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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骏马嘶风 散花惊妙技 神拳却敌 飞矢射强仇

    这两人穿的都是黄绢长袍,搭着白绸披肩,束有头巾,高鼻深目,一看就知是阿拉伯人。更妙的是两人不但一般打扮,面目也完全一样,只是一个缺了左耳,一个缺了右耳,小虎子笑道:“妙呵,妙呵,我看这两个怪人也是和我的两位师父一般,乃是双生兄弟。两对双生兄弟做大对头,真是天造地设,妙不可言。”西洞庭山虽不甚高,但从山脚来至山腰,亦有数十丈,而且山路迂回,果林遮道,少说也得走半个时辰,也不见这两人作势奔跑,竟是晃眼之间,就到了半山,小虎子话刚说完,两人已到了石阵左边的山坳,看他们所走的方向,不必经过石阵,便可上山。于承珠甚是着急,小虎子道:“好,我引他们,你的金花暗器可要发得合时。我去也。”跑到果林中,抱着一棵批把树,迅即揉升树顶,于承珠不知道小虎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但知道他鬼怪精灵,必有古怪的法子,便在小虎子附近数丈之地理伏。

    转眼之间,那两个人已走入果林,以这二人的武功,当然知道林中有人,但见树顶上是个小孩子,却是不以为意,只当是想偷摘批把果的顽童,两人边走边谈,说的是叽哩咕噜的阿拉伯话,于承珠一句也听不懂,只见他们刚刚走到小虎子那棵枇杷树下,两人低头说话,小虎子忽然拉开裤子,撒下一泡尿来。

    两人吃了一惊,飞身一跃,左右分开,脸上已溅了几点尿珠,臭味攻心,两人勃然大怒,喝道:“小顽皮,想找死么?”说的竟然是中国话。这两个怪人一挥左掌,一挥右掌,在距离枇杷树二丈开外,就发出劈空掌来!

    只听得呼呼两声,楷杷果纷落如雨,树上枝叶籁簇摇落,就如刮大风一般,树身也摇动了一下,于承珠见这威势,亦是惊心,立刻将扣在两手手心的金花暗器,一齐发出,每边六朵,各奔一个怪人。

    六朵金花,打的都是要害穴道,端的非同小可,那两个怪人“咦”了一声,只见两兄弟动作如一,一个向左跳起,一个向右跳起,各自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打横一捞,各自替对方接了那六朵打穴金花,于承珠的金花暗器,周围长着棱角,可以割破皮肉,这两个怪人竟是毫不顾忌,一抄就全都抄入掌中,磔磔怪笑,再张开手时,只见金花都已被他们捏得变成粉屑,就如洒下了一蓬金光闪闪的金砂!

    只见小虎子在枝叶果子纷飞的当中,一个筋斗冲了下来,立刻飞跑。原来这两个怪人见小虎子是个顽童,虽然恼怒,却也不想致他于死,所以劈空掌只用了三成力量,打算将他震落地上,再行责骂。要不然小虎子哪还有命在。

    那两个阿拉伯怪人是一对孪生兄弟,大哥名叫阿萨玛,二哥名叫阿合玛,是伊朗王子所供养的两位国师,足迹遍及欧亚,这次为了一件伊朗的宫闱奇案与黑白摩诃兄弟有关,其中还牵涉了一件盗宝案,两兄弟追踪黑白摩诃,从伊朗追至印度,从印度追至中国,黑白摩诃胜不了他们,他们也拿不住黑白摩诃,双方武功在伯仲之间,万里追踪,兀是分不出胜负。这两兄弟也像黑白摩诃一样,武功甚杂,学兼欧亚,他们的劈空掌便兼具有阿拉伯的外功和西藏密宗的柔功,掌力刚柔相济,收发自如,非同小可,两兄弟见小虎于是个顽童,这一劈空掌只用了三成力量,满以为小虎子必定给掌刀劈晕,哪知小虎子从树上一个筋斗倒翻下来,居然还能奔跑,倒是大出他们兄弟意料之外。怔了一怔,又给于承珠的金花暗器阻了一阻,霎眼之间,小虎子已在于承珠掩护之下,逃出了二三十丈之地。

