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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无辜采花贼 有面行侠人

    燕微生悠悠醒来,只见自己身处一间雅洁卧室,纱窗绣帘,几案堆列牙签玉轴,左右陈设瑶琴锦瑟,博山古钢炉烧着龙涎香饼,香烟缭绕,壁上挂了几幅书画,俱是近人作品,其中一幅狂僧半敞衣襟,露臂跣足,于山间深处,水流侧边拍掌嘻笑,意态甚狂;不管周边落花遍,洒满一身,画旁题诗:

    山深辛荑下,水浅流落花;

    狂僧自呼啸,殊色我何加?

    下款一印,辨出是“江南一王”,却不知道是谁人。

    燕微生却是身处绣床锦被之内,罗纬开启,被内女香喷喷,额头暖洋洋的,却是敷了一块热毛巾,遂问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他面前一名女子,头戴角巾,一袭青衣,作男装打扮,淡抹一层白粉,嘴唇印红,却一看而知是个绝色女子,身前一盆热水,手里捧着一块摺得方正的热毛巾,正待替燕微生换去额头的一块。

    她盈盈笑道:“承蒙公子垂问。贱妾便是此间主人,贱名华黛,这里是贱妾蜗居,浅窄失礼,公子莫怪。”

    燕微生渐渐忆起昏迷之前的事情,暗暗运气全身,功力仍在,方才稍稍放心,坐起问道:“华黛姑娘,请恕在下直问,你是不是霸王门的人,这里是不是霸王门的地方?你们拿我来此,有何目的?”

    他不知是否身在虎狼之地,只是眼前人是个妇人女子,总不能动起武来,拿住她来拷问。

    华黛摇头道:“贱妾什么也不知。你是大快救来的,他吩咐贱妾好好照顾你,戏妾便得好好照顾你来着。”

    燕微生道:“谁是大侠?”

    华黛道:“大侠就是大侠。”

    燕微生道:“我是问,大侠叫什么名字?”

    华黛道:“大侠就是大侠。这里一提大侠的名字,谁都知道,大伙儿只管叫他作大侠。”

    燕微生霍然起床,说道:“姑娘,请带我去见他。”

    华黛抿嘴笑道:“公子真是心急。大侠早就吩咐下来,公子一醒来,便得走去通知他。贱妾这就去了。”站起身来,盈盈裣衽万福,说道:“公子贵体初醒,还请多作休息,不必劳心。贱妾去去就来。”走出门户,反手关上门。

    燕微生见她临行一笑,媚态撩人,不禁心神一荡,竟有神眩目摇之感,心道:“柳姑娘的美貌,与这位华姑娘可算各擅胜长。只是华姑娘的笑容举止,怎地如此勾魂夺魄?”

    他收拾起心猿意马,寻思:“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不管那位大侠是谁,还是先逃出这里,较为妥当。”

    不待再想,燕微生推门出外,只见房外一个小园子,花草小路就在门前,栏杆弯弯曲曲,之外花木萧疏,假石幽洁,鸟鸣调瞅其中,燕微生暗叹一声:“好一幅雅洁景象。”

    他沿径而走,不出数步,走过了一座高大的拱门,回头一看,门匾写着清秀的二个大字:

    黛苑

    这两个字写得不落烟火,豪气自生,显然与适才僧画的题字出自同一人手笔。拱门前竖起一个小小的牌子,写着“小姐闺阁,闲人免进”。

    这个园子比先前那个大得多,也俗艳得多。盆景鲜花,亭台楼阁,小房子鳞次比屋,假石不怪,池水不流,园子东隅,摆放了一个神龛,龛前香火甚盛。

    翁上供奉的神像长须伟貌,骑马持刀,极像关公,只是眉白眼赤,龛上金字正写:

    白眉神供奉像。

    燕微生不识白眉神是妓院供奉之神,心下奇怪:“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走不多步,只见园中三三两两,莺莺燕燕袅婷而行,一个个浓妆艳抹,摇首弄姿,穿的都是青色衣裳,剪裁却是考究精致,头饰手指满挂金银珠玉,走路时腰肢摆动,分外撩人。

    三名女郎刚好来到燕微生面前,一人媚笑道:“俊哥儿,你是在那间房间摆酒的?怎地从未见过,在这儿见过你?”

    另一名女郎更是轻怫,只管拿手指轻抚燕微生的脸庞,说道:“你这冤家,怎的不来找我们姐妹,却往别处摆花酒去?”

