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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殒·灵界篇

    我睡在静谧的雪绒花苞中,舒缓地呼吸。每晚都有美丽的星辉透过雪绒花的缝隙,曲曲折折地射进来,轻柔地照在我的身上,像久违了许多年的朋友。

    这一照,便是一百年。

    雪绒花是灵界的圣物,它与天界的莲妖界的桃魔界的曼陀罗和冥界的赤焰花一样,百年一开执行着繁衍灵界族人的任务。

    我在一个星空朗朗的夜晚降生。我的发泽如同最亮的星星一样闪耀着,于是给我取名冰诺,意为闪亮之星。

    一睁眼我便看见三颗几乎呈直线分布的星星,流光异彩。后来大祭司告诉我那是属于猎户座的星星,在夜空中格外耀眼。

    我在很小的时候经常在傍晚时分爬到星象台上,看天边的晚景幻化出层峦叠嶂的山峰和染有颜色的云朵,在日落之后等待夜幕的降临。

    若是傍晚有风,它们便会吹乱我齐肩的头发,遮住我的视线。这时总会有一双手很温柔地帮我把头发理好,我微微抬头便能看见大祭司星魄浅灰色的眼睛。在黑夜里他的眼睛与星辉或是月色融为一片,深邃无比。

    他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线条勾勒出的部位,冷峻而沉毅,漠然地像座冰山。可是他看见我时就会露出一种爱怜的微笑。他笑的样子很滑稽,嘴角即使上扬也会显示出一种严肃的神态,常常惹得我为此大笑。

    但是他丝毫不介意,仍然让我坐在他的膝头,指给我看什么是仙后座,哪里是人马座,北斗七星为什么会像只勺子……

    星魄说起星座的时候总是神采奕奕,像个孩子,他沉稳的性格和成熟的外表在那时完全不见踪迹。我会很用心听着每一个细节,然后看着他如刻刀雕琢成的好看的侧面,悄悄地脸红心跳。

    然而他有时会用一种哀怨的表情遥望天宇,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暗合成环状,微微颤动。每次他都会精疲力竭地从星象台上下来,脚步缓慢而凝重。夜晚的风灌满了他的长袍,他很长很长的头发飘荡在空中,背影叫我看了无限感伤。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榷衡宫空空荡荡的大殿里,想起当时他的背影心下都会一阵寂寥。满天的星光均匀地挥洒下来,休憩在房梁和窗棂之上。透过天窗我看见猎户座的那三颗星星渐行渐远了,可是仍然熠熠生辉,美丽如常。

    我在三百岁的时候被送往灵界的印殊山去修炼最精妙的空灵之术。被送往印殊山的孩子都从灵力最高明的孩子中间挑选出来的,他们之中灵力最高者将继承灵界之王的位置,而其他人则成为护法或是祭司。

    这是灵界几十万年流传下来的传统。

    星魄送给我一串项链,是他采集了月光制成的,每到夜晚那串链子便会发出柔和的光芒,而在链子的中央是一颗浅灰色的珠子,很是奇特。

    他让母亲转送给我,希望我妥善保存。

    我将它挂在脖子上,那颗珠子正好坠在我的胸口的位置,每天聆听我的心跳。

    印殊山是一座长年被冰雪覆盖的神山,传说那里的天空飘飞着的雪花都带着无尽的灵气,是灵界族人修行的圣地。

    自从我进山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粲灿的星空和那些有着各式各样传说的星座。有时我在夜里溜出冰岩洞,仰头去看那片阴霾的天空,除了灰暗的苍穹和如同雪绒花凋谢时纷飞的雪片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只好紧握着胸前的珠链聊以慰藉。

    “冰诺姐姐,你在看什么?”悠融在我抬头的时候,总会这么问,大大的眼睛漆黑如墨,闪动着好奇的光芒。

    于是我告诉他在印殊山外的夜空里,有一个美丽的猎户星座,它的中心是三颗呈弓状的明亮的星星,四围围绕着不规则的四颗星,粲灿无比。

    悠融笑了一下,露出好看的牙齿。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状,长长的睫毛频繁地眨动。毫无疑问,悠融是我见过的灵界最漂亮的孩子。

    “冰诺姐姐,那么你一定是猎户星座上最亮最美的一颗星!”

