羽生的新派武侠、还是我是山人的方世玉洪熙官技击武打?

    涉及魔界,游戏规则就更复杂了:魔界妖人自然要有魔法,魔法的威力却又不能大大凌驾于武功之上,否则魔界早就统治了整个武林,小说再写不下去了。

    游戏规则无论怎样订订立都可以,总之要能自圆其说,不能犯驳。

    三、二

    武侠人物究竟是怎样赚钱的呢?这是一个问题,也是一个笑柄。

    我尝试解答这问题,在我的作品。

    玉皇朝是黑社会,向商铺收保甲金,各门各派年年上缴年费,富户地主例如山西马家(马文才的家族)自然也少不免要捐上大笔的“政治奉献”,道理跟宋美龄的爸爸宋嘉树资助孙中山搞革命是一般无二的。

    中国古代盐税极重,私盐盛行,盐帮自然是有的,不过不是一个大帮罢了。漕帮就是清帮,以河运官粮为业,成立于清代中叶,我把它的年代推前了二百年。

    赵四公子是世家子弟,风翩翩是贪污高官,高半人是敛财名医,霹雳庄、铁火堂是开兵工石的大实业家,武当派的财政状况在《后羿神弓》描述得清清楚楚,王冲天更是连锁店的创办人。在我笔下,没有“不劳而富”不愁钱用的大侠。

    我是个现实的人。

    四、后记的后记

    十九世纪的法国大文豪福娄拜说过:“作家应该和上帝一样,把工作做好,然后闭嘴。”他的名著《包法利夫人》我在中四时看过中译本,足足看了一个月才看完。前些时我看它的法文原著,足足看了一个月看完了十页。我和他沟通不了,我也不听他的话。

    金庸每本作品都有一段后记,古龙的作品写了不少前言,我都爱看。

    小时候,看武侠小说和黄玉郎的《龙虎门》常有“谁比谁武功高”的疑问,甚至写过信去问。我想,读者是喜欢跟作者沟通的。琼瑶的自传《我的故事》我一读再读,张爱玲我最爱的是文集《流言》,至于温瑞安、梁望峰,更是将沟通成为滥觞,足足占了每本作品的五分一篇幅。

    所以我写了这篇后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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