    第三名女郎更轻拧燕微生的臂肉,嗲声道:“这一拧呀,是教你记着咱们姐妹的名字。我叫粉娃,她们是我的姐姐,红娃、花娃,下次来盛花楼摆花酒,可千万要向妈妈唤咱们的名字,知道吗?”又道:“哎呀,相公,恁地你的肌肉这样结实?”

    红娃、花娃纷纷道:“是吗,是吗?奴家也来拧一拧。”

    燕微生满脸通红,闪而避之,只听得身后有把粗豪男子声音道:“这盛花楼真的是吃人不吐骨的黑店。到三花店打一趟茶围,不过是一两五钱银子,在这里,不算打赏给大茶壶和娘姨,至少也得三两银子,端的是比强盗还要狠心。”

    另一把阴声细气的男子道:“盛花楼是扬州一等一的书寓,多少达官贵人,贵介公子议论国事、谈风弄月,你道是咱们惯去的咸肉庄吗?就看服侍你的蕊香,指头戴的那块斑指哪,只怕非得十五两银子不可,够咱们哥儿俩大吃大嫖一个月了。”

    粗豪男子道:“说到底,如果不是大侠请咱们来,我发了大财也不舍得光顾这个冤大头地方。”

    阴声男子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大侠是冤大头?”

    粗豪男子道:“噤声!你想死。这个也说出来。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哪用当真。”

    阴声男子道:“小八,你且看看这里,连栏杆也是漆得红油彤彤的,哪一处有上半点剥落油漆?连粉头姑娘呀,都叫小姐,不叫婊子的,鸨母唤作妈妈,龟奴唤作大伯,叫得不知多么风雅,那一间客厅,都见到名人巨贾,往来无白丁,墙上挂着的是骚人墨客的书画,几上摆的是古玩骨董,这样的窑子呀,才叫做有格调。”

    粗豪男子道:“呸!附庸风雅,古玩字画,你懂得欣赏吗?”

    阴声男子道:“不懂才要学呀。难得咱们为大侠办了点儿小事情,大侠请咱们来镶镶边,叨一叨他的光,就得乘机好好见识,学习学习,以后再有机会攀龙富贵时,也懂得如何应对呀。”

    粗豪男子道:“攀龙富贵,瞧你这副横死短命相,会吗?”

    阴声男子道:“我操你娘!这样咒我!”

    粗豪男子笑道:“老杰且别劳气,说笑罢了。说老实话,格调高也有格调高的好处,上次我到三花店,门上破了一个大洞你是知道的,谁知今番床板也是破的!结果你道我在那儿干了?”

    阴声男子道:“那儿?”

    粗豪男子道:“就在地上,铺块破席子就干了起来。真是活受罪。”

    阴声男子道:“你这不是走运了!上个月我到那里,你道鸨母给了我一个怎么样子的婊子?”

    粗豪男子道:“怎么样的?”

    阴声男子道:“是个驼妓,还是个麻子,左眼且眇了,真亏得他们从何处寻来这样的一个婊子!”

    粗豪男子道:“那你怎样做?大闹三花店,向龟奴鸨母退回银子?”

    阴声男子道:“他们那里肯回钱?只给了我一块黑布,说道蒙上眼睛,西施和东施还不是一样?”

    粗豪男子道:“那你跟那个丑八怪干了?”

    阴声男子道:“还不是!幸好那驼技的功夫还不错,消了我大半的气,事后我还给了她一串铜钱打赏。”

    粗豪男子放声大笑,笑罢方道:“这里的婊子的确比三花店标致得多,我那个蕊香只那股骚劲儿哪,真令人恨不得立刻便跟她干上他妈的三百回合。只可惜大侠还未进房,我怎也不敢先他而走。”

    阴声男子道:“大侠跟大伙儿谈兴正浓,只怕你要久等了——咦,怎地左右走了这许久,还没见到茅厕?”

    粗豪男子道:“想是在另一边。”

    脚步声中,二人渐渐远去。

    燕微生便是再不通世务,此时也晓得这里是间妓院。他虽是未曾到过妓院,也随六安在门口盘旋过,六安死命拉他而他死命不肯入内,想不到眼下竟然身在其中。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三妓纠缠,心道:“六安尽跟我道过勾栏的情状,今日临其境,却又不尽相同。事情处处透着古怪,那位大侠怎么会把我带来此地?霸王门主、右门神、柳前辈、柳姑娘他们究竟到了那儿?”