    我微笑而不语。

    假如我是猎户座上的一颗星,我希望星魄也是。那么,还有一颗呢?

    珠链在黑夜中发出晶莹的光,美丽谦和。

    悠融是我们几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他惯用的空灵术是驾御雪花。每当我想念星魄的时候,他就会驱使雪花在我的身边漫天飞舞,犹如灵界最美的白蝴蝶一样翩跹自若。

    我五百岁那天变成了成人的模样,穿着灵界长老们为我缝制的银皑长袍,微笑地接受其他人的祝福。他们每个人都送给我一句最美好的话语,然后在我的额前亲吻。

    轮到悠融的时候,他漂亮的眼睛很怪异地盯着我,对我说:“冰诺,你是灵界未来的女王。”

    我很少在一个孩子的脸上看见如此自信坚定的神情,一时间我怀疑自己看见了星魄,微微扬起嘴角对我笑着说:冰诺,你是灵界未来的女王。

    不留神悠融踮起脚尖,在我的唇上飞快地吻了一下,仿佛淘气做了坏事的孩子害怕责罚而跑掉了。他银白色的头发随着奔跑的速度而左右摆晃着,得意洋洋的。

    同样,在许多年之后我也会想起这一幕。悠融孩子气地奔跑在雪地里的身影,他的头发在身后凌乱地飞舞,神气十足的样子,然后每次凡间落雪的时候,我就站在空中看见这样一群群的小孩子,在雪地中神气地奔跑着,晃动着他们不同于悠融的黑发。

    当时我抚着双唇难过得快要哭了,因为这神圣的初吻如此轻率和经意地叫一个孩子给夺了去。那是我珍藏着想要给星魄的礼物呵!我要告诉他,我已经长大了。

    接下来的一百年我都刻意地跟悠融保持距离,我独自在雪地中练习最高明的空灵之术,我驾御着水流在指尖环绕,驾御着雾霭漫布于我的周围,驾御着冰屑同雪片一般上下飞舞,驾御着飞霜凝聚成弧状。凡是灵界掌管之下的水的各种状态,我都能随心所欲地操纵。

    悠融远远地在一边看我,眼中顽皮依旧。

    他变成大人的那天也是我们三百年修行生涯的结束。我记得他穿着雪皑长袍的样子俊美至极,黑色的眼睛细细长长的,半眯着瞧着我。

    我对他说:“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尊重别人。”然后在他额前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将右臂曲至左肩,垂下头用最恭敬的语气回答我:“是,我美丽的王。”

    在那一刻他的长发披泻下来,如流动的水银遮盖住了他的半张脸。我瞥见他的黑色的眼睛看着我,嘴角满是玩世不恭的笑意。

    长老们在此之后宣布我为灵界下一任的王,而悠融则是接任星魄的大祭司。百年之后,灵王三千岁的那天,我便能正式登位了。

    回到榷衡宫的那天是雪绒花开的日子。灵界的族人们都在为自己新生儿的降临而祈福。我穿着华美的银皑长袍奔到星象台想去星魄时,他的从仆告诉我星魄正在拢棠溪畔。

    远远的,我看见星魄纯白色的袍子,他的背影孤立于溪边。头发用一根黑丝绒系了起来。

    看见他系住的头发我几乎晕厥,因为在灵界中,只有成年已婚的男子才资格系发。我站在他身后,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然后星魄慢慢地转身,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我听见他对我说:“冰诺,这是我的女儿。”

    他的一只眼睛上用一块布罩着,另一只眼睛爱怜地看着怀中的女孩儿,就跟我小的时候,他爱怜地看着我的目光一样。

    “你的眼睛……”