    阿萨玛一声怪笑,用阿拉伯语对兄弟道:“哈,想不到在这里居然有这样本事的娃娃,我要那个大的,你要那个小的。”他的意思是想收于承珠与小虎子为徒,阿合玛应了一声,两兄弟心意如一,脚尖一点,倏地掠出了六七丈,各挥右掌,发出了五成掌力,于承珠正在奔跑,陡觉背后劲风疾扑,脚步一滑,稍稍避开,距离虽远,上身仍不由自己地晃了两晃,阿萨玛掌力加强,见于承珠仍然不倒,更是诧异,脚尖一点,又飞出六七丈地,猛地双掌齐发,用了八成力量;论于承珠的功力,若然给阿萨玛的掌力直接打到身上,那自然是抵挡不住,但劈空掌力,即算练到止上的境界,也和对敌时直接相触的实际掌力有所距离,何况还隔着十余丈地,于承珠听风审力,自问还支持得住,但小虎子却抵受不了,好个于承珠,不愧是张丹枫夫妇的爱徒,机警之极,阿萨玛掌力一发,她陡地使个“二鹤冲天”之势,顺手将小虎子抓了起来,跃起二丈来高,奋力一挥,叫道:“站稳了!”掌风呼的一声,从她脚下掠过,几乎就在这一瞬之间,小虎子已给她掷入石阵。

    阿合玛跟踪追到,于承珠前脚已跨入阵中,回头笑道:“好不要脸,欺负孩子。”阿萨玛道:“你拜我们为师,有你的造化。”于承珠道:“你有什么本领,要收我为徒?”阿萨玛伸手一抓,于承珠反手一剑,寒光疾起,剑锋一颤,分刺阿萨玛胸口的“璇玑穴”和胁下的“关元穴”,正是百变玄机剑法中的一个杀手绝招,更兼用了全力,那自然不是她刺黑白摩诃之时,心存顾忌所比的。

    阿萨玛见她出剑如风,变幻无方,也不禁微微一惊,想不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竟然有这样精妙的剑法,倒也不敢怠慢,看剑光杀到,立即前身一倾,伸指一弹,左手打横一捞,只听得“铮”的一声,于承珠的青冥宝剑竟然给他弹得几乎脱手飞去。他这一弹一捞乃是阿拉伯的摔跤时所用的擒拿术,于承珠本来避不开,但她机灵之极,这一剑实是以进为退,被他一弹之后,立刻借力反跃,并不前攻,反而后退,阿萨玛捞了个空,身子扑入石阵,阿合玛跟着也进来了。

    这石阵乃是彭和尚当年接着诸葛武候的遗法所布,分成休、生、伤、杜、死、景、惊、开八门,一入阵中,千门万户,若非熟知阵法,走出生门,即算有多大本领,也走不出,阿萨玛兄弟,不知所以,在乱石堆中,绕来绕去,但见于承珠与小虎子在阵中忽隐忽现,东斫一刀,西刺一剑,扑上去抓时,忽然又不见了他们的踪迹,霎眼之间,他们又从斜刺或者背后杀来,俩兄弟虽然不惧受伤,但却也给他们弄得头昏眼花,越来越深入石阵。

    阿萨玛心中一凛,对兄弟道:“咱们找的是黑白摩诃这两个老怪物,何苦与这两个小家伙纠缠。”各出一掌护身,寻觅退路。小虎子扮了一个鬼脸,叫道:“你们又说要收我为徙,我就在这里,你们怎样又不敢来了,师父也怕徒弟么?”阿萨玛兄弟给他一激,回身反扑,小虎子一跳就跳到了于承珠旁边,跟着她转了几转,阿萨玛兄弟跟着乱转,越陷越深,竟然给他们引入了死门。阿萨玛渐觉心烦意躁,小虎子、于承珠不住地发言冷诮,阿合玛大怒,双手一抱,抱着了一个凸出来的石笋,喝声“起”,硬生生的把一条重逾百斤的石笋拔了出来,在石阵中左劈石打,只打得沙石纷飞,于承珠将宝剑舞成一圈银虹,紧紧地护着小虎子,沙石一触剑光,立刻给激飞开去,那石阵虽是乱石堆成,并非山峰可比,但每堆乱石,亦是高达数丈,要打塌一个石堆,大非容易,阿合玛打得筋疲力竭,不过打塌了几个石堆,仍是找不到通到外面的门户。

    阿萨玛较为沉着,将兄弟喝止,定睛一看,那些石堆,每个高约十丈,寻常之人,自是攀不上去,但却难不住阿萨玛兄弟,阿萨玛叫兄弟给他在下面守护,预防于承珠的暗器,他自己手脚并用,从一个乱石堆揉升上去,那些乱石尖削如刀,幸而阿萨玛练得全身铜皮铁骨,不怕受伤,不过一盏茶时刻,就攀至上面。刚刚伸头一看,忽听得山顶上传来哈哈的怪笑之声。