    燕微生又想:“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解开谜团,还得先找到那位大侠。”

    一阵大声阔论,却是刚才那小八、老杰解手完毕,走回程路。

    燕微生心道:“天助我也!”

    小八生得瘦小猥琐,背部佝偻如同猴子,老杰却是虎背熊腰,高大如塔,偏偏小八说话粗豪如虎,老杰却是阴声细气。这二人说话一搭一挡,口沫横飞,旁若无人倒是一对活宝。

    俟得走到客厅,二人的高谈停下来,想是怕给大侠听到。

    燕微生躲在一旁,悄悄往内偷瞧,只见客厅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子,坐了三名粉头,一名青年。

    见那名青年双眉斜飞,气宇轩昂,身穿绣袖玄祆,头顶横插一根玉簪,顾盼之际,眸子精光慑人。

    燕微生心中喝彩:“这位想必便是大侠了。果然好一位英俊之士!这样的人物,当然不会是坏人之流。”正待上前结交,一问究竟。

    却见得小八坐下,搂着一名粉头,问道:“田大少,大侠呢?”

    青年道:“刚刚出了去,说要介绍一位少年英侠给我们认识。”

    燕微生微感失望:“原来此人并非大侠。究竟大侠是怎生的一副模样?”

    忽听身后一名女声道:“燕公子,原来你到了这儿,我们找得你好苦。”

    燕微生霍然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男一女,女的正是华黛,那个男的年约二十七八,浓眉大眼,国字口脸,样貌寻常,衣饰也不怎样华贵。

    男人二话不说,拉着燕微生的手腕,直人厅内,说道:“田大少、八爷、杰兄弟,某今日请你们来,就是想介绍这一位少年英侠给三位见一见面,燕微生少侠。”他说话低沉有力,慑人气魄自生,虽非命令,威严自芒。

    燕微生听见这人说话,心头一震:“这人才是大侠。他说话恁有魔力!”不禁多望大快一眼,只见他目光平凡近人,转顾之际,君临天下之气势若隐若现,似有还无,越发觉得他不寻常。再多几眼,更觉心折:“天下竟有此等英雄人物!那位田大少看似人中豪杰,比起他来,却又远远不如了。”隐隐觉得,爹爹比起眼前这位大侠,也是稍有不及。生平所见的人物,似乎只有那位气不外露的霸王门主,方堪与他一比。

    田大少三人起而抱拳敬礼,自报姓名:田大少是姑苏人,名散云,字流风;小八是本地扬州人,叫江虎;老杰原来真的叫老杰,姓老,单名一个杰字。

    三人见大侠拉着燕微生的手进来,模样着实亲热,正欲询问燕微生的来历。田散云道:“燕少侠,请问——”

    大侠道:“咱们都是江湖中人,新识朋友,毋须查家问宅。有什么说话,喝醉了才问;问的不怕直言,答的也够老实!”举杯道:“先饮为敬!”骨嘟嘟一口喝光杯中美酒。

    燕微生及三人只得随着碰杯干了。

    三名粉头坐在三人身旁,一见酒干,随即轻举玉手,提壶把杯又再添满。客人面前,不得有空杯,这是上等院子的规矩。

    华黛坐在大侠与燕微生中间,分别替二人斟上美酒。

    江虎、老杰早就有了六七分醉在肚里打着底,搂着粉头,又搂又抱,毛手毛脚;田散云酒到杯子,却是越饮越是精神。大侠不停大笑劝饮,意态甚豪,似乎也有三分醉意。燕微生平生第一次喝酒,三杯下肚,已经有点醉陀陀了。

    酒过三巡,大侠霍然起身,向田散云三人团团抱拳道:“三位,某与燕小侠有事出一出去,大家且在这儿喝酒作乐,咱哥儿俩少顷便回来。”拉住燕微生,一跃超过墙头。

    燕微生本已醉得半昏半沉,几乎任得大侠摆布,这样给他提过墙头,突然一醒:“这大侠轻功好不好强!”

    这时天色极黑,已是二更时分,月微星稀,大街且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大侠拖着燕微生走了几步,燕微生突然捂着胸口,哗啦哗啦的吐了一大滩酒菜出来,臭气熏天。大侠揉着他的背心,说道:“吐干净了。”

    燕微生只觉一股内力自背心传入,暖透四肢百骸,又再吐了一会,点头道:“成了,谢谢。”

    大侠道:“走吧。”拖着燕微生的手,展开轻功疾行。

    燕微生轻轻甩开大侠的手,自顾施展轻功,竟然与大侠走个并肩。

    大侠眼露嘉许之色。燕微生侧头看他,只见他眼神清醒得有如诸葛亮,那里有半分醉意?