    星魄的表情深情而温柔,他的声音从流淌的溪畔传来,宛如清浅的低唱。“我把它送给我曾经深爱过的女子。在那上面,我寄予了全部的福咒将和月光一起照亮她生命之路。”

    我的泪水如同月夜的潮汐奔涌而下。登时灵界大雨倾盆而下落在我的发上、眉上、脸上,我已分不清什么是泪水,什么是雨水,雪绒花被雨水激落得已有衰败之象,纤弱的枝条在雨中颤抖着。

    我看见悠融在雨幕中朝我走来,雨水在他身边形成一道屏障,丝毫沾不到他的衣衫。他扬起手在我身上结了一道护雨屏,抚摸我的头的动作温柔而又轻盈。

    我第一次在悠融面前,揭下坚强的伪装,像孩子一样哭得涕泪涟涟。

    悠融跟我说他看见猎户星座了,星象显示出其中的一颗星即将陨落。

    他擅自占卜了星象,在灵界中早已规定除了祭司之外,擅自占卜星象并诉诸于人者,将处以极刑。虽然悠融是祭司的继承者,然而只有百年之后他才具备这样的资格。

    我含着泪眼望着他,他的表情第一次像一个大人一样稳重。他看向我的目光和星魄一样深邃,漆黑的眸子似乎在暗示着莫名的危机,那种神态在几百年前的星魄脸上同样出现过。

    “我送你回榷衡宫休息。”

    悠融抱着我,沿着长长的街道彳彳亍亍地走。那一刹那我几乎以为经历了亘古的时空,让他保持这样的姿势走到生命的尽头。

    雨点在我们身边飞溅着,形成漂亮的雨花。回到榷衡宫的时候我依然听见屋顶上滴滴嗒嗒的雨点唱响着,持继了许久。

    我睡在儿时的软榻之上,感觉自己似乎睡在雪绒花的花瓣之中。珠琏的微光均匀地洒落在我的耳上,仿若六百年前的星光。

    梦中我依稀听见悠融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坚毅而刚强。

    “为你,我愿意付出生命,我美丽的王。”

    “灵界历任的祭司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占卜之术。他们能够通过观测星象来卜筮吉凶。为灵界之王预先做准备。然而祭司如果违背天常擅自改动星座运行的轨道,那么他将受到五界中最残酷的刑罚,他的魄灵会变成尘埃,浮游于五界之中,永远无法聚合成形了。”

    典律精灵给我念灵界中的法条时,我听到了这么一段。

    “为什么要规定这么一条残忍的刑罚?”

    典律精灵在厚厚的律书中间飞动着,她精巧的翅膀薄如轻纱,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奇异的七彩光晕。

    “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位祭司想夺取灵王的宝座,他改变了紫微星的运转方向,使得灵王死于非命。于是继任扣的典律之神就规定了这样一条酷刑以警示野心勃勃的祭司。”

    我看见一旁的悠融若有所思的样子。

    典律精灵合上书,向我和悠融以及其他四位护法继承者鞠了个躬,振翅飞走了。窗外的柳棉抽出了长长的柔枝,吐着白色的花絮。

    “天气很好,”悠融对我说:“我们去拜访星魄祭司吧。”

    星魄和他的妻子住在榷衡宫不远的以莫轩中。他的妻子长得非常柔弱,然而美丽。她的微笑好像灵界三月的风,和煦而温暖。我听见星魄唤她梦霭,多美的名字!