    只见黑白摩诃站在山顶,居高临下,黑摩诃挽着一张大弓,白摩诃手握长箭,黑白摩诃身材本就高大,这时张弓搭箭,并立山头,威风凛凛,伊如天神。阿萨玛吃了一惊,只所得黑摩诃哈哈笑道:“你们连我的徒儿都对付不了,还逞什么强,识趣的快回去吧!”阿萨玛怒道:“装鬼弄怪,暗布陷阱,算什么英雄好汉,大胆的咱们再决一死战!”黑摩诃大笑道:“好呀,你不服输,咱们就再较量,接箭!”他们二人用阿拉伯语对骂,于承珠与小虎子虽然不懂,但听得声音铿锵震耳,乱石堆中回旋着嗡嗡之声,俨如金铁交鸣,怒涛击岸,也自不禁骇然!

    于承珠与小虎子躲在阵中“生门”的一角,抬头仰望,忽听得“呜”的一声,长箭破空,劲风呼啸,阿萨玛一个倒栽葱,从上面直跌下来,河合玛手攀石笋,飞跃揉升,张手一接,接不着哥哥,只听得又是“呜”的一声,阿合玛也跌了下来,两兄弟肩头都是一片殷红。石阵之中,金光一闪,两支长箭插在石上,箭尾兀自震动不休,铿锵之声,久久不绝!

    原来黑白摩诃与阿萨玛兄弟功力本在伯仲之间,若在平地,打三日三夜,也未必分得胜负。如今黑白摩诃仗着神弓之力,在高峰放箭,力道之强,无与伦比,阿萨玛兄弟在石阵之中又转得头晕眼花,竟然躲闪不开。两箭均中,还幸黑摩诃手下留情,射的是肩头,并非要害之处,饶是如此,阿萨玛兄弟受了神箭的冲击之力,破了真元之气,非再苦练一年,不能恢复原来的功力。

    小虎子虽是顽皮,见如此咸猛的声势,也自吓得目瞪口呆,他初学内功,略窥门径,见阿萨玛兄弟竟然硬挡了这两箭,若非内功有极高的造诣,这两箭定然穿过肩头,射碎筋骨,如今阿萨玛兄弟虽给射中,却能将那极刚劲的箭势消解了一半,震落地上,而且那消解之后的力道,还能令长箭插在石上,双方功力之深,确是骇人心魄!小虎子对阿萨玛兄弟衷心佩服,非但没有出言讥诮,反而上前去扶起他们。

    阿萨玛睁着一双怪眼,手掌朝岩石一拍,突然一跃而起,道:“你这小娃儿倒好心眼。”左手一伸,把小虎子一把揪着,将他打了个转,左掌在他背心一拍,于承珠大惊,急忙抢过来救,只见阿萨玛出掌快极,在小虎子背心连拍三下,一下将他推开,小虎子腹内咕咕作声,在地上转了儿圈,突然跃入阵中躲到一堆乱石的后面,于承珠道:“你怎么啦?”小虎子伸出半个头,连连摇手道:“你不要来,我要拉屎。”于承珠又好气又好笑,但见他面色如常,声音不改,却也放下了心。阿萨玛似笑非笑,两只怪眼仍然瞪着于承珠,把于承珠搞得莫名其妙,不知他弄的是甚玄虚?

    只听得山峰上黑摩诃叫道:“看在你师弟这份见面礼的人情,承珠,你领他们出去。”阿萨玛恨恨叫道:“黑摩诃,我可不领你这个情!”白摩诃道:“你要与我较量,也得待一年之后啦!你瞧着,我这里还有一支未射,给你开路!”石阵布在山腰。离山顶少说也有百来丈高,两人说话,竟如面对。但于承珠却也听出,阿萨玛的声音短促,显是强用精神,中气不足。

    话声未完,长箭破空之声又起,噼啪一声巨响,竟将阻在阿萨玛面前的一块石头射得分开两半,阿萨玛知道这是黑摩诃有意示威,下逐客令,冷冷一笑,道:“好威风,只是你这威风也不过仅仅一年。”拉起阿合玛随于承珠走出石阵,回头打量了于承珠一下道:“你也是那两个怪物的弟子吗?”于承珠道:“我的师父是张大侠张丹枫。”阿萨玛道:“哦,张丹枫,好,我领你的情,我记着啦。”