    走了一小段路,大侠放慢脚步,燕微生忽然低声问:“我们要吊着他?”

    大侠微微一笑,并不答他。

    他们身前极远之处,有一小黑点,若非目力过人,根本完全看不见,更遑论认出是个人影了。

    小黑点走得甚快,然而在大侠与燕微生脚下,却是轻而易举,吊得十分轻松。

    燕微生心道:“这人身形好熟!”却偏生想不起他是谁人,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你是怎样知他会在这儿现身的?”

    大侠道:“这人是你的老相识,待会自有相认机会。某自盛花楼就开始吊住他了。”

    燕微生想了一想,方始明白:“原来他刚才也是在盛花楼中。你在盛花楼喝花酒,就是等他出动,再来吊他的尾巴。”

    大侠道:“孺子可教。只是你只猜对了一半。”

    燕微生道:“那一半?”

    大侠微笑道:“华黛是某的老朋友,难得到了南京,总得看她一眼。”

    燕微生差点纵声大笑,连忙掩住嘴巴。

    大侠霍地捉住燕微生的手腕,低叱:“停下,别走。”

    燕微生停了下来,只见前头的黑衣人经已跃人一家大宅的墙头。他此时对大侠的武功谈吐已是极为心折,不禁问道:“大侠,我心内有许多疑团,想向你发问。”

    大侠道:“我也有话想问你。不过此刻并非详谈时光,待得办完此事,咱们才来个促膝长谈。”

    燕微生寻思:“这位大侠高深莫测,真的是人中龙凤!不知他与王青黎比较起来,又是孰高孰低?”大侠与他相识不过半个时辰,居然在他心中地位可与王青黎并列,可知大快对他分量之重,震撼之深了。

    等了半顿茶时分,大侠道:“咱们可以进去了。”

    燕微生道:“是。”正欲起身。

    大侠道:“进去之前,你须依我一件事。”

    燕微生道:“什么事?”

    大侠道:“进去之后,你只管看,不许动,也不许说一句话,明白吗?”

    燕微生疑团满腹,应道:“好,我答应你。”

    二人俱是轻功高强之辈,三两个箭步,便已到达墙下,提气上墙,几个起落,到了一所房间外面。

    燕微生耳力过人,听出房内有异动之声,眼中充满疑惑,欲问却不敢问。

    大侠笑了一笑,一脚踢开房门,沉声道:“大胆淫贼,竟敢在此作恶!”从怀中揣出一个大麻袋,飞身便往绣床扑去。

    天黑迷目,罗纬垂遮,瞧不清床内情况,隐约可见一名男子正骑在床上女子的身体,一只手掩住她的嘴,一只手正在解开自己的裤带。

    大侠身法好快,一冲便入罗纬,那人还未来得及挣扎,已给他点了穴道,麻袋蒙头笠下,直没到脚,快手打了一个活结,一跃下床,拍手道:“大功告成!”

    床上女子正在吸泣,硬咽道:“多谢大侠相救之恩,请问高姓大名?”

    大侠道:“在下姓燕,名微生。”

    燕微生正自一愕,大侠轻轻摇手,示意他别要说话,并道:“快走!”背起麻袋,举步便走。

    这时屋内家丁佣仆闻声赶来,但大快与燕微生轻功何等之高?大家连他们的面貌也看不清楚,只见到两条黑影,在前掠过,心下骇然。

    二人一离开大屋,大侠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刀,一插插入麻袋,鲜血涌出。

    燕微生吃了一惊,大侠笑道:“小惩大戒,这一刀只刺中他的大腿,死不了的。”

    二人身法如风,大侠虽是提着一个百多斤重的布袋,照样奔跑如飞,不逊于空手之时。由于不用吊看目标,是以回程反倒比去时更快,不到一顿饭时候,便已回到盛花楼。

    在盛花楼门前,大侠把布袋交给燕微生,说道:“你替我拿着。”

    燕微生只有替他拿着。二人从大门大摇大摆进入,未到客厅,田散云道:“大侠果信人也。我们以为你们一去,至少天亮才回得到来,谁知不到半个时辰,便又见到你们了。”

    客厅之中,却只余下田散云、华黛、老杰和两名粉头。江虎和那名叫蕊香的粉头不知溜到那儿去了。

    老杰笑道:“小八以为大侠好久才会回来,欲火焚身,早就去了扑火啦。他说一个时辰之内就回来,我心却想,只怕他挺不了这许久,不到一盏茶,大侠就会见到他虚脱的死相了。”