    悠融见到星魄时的表情很神秘,他们互相对视了良久,一句话也不说。星魄的面孔始终如一,淡淡地露着一丝微笑。而悠融的俊美无匹的容貌上浮现的是疑惑,哀愁和释怀的交织。

    然后我听见悠融长叹了口气,说:“你是灵界最伟大的祭司。”说完之后他吻了一下星魄的眼罩,我看见那双如墨的星眸中闪动着泪花。

    星魄的长发被高高地束起,我发现他的眼角上不知不觉地爬上了些皱纹。在倾刻间苍老了许多。他依然微笑着对我说:“我未来的王,我的祝福将陪伴您一生。”

    我紧紧握信胸前的珠链,看见它发出幽幽的光,静谧而详和。

    梦霭和星魄一样,从始至终都平静地微笑着,她的眼睛仿佛洞悉所有,柔美得让人心碎。

    我在儿时常去的星象台上会站得很久,仰望那美丽的猎户星座在我的头顶神秘地诉说。其中的一颗主星的光辉黯淡了许多,像悠融告诉我的那样——它即将陨落了。旁边的一颗光线略暗的星星却渐渐光亮了起来,几乎要与正中央的那颗星重叠。我不明白这样的星象暗示着什么。难道说几百年前星魄的忧愁与最近悠融的古怪,都与猎户星座的星象相关吗?

    我每次踱下星象台的时候,悠融便会代替我刚才所站的位置,仰望星空。他渐渐蓄长的头发有如白丝锻,光滑细致,柔柔地在夜风当中舞动。他同样纯白色的袍子在夜风的鼓动下臃肿起来,那个背影让我暗自神伤,如同几百年前一样。

    后来我曾把他们两个的影子叠加在一起,所有的气氛与背景都惊人的相似,我告诉撰籍官,他们两个人都是灵界最伟大的祭司,然后我会站在星象台上,遥遥地注视着天宇中的猎户星座,默默流泪;或是幻化成许多雪花降落在凡间,当我落在孩子们身上时,我总是在他们的额前轻轻一吻,像我吻着成人的悠融一样。

    那天我在睡梦中被悠融不由分说地拉起,他拉着我仓促而急迫地奔向以莫轩。当我们到达的时候,星魄已经被灵界的长老们举在半空中。

    我看见星魄的躯体在我的面前一点一点地消释,变成了一粒一粒微小的尘埃。他的眼罩早已取下,里面空空洞洞的全然无物,他的表情庄严而肃穆,仿佛超脱了五界之中。我听见他最后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散,渺茫地传到我的耳际:“我未来的王呵,面对纷争请您全身而退!”

    天空中响起了优美的梵乐,我抬头看见猎户星座上一颗星已经悄然不见了踪迹。他,殒落了,化成微小的尘埃,游离在五界之中……

    悠融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臂上,灼热得像一个火球。

    “冰诺”,他的声音冷静而低沉,“你知道星魄为什么会处以极刑吗?”

    我知道他改变了星象,然而原因一直是个谜团在我心中萦绕。

    “悠融,你住嘴!你难道想被流放至凡间永世不得超生吗?”灵界的长老之一喝住他。

    悠融的笑容显得那么释然,他晶亮的双眸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星魄在四百年前观测星象得知你,我灵界未来的王,将在与天界的纷争中毙命。为了救你,他擅自改变了你所在的猎户星座的主星轨道,并将他所有的福咒印在他的瞳孔中送给你。”

    “我所能作的,就是把他的一番苦心孤诣连同他对你深深的爱意告诉你。所有的星光在他的爱面前都将黯然失色……”

    悠融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像我在百年前吻着他的额头一样。

    “为你,我愿意付出生命,美丽的王。”

    一滴泪落在我的眉间,变成了一枚水晶般的印记。

    我眼睁睁地看见悠融被冥界的使者带走。我知道,他的灵魂在凡间的某一隅找到归宿。

    在我穿着精巧的云皑长袍坐在灵王的宝座之上,看着灵界的神灵向我稽首膜拜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星魄庄严而肃穆的浮现在空中向我微微颔首,而悠融英俊优雅的笑容也在一时间绽放。

    夜空中的猎户星座又恢复了它美丽的光辉。站在星象台的中央,我听着四面的风涌上来,暗暗地如同低泣,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对我说:“为你,我愿意付出生命,我美丽的王。”

    一时间,无边的寂寞袭击了我。我握着星魄的瞳孔感到无法言喻的悲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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