    于承珠走回石阵,捡起那三支长箭,箭是黄金所铸,沉重非常,于承珠抱在手中,好不吃力。走到生门,见小虎子正走出来,面色苍白,好像瘦了一些,于承珠道:“你怎么啦?”小虎子道:“没什么,只是大泻了一场,反而觉得非常舒服。”原来阿萨玛有一样绝技,能用推拿之法,给人治病,小虎子初练内功,过于求进,胸中郁积,他自己尚未知道,阿萨玛在他背心连拍三掌,助他以气行血,将体中的浊气全都下降排泄,令清气上升,流转四肢,对小虎子将来的内功修练大有裨益。

    小虎子道:“怪不得我的两位师父要借你师父的静室练功,原来是要对付这两个怪物。”于承珠道:“你是怎样碰到这两位师父的?”小虎子道:“那天晚上我把樊英锁在石室,出来找我的爹,行到村头,便碰见两位师父,他们以前到过我的家中,我知道他们叫黑白摩诃,大师父黑摩诃道:“虎子呵,有坏人找你爹的麻烦,你不好回家去了。”我说:“有坏人来,我更要回去说与爹爹知道:“二师父白摩诃道:“你本事还未练成,你去帮不了你爹,给人误伤,那你爹就反而给你拖累了。那两个坏人不是你爹的对手,你不如随我走吧,我带你去见张丹枫,你爹以前对我说过,想让你拜在张丹枫门下,我们此来就是想将你带去的。但你爹爹现在有事,我们也有急事要找张丹枫,不能再多耽搁,所以我们就不去见你爹啦。我们已在你家门前留下信息,他今晚把那两个坏人打发之后,自然会来找你。’嗯,承珠姐姐,你见着了我的爹,为什么他不和你一道来?”于承珠听了,这才知道原委,心道:“可惜黑白摩诃只见着先来的那一拨坏人,亦即祈钰派来的那两个使者战三山和闻铁声,却不知祈镇也派有两个使者还在后头。要不然黑白摩诃纵有天大的事情,也会留下来相助。”

    小虎子道:“咦,你受了什么委屈?眼圈儿都红了?哦,是了,我爹爹不愿见客,你一定是硬闯入我的家中,被他责骂了一顿了,是么?哎,不要哭,不要哭,我爹说过的,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小虎子见于承珠眼角滴下泪来,莫明其妙,于是充作大人,出言安慰,忽想起于承珠不是男子,爹爹说的那句话对她并不适用,正想另用说话劝解,于承珠道:“你爹爹被害了!”小虎子叫道:“什么?我爹爹被害了。”于承珠道:“就是那些坏人将他害死的。”小虎子呆了一呆,忽地大叫道:“你胡说,我爹爹英雄盖世,那些坏人岂能害得了他?”

    于承珠忍着眼泪,抽出张风府留下的那柄缅刀,又从怀中掏出那幅血衣,道:“小虎子,你说得不错,你爹爹确是英雄盖世,那些坏人一个个都被他杀死了。他的仇他自己已经报了。”小虎子面色唰地变得惨白,道:“我爹,——”于承珠道:“你爹爹死也瞑目了。这口宝刀留给你用。”小虎子两眼血红,定着眼睛盯着于承珠,猛地举起拳头朝着胸口一捶,这才“哇”的一声哭得出来,于承珠拭去脸上的泪珠,柔声说道:“小虎子,你爹说的,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小虎子接过宝刀血衣,拔刀出鞘,向空中乱挥几刀,叫道:“我不哭,我不哭!”哭声停止,泪珠仍是簌簌落下,于承珠道:“嗯;这才是好孩子。”小虎子道:“我要用这柄刀杀尽天下坏人。好姐姐,你将来教我武艺。”于承珠道:“你有这个志气,还愁练不成武艺吗?你的两位师父和我的师父都会教你武艺。”

    于承珠对小虎子柔声劝导,她自己心中却也是十分难过,想起张风府的血仇他自己生前已报、可是自己的杀父之仇,又该向何人索报?她劝小虎子别哭,自己的眼泪却仍是禁不住夺眶而出,忽听得黑摩诃叫道:“哈,你这两个小娃娃是怎么搞的?打退了强敌还不高兴,反而在这里流泪?”她和小虎子相对流泪,黑白摩诃到了身边,他们这才发觉。于承珠道:“张风府伯伯死了。我劝小虎子别哭。”黑白摩诃怔了一怔,叫道:“张风府怎么死了?就是那天出的事吗?”于承珠将听自樊英的张风府惨烈而死的情况转述了一遍,黑摩诃道:“好,生是英雄,死是好汉。小虎子你有如此英雄的父亲,还哭什么?”又对于承珠道:“我本该让你把小虎子带去找你的师父,但小虎子武功未成,万里远行,只恐于你不便,我们要赶回印度,就让小虎子先跟我们两年,然后再送给你的师父,你说可好?”于承珠道:“这更是小虎子的造化了。嗯,现在你该将我师父的消息告诉我了。”