    大侠大笑道:“今晚是某请客。却慢了客人,本该向各位敬茶赔罪。只是某这番外出兜了个风,却是为了陪这位小朋友办一点要事,应说由他来谢罪,方才恰当。”

    他从燕微生手中接过布袋,放在地上,说道:“微生,还不向大少、老副总二人谢过失慢之罪。”

    燕微生不知大侠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正自迟疑,只见田散云、老杰二人面色大变。

    老杰道:“慢着,大侠,请问刚才你说,这位少侠叫作什么名字?”

    大侠对燕微生含笑道:“你自己说吧。”

    燕微生道:“在下燕微生,向两位谢过失慢之罪。”

    老杰道:“不必谢了。”

    田散云却微微蹙眉,没有答话。

    老杰抱拳道:“大侠,老杰知这燕微生是你的朋友,奈何职责所在,不能不冒犯这位燕朋友。老杰来日有机,定当亲向大侠负荆,谢过今日之罪。”解下腰间飞挝,朝燕微生一爪飞去。

    燕微生一闪避过,一头雾水道:“大侠,这……”

    大侠淡淡道:“这位老副总原是扬州捕房的副总捕头,而你嘛……”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扬手飞到燕微生面前。

    燕微生一看,纸上画的人像眼大口阔,似熟悉又像不大熟悉,只是人像旁边的字他倒是全部识得:

    悬赏大纹银一百两:

    燕微生:采花大盗月狼同谋

    罪名:协犯拒捕

    燕微生大吃一惊:“什么?”

    大侠悠然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当日你自楚江王手上救走的月狼,原来就是个采花大盗。”

    燕微生不信道:“这怎么会?捉他的不是捕快,却是霸王门的楚江王。”

    大侠道:“这有什么出奇?月狼奸污了楚江王一名得力手下的女儿,兼且霸王门早就与南京官府勾结,南京官府把悬赏银两提高到一千两,楚江王就来捉人拿钱,事成后分二百两给知府。这个简单的道理,整个南京的老百姓都知道了。”

    燕微生心中一片混乱:“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他下山之时,立志要闯上一番大事业,谁知不及半月,便已连受挫折,先是被骗去全副家当,连家传的武功秘笈也失去了;继而遇上霸王门主,一战之下,大败亏输,差点性命不保,但是以上二事,加起来也不及这次糟糕,他还年轻,这番与采花淫贼的名字连结起来,今后江湖上怎能抬得起头来,今后怎能做人?

    老杰飞枪连施,只见燕微生毫不费力,轻描淡写便尽数闪过自己的绝招,心下焦急:“小淫贼轻功恁地高强!他是大侠的朋友,谅来大侠不会插手的了,田大少碍着大侠的面子,也定然两不相帮。”心急之下,飞挝使上一招“八方风雨会中州”,上下左右急劲乱飞,两名粉头惊慌之下,慌忙走避。

    她们不走,倒还无事。一旦动身,飞挝收掣不及,眼看便要打中她们娇躯,转眼间香消玉殒。

    大侠笑道:“惊吓佳人,未免大煞风景。”伸掌虚空一推,飞挝将及二姝之际,忽地转向。

    二姝虚惊一场,呆了一阵,方始记得尖叫出声。

    燕微生运爪如钳,捉住飞挝双爪,黯然道:“老副总,你不用捉我,我跟你回去。”束手就擒。

    老杰半信半疑,小心翼翼上前,不用绳索,反而用飞挝的铁链牢牢锁住他的上身,方始放下心来。

    大侠奇道:“燕兄弟,你为何不反抗?”

    燕微生惨然道:“我若反抗逃了,这一生一世,都得挂上淫贼的罪名。我希望官府清明,可以听我分辩明白,还我一个清白!”

    大快拍掌道:“果然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只可惜迂腐了一点:当今滔滔,尽是贪官,那里找得到一个清官去还你清白?”

    老杰道:“大侠,我一向尊敬你的为人说话,今番却不以为然。你可别一竹竿打上一船人,我跟小八,人虽穷,腰板还是挺得老直,你倒说一句,我们是不是贪官?”

    大侠大笑道:“你们官任总捕副捕,连九品芝麻官也算不上,只能算是小吏,怎称得上是官?”

    老杰叹气道:“大侠说得是。”

    他正欲等江虎完事出来,告知原委,便一起把燕微生带回花厅,慢慢盘问。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脚步纷沓而至,夹杂粗暴呼喝:

    “龟婆,燕微生在那儿,快带大爷去找他!”

    众人人内,但都身穿官服,原来是衙门来的捕头捕快。众捕一见老杰,连忙行礼。

    老杰叱道:“你们喧哗到来,所为何事!”他对着下属,别有一番威严,与先前与粉头调笑的色迷迷样子大异其趣。

    为首捕头躬身道:“启禀副总捕,今日月狼又到了黑衣巷李府作案,意图侮辱李家三小姐。幸得燕微生及时赶到,擒下月狼,方能保住李三小姐的清白。咱们沿路循着血迹,追来此地?”

    老杰道:“真有此事?月狼如今身在那儿?”

    大侠纵声大笑,手指浅浅一划,麻袋无声断裂,现出给点中穴道的月狼来。

    老杰喜道:“月狼,你狡计多端,今日终于教你落在咱们手上!”

    大侠道:“此事纯属一场误会,燕兄弟纯因无知,致会误救月狼。如今月狼既为他亲手所擒,某能否作一个保,使他在衙门簿记销了案件,还他一个清白?”

    燕微生又惊又喜:“原来大侠深思熟虑,早就有此安排。他这副大恩大德,我以后该如何为报?”

    老杰支吾道:“大侠所言,老杰本来不敢不从。奈何兹事体大,我可拿不了主意。”

    这时江虎拥着花蕊香,自内堂走了出来。见到眼前阵仗,不禁一呆。

    老杰立道:“小人,幸好你及时出来,我早就料到你挺不了一个时辰。咱们有一件难题,须得由你定夺。”

    江虎脸上一红。原来他早就完事,只是为保面子,跟粉头在房内又耽了足足一顿饭时辰,方才施施然出来。他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杰遂把原委一五一十告知。

    江虎道:“大侠既然开得金口,这个人情不得不卖。月狼既已被捕,案件便算是销了。其余枝节,一笔勾销又有何妨?”

    大侠道:“然而在你的证人供词上,又如何处理?”

    江虎想了一想,说道:“这个易办。我只禀上燕兄弟是衙门派出去接近月狼的内鬼,霸王门拿人那时,衙门证据不足,故此我派燕兄弟出马,先救月狼。待得月狼再度犯案之日,燕兄弟方始捉他一个人赃并获。至于燕兄弟那道悬赏榜文,不过是衙门故意张贴出来,以释月狼的疑心而已。大侠以为此说如何?”

    大侠点头道:“小八此说甚为妥当。”

    老杰正解开紧紧缚住燕微生的飞挝,大侠走过去一拉,飞挝即告松脱。

    燕微生正欲道谢,大侠捉住他的手臂,阻住他,低声道:“什么话,都待他们走后再说。”

    大侠朗声道:“燕兄弟说,多谢众位差大人出力为他擒下月狼,他愿意将该得的赏金,拨出一半,即是五百两,慰劳江总以及各位捕房的兄弟,人人有份,决不落空。”

    众捕一听,大呼万岁。须知他们月俸不过二三两银子,在江虎老杰治下,又不贪污敛财,生活大家都是过得苦哈哈的。按照江、老二人的脾气习惯,这五百两银子多半由所有人均分,就算连今晚不在场的同样也分在里头,每人有十多两银子,等如平日多出半年薪俸,怎不教他们欣喜若狂,大呼万岁?

    燕微生道:“这一千两都不是我应得之银,其余五百两,也都分给——”忽然被大侠掩住嘴巴。

    大快对江虎道:“甚余五百两赏银,便请暂时寄托在知府大人手上,某有空时,才去提取。”

    江虎会心微笑,说道:“大侠放心,小八定会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大侠这才悄悄对燕微生道:“不给知府这五百两银子,他又怎会肯在江虎的述案簿子上盖章作实?须知你是价值一千两的采花贼同案啊!”

    燕微生这才恍然大悟,对大侠处事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侠对田散云道:“请你告诉田大侠,某准时在七月十八日,到姑苏拜会他老人家。”

    田散云笑道:“谨从大侠所命。”

    大侠对江虎、老杰道:“两位不妨在此多玩一会,某与燕兄弟可要走了。”拖着燕微生的手,大步出厅。

    华黛追着大侠,说道:“你这便走了?何时再来探我?”

    大侠道:“有缘则见,缘尽则别,小黛何复为某念!”展开轻功,身形倏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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