    黑摩诃道:“我听你师父说,他们要到云南的大理去,你太师祖在大理的点苍山上,今年恰巧是他八十一岁的大寿,你师父趁此时机,一来避祸,二来替他老人家拜寿。”于承珠的太师祖即是玄机逸土,十年前与大对头上官天野化敌为友,一同归隐,这事于承珠亦曾听师父说过,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就是隐居在点苍山。

    黑摩诃又道:“你师父曾等你三日,不见你来,这才出走,他说有一封信留在书房给你。”于承珠回来之后,正因见不着师父心中怅怅,这时听说师父曾等她三日,又有书信给她,心中甜丝丝的,深感师门情重,悔恨自己在路上多耽搁了时日。

    白摩诃道:“那些大内卫士给咱们打了一顿,料想短期间内不敢再到洞庭山来。只是此去云南,万里迢迢,你在路上,可要小心。将来我们也要取道缅甸到云南来见你师父,你见到师父先替我们问候。”黑白摩诃携了小虎子先走,于承珠再入书房,她往日经常在书案前侍候张丹枫写字,知道师父习惯把信物放在当中的抽展,打开一看,果然见到里面有两封信,一封信上写着她的名字,另一封写的却是周山民的名字,另外还有一对小小红旗,一面旗上绣着一轮红日,另一面则绣着一弯眉月,于承珠先把给她的信打开来看,只见除了信笺之外,还有一张图画,画中一对中年男女,虽然不似自己师父师母一对壁人,相貌却也不俗。于承珠抽出信笺念道:

    “承珠女弟如晤,惊闻令尊噩耗,痛明室之自毁长城,伤丹枫之丧失师友,新亭流涕,焉然未勒,抚膺痛泣者岂徒我二人哉。唯望女弟念世变正殷,河山多难,节哀为国,继承父志,毋负平生。

    “太上皇狠心辣手,我所深知,复位之后,必将诛戮功臣,而绎骑所及,此间亦非净土。我固无惧,但女真崛起东北,倭寇扰乱东南,尚应合力同心,共御外敌,我仍一本初衷,不欲与朝廷作对也。因是暂时为避祸之计,远赴滇南,亦趁此时机,与你太师祖拜寿。我知你必将随来,但目前另有大事,须你代办。所留日月双旗,你当随身密藏,作为信物,见字后即携带同函件,往北疾驰,若逢画中男女,即金刀小寨主周山民夫妇也。”

    于承珠读完信后,心中虽是悲痛,但得聆师训,心头纷乱却已稍稍解开。随即策马下山,她也曾听师父谈过金刀寨主周杰的故事,心中想道:“周杰年老,听说大小事务,都已交与他的儿子,周山民夫妇怎么敢冒险入关,我的师父又怎么知道?”但她素知师父神机妙算,料事如神,虽然不明其中原故,仍是按照师父嘱托,快马疾驰。

    于承珠策马下山,来到湖边,但见浩瀚波光,却无帆影,正在踌躇,忽见柳阴深处,荡出一叶渔舟,舟上渔翁含笑说道:“于姑娘,你要到无锡去吗?我是山腰楷杷林子里住的薛老三呵,你还认得我吗?”西洞庭山上,通共不过数百人家,于承珠在山上住了八年,对山上居民,虽然未必叫得出名字,大半都能认得,薛老三一说,她立即记了起来,有点难为情地笑道:“刚才我上山时,你不是也正上山吗?我换了这身男孩子的衣裳,亏你也认得出。你倒胆大呵,他们都躲起来了。”薛老三道:“我知道你定要渡江,特别来送你一程。姑娘,咱们上船再说!”

    薛老三把白马牵到船上,竹杆一撑,小舟如箭离岸,他叹了口气说道:“幸亏你们打败了那些家伙,要不然我们哪敢出来。张大侠真是好人,他临走时早已料到有一场祸事,叫我们躲起来暂避风头的,嗯,他去了哪里,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扁舟一叶,不减风帆,于承珠回头一望,后面山峰隐约,洞庭山庄也望不见了,她在这里住了八年,早已把洞庭山庄当成了她的家,想起自己也不知何时方能回来,不觉一阵心酸,漫应道:“嗯,我师父去的地方远着呢,但他最爱这儿,我瞧他过不了几年,迟早总要回来的。”

    薛老三唠唠叨叨地和她道说张丹枫初来这里住时的种种情事,不知不觉已到湖心,太湖七十二峰,倒有过半数的山峰留在后面了。于承珠不住回头遥望,洞庭山上,白云深处,仿佛还见她的师父白衣羽扇,徜徉其间,骤然间,她脑海中忽然泛起毕擎天那粗豪的样貌,只一出现便立刻给她师父的影子压下去,她心中想到:“若拿毕擎天来比我师父,真如蛮牛之比凤凰。”其实毕擎天也没有如是之糟,他温文尔雅之处,自然是不能与张丹枫相提并论,但那股豪气,却也并不见得输于张丹枫。西方的心理学家分析,女孩子总是爱幕自己最亲近最崇拜的人,在她情窦初开的朦胧意识中,她第一个情人的幻影,常常就是按照她的父亲或者她的先生的影子描画的。这话未必全对,但在于承珠却正是这样。

    到了无锡上岸,于承珠谢过薛老三,独自牵马北行,照夜狮子马脚程迅疾,她怕错过了要找的人,不住地勒紧马疆,不许她跑得太快,第一天还没什么,第二天却可觉得有点异样,时不时见有三山五岳各种各样的可疑人物在驿道上奔驰,黄昏时分,她正想放马疾行,赶到前面的一个小镇投宿,忽见两骑马擦身而过,一匹马上骑的是个满面胡须的汉子,另一匹马的骑客奇怪之极,竟然是个乞丐。

    那叫化子鹑衣百结,却骑着一匹枣红大马,马上绵垫雕鞍,已显得不伦不类,这时忽地回头,龇牙露齿地冲着于承珠笑道:“于相公……于姑娘,咱们的大龙头想念你可想念得紧呢,好呵,你也来了,我替大龙头向你请安。”他身子一转,半边屁股侧坐马背,双手捧着打狗棒,唱了个喏,就像官场中的小官见大官之时,高捧名刺,通名谒见一般,样子甚是滑稽。于承珠一看,原来这叫化子正是小金龙武振东家中见过的那个毕愿穷。于承珠又羞又气,玉手一扬,一朵金花破空掷出,斥道:“谁要你这肮脏化子请安!”金花打在棒的正中,只听得“铮”的一声,打狗棒脱手飞出,毕愿穷在马背上一跃,打拘棒落下,恰恰给地接着,只见他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倒翻下来,又端端正正地落在马背上,歪着头嚷道:“自古云礼多人不怪,你架子再大,也不该伸手打我这个笑面人,呀,呀,你这个姑奶奶真难侍候!”横棒在马背上一敲,那匹马立刻泼喇喇地向前疾跑。

    于承珠大怒,依她性子本想飞马追上,再打他两朵金花,但又怕他胡说乱嚷,揭破自己的庐山真貌。路上人来人往,若给人听到一个叫化子叫自己做“姑奶奶”,这可多难为情。于承珠虽然任性,如此一想,却是有所顾忌,反而勒紧了马,不敢与毕愿穷同行。

    走了一阵,小镇已然在望,忽听得背后马铃疾响,又一匹马飞奔而来,擦身而过,这人赶路甚急,不住地挥动马鞭,作势赶马,冲过于承珠身边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噼啪一鞭。竟然误打到于承珠的马上,于承珠这匹照夜狮子马生来未曾受过主人鞭打,蓦然中了一鞭,发了性子,扬起前蹄便踢,那乘骑客是个胖和尚,在马背上一个转身,拳手一拦一按。竟然把照夜狮子马拦着,按得它倒退几步。

    于承珠吃了一惊,须知照夜狮子马非同凡马,这一踢之力足有五六百斤,那胖和尚能按得它倒退,这一按之力,没有千斤,也有八百。于承珠不暇思索,扬手又是一朵金花,那胖和尚的坐骑已跑出十余丈,听得后面暗器嘶风之声,马鞭一圈,竟将金朵卷住,扬鞭一甩,回头赔礼道:“洒家赶路心急,误鞭宝马,请小哥多多恕罪。”于承珠本想和他大打一场,见他笑面赔礼。又想自己身有要事,不愿无谓缠斗,只得作罢。

    到了镇上,天色未黑,于承珠有心避过那毕愿穷,经过一间客店,见毕愿穷那匹枣红大马,拴在门外,她立刻改了主意,想多赶一段路程,哪知抬头一看,却忽然发现了一宗物事,令她怔在客店门前。

    那客店青砖绿瓦,是座两层高八角形的建筑物,飞檐翘角,饶有古意,楼上住客,楼下是个大堂,没有雅座,兼营酒馆生意,客店规模相当宏伟,放在大城市中,也可以算得是间中上的客店,小镇之中,居然有此建筑,已是一奇,但令于承珠吃惊的还不仅是它的建筑,客店的正门,左右两边墙上,各有一幅壁画,一边是一轮红日,一边是一弯眉月,色泽如新,好像是刚刚画上去的。这明明是周山民日月双旗的标记。

    于承珠略一踌躇,便即下马,将马拴好,蹬入客店的大堂,只见店内已有十多个客人,分成五六处坐,奇怪的是,在普通的酒店,有这么多客人,必定嘈嘈杂杂,甚或猜拳行令,吵闹不堪;而这间酒店,却是寂静无哗,气氛十分肃穆,那些客人,倒不像是在喝酒,而像是到什么圣地朝拜似的。毕愿穷和那粗豪汉子坐在西面临窗的一付座头,毕愿穷见于承珠进来,咧嘴一笑,于承珠心中惴惴,却喜他井没有说什么刻薄的话儿,再一看那胖和尚也独据一桌,于承珠看他时,他也正瞅着于承珠。

    于承珠甚为纳闷,选了一处临窗的雅座坐下,店小二走来,不住地打量她,于承珠装做漫不经意地将那对日月双旗露出。店小二点了点头,低声道:“客官要什么东西?”于承珠要了半斤卤牛肉,一斤白酒,店小二又瞅了于承珠一眼,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于承珠放眼一看,好几处桌上,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鲫鱼汤,于承珠甚是奇怪,怎么他们不约而同地都要这一味菜。

    那胖和尚自斟自饮,忽地叫道:“怎么我要的菜还没来?”店小二道:“客官要的是什么?”胖和尚道:“我一进来就吩咐过了,我要的是红烧时子。你们是怎么搞的,客人要什么菜你们都忘记了?”店小二赔笑道:“刚才伺候你老的伙计进厨房去了,我再去催一催。”座中客人对那胖和尚注目而视,却也没有说什么。不一刻,有一人离座而起,走上楼梯,上面是旅客住宿的房间,不知他是访友,还是他本是这里的住客?过了片刻,又上去一个人,胖和尚忽然无缘无故地嘻嘻冷笑。

    过了一会,店小二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鲫鱼汤出来,捧到毕愿穷的桌子上,胖和尚双眼一瞪,忽地站了起来叫道:“我比他先叫,怎么他的倒先来了?”店小二赔笑道:“你老别急,就来就来!”胖和尚大踏步走去,于承珠还似为他向掌柜的理论,忽见他横肘一撞,将店小二撞倒地上,四脚朝天,那碗热气腾腾的鲫鱼汤泼将下来,毕愿穷和那粗豪汉子虽然躲闪得快,还是给淋得满头满面。那汉子大怒喝道:“贼秃驴,你是故意消遣老子来了?”朝着那胖和尚劈面就是一拳!

    那胖和尚道:“洒家正在手痒,不消遣你这蛮牛还消遣谁?”左掌一伸,抓着他的拳头,右手一招“推窗望月”,托着那大汉的肘尖一推一送,那大汉庞大的身躯登时飞了起来,直向柜台撞去,掌柜的是个花白胡子的老汉,慢腾腾地道:“客官们打架到外面打去,小店本钱短少,可赔不起!”那大汉身躯撞到,掌柜的顺手抓起一把算盘,往上一架,叫道:“打坏店里的东西,这可不行呵!”看那老汉有气没力,这算盘一架,却把那大汉又推回去。于承珠吃了一惊,看这掌柜的一推之势,两股力道对拍消,他立即凭着本身的功刀,在半空中一个倒翻,“砰”地一脚将一张桌子踢起,向那胖和尚当头劈下,那胖和尚双臂一振,叫道:“好,咱们好好地打一架!”那张桌于被他双掌震飞,登时裂成四块,飞向四方,有一块飞到于承珠的头上,于承珠一掌将它打飞,放眼一看,其余三块也都已同时被人打落。看来在这店中的客人,连同掌柜的,跑堂的在内,个个都有一身功夫。

    店中诸人个个对那胖和尚怒目而视,那胖和尚“砰”的一拳,又将那条大汉打得跄跄踉踉,叫道:“不要脸的,就来群殴!”座中客人都是江湖上有身份的人物,虽然恨那胖和尚蛮横无礼!却无一人动手助那壮汉。

    华愿穷嘻嘻一笑,道:“我叫化子最不讲究面子!”抖起木棒,往那胖和尚腰胁一点,胖和尚身躯虽胖,转动却很灵便,回身一个劈拴掌,将毕愿穷的打狗棒带过一边,跟着一个箭拳,平胸打到,那粗汉子双掌一挡堪堪挡住,胖和尚左拳化掌,招数快极,轻轻一捺,掌风飒然,又照着毕愿穷胸膛印下,毕愿穷认出这是少林拳中铁琵琶掌的功夫,看似轻飘,其实内劲蕴藏,被他“印”下,胸骨必然折断,毕愿穷平素虽然滑稽突梯;这时如不敢有半点大意,将棒舞得风车般地团团疾转,这路棒法是毕家世代所二传,有圈、转、点、打、劈、挂、刺、扫八法,变化甚为复杂奇妙,加上那大汉的五行拳也打得甚为纯熟,虎虎生风,以二敌一,旗鼓相当,打得桌子倒翻,板凳折断,客店中顿时空出一大片地。

    掌柜的不住叫嚷,这三个人打得性起,哪里肯住,正在打得不亦乐乎,门外又进来了两个客人,一老一少,老的像是个乡下老头,抽着一杆旱烟袋,少年也有三十多岁,却生得又矮又胖,像个冬瓜。这两人一进来,店中的客人们目光都注到他们身上。

    那老头子抽了一口旱烟,将烟杆一指,老气横秋地道:“店中闹成这个样子,掌柜的你怎么不管?”掌柜的上前请了个安,道:“郭老爷子,孟大爷,咱们开店的可不敢管客人呵。”于承珠心中一动,想起师父曾和她谈过北五省各路英雄,其中有一个山东省的独脚大盗,名唤郭成泰,样子像个老头,长年棒着一根旱烟袋,他烟管打穴的功夫,在绿林中却是一把了不得的好手,他有一个徒弟名叫孟长生,像个矮冬瓜,郭成泰因材施教,传了他一套地堂拳,也是后辈中的英杰。想必就是这两个人。

    郭成泰听掌柜的说了,皱皱眉头,道:“该敬重的客人自该敬重,胡闹生事的客人么,也该管管。你管吧,有什么事情,我老头子担承。”

    掌柜的稍一踌躇,奔入场中,道:“客官看在郭老爷子的份上,停手了吧,小的在这儿给你赔罪了。”那胖和尚道:“什么郭老爷子?你要赔罪,给我叩三个响头,叫我爷爷。”口中说话,手底却是丝毫不缓,“砰”“砰”两拳,左拳将那粗豪汉子打了一个筋斗,右拳将毕愿穷的木棒击飞,于承珠大吃一惊,这两拳正是罗汉神拳中的“龙拳”和“豹拳”的手法,虽然不及黑白摩诃传给小虎子的那样神妙,却也中规中矩,足见功力。看来这胖和尚竟是有心取闹,适才未出全力,见到有人来干预时,才显出功夫。

    郭成泰胡子一翘,掌柜的咳了一声,道:“大师父,你这样闹法,小的只好请你出去啦。”两手一伸,搭在胖和尚的肩上,别看他是个枯瘦老头,这一抓却是武林罕见的大鹰爪力的功夫。胖和尚肩头一沉,气达四梢,一个“渔夫晒网”,卸去了掌柜的大力鹰爪功,肩头却是火辣辣地疼痛,两人都是心头暗惊,知道是碰到了劲敌。胖和尚叫道:“我的银子可不是腥的,你开店子凭什么不许我吃东西?哼,哼,你要撵我出去,我就先把你这店子拆了。”霎忽之间,连出三拳,那是罗汉五行神拳中的“虎拳”“蛇拳”和“鹤拳”的联合运用,三拳连出,三种变化,那掌柜的大力鹰爪功只是堪堪抵挡得住。

    毕愿穷拾起木棒,想上来助战,却见同伴倒在地上,还未爬得起来,不知他有否受伤,无暇攻敌,先行救友。郭成泰的徒弟孟长生已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来,那胖和尚一拳捣出,还未击中,他已扑倒地上,跌了个滚地葫芦。于承珠心道:“他在绿林中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怎么如此不济,未中拳就被拳凤震倒了?”正是:

    有心挑战火,无意会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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