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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90章

    卷二:六国卷第八十八章追杀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二,燕梁之战,西梁大军顺利合围,将东燕困于阵中,胜利在即时突起惊天之变,西梁大帝萧玦阵前失神,身中飞箭,中道崩殂于禹城。

    西梁震惊,天下震惊。

    对战中的西梁大军军心大乱,被东燕一力反攻,四十万军死伤惨重,西梁遭受了自碧野之战以来的首次大败。

    四海震荡风云如怒,一个帝国在即将崛起的前一刻突遭重击,刹那间天地倾覆,是从此折戟沉沙一蹶不起,还是挣扎而起再现峥嵘?

    时至此刻,天下已经没有了可以审视并估量局势的强雄力量,来分析揣测之后的战局变幻,唯有远隔离海离山,僻守海疆之国的建熹公主楚凤曜,谈谈说了一句话。

    “她将重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闭目俯着,静静敬香,身前皇族宗庙灵牌之上,数排金字在沉黯的光线里熠熠生辉,最后几字为:故先兄楚氏非欢之灵位。

    淡淡轻烟里,闭目的建熹公主眉目庄肃,眼神微微悲凉。

    世事离奇,转瞬惊变,在西梁大军最为沮丧哀伤无措惊惶的时刻,传闻中一直隐居疗伤,久未出现于世人之前的睿懿皇后,突然神奇的出现于大营,高岗之上,素裳女子怒喝报仇的声音,在无尽旷野之上不断回荡,撞击于层云远山,发出铮铮回响。

    凤凰涅槃,腾舞而起,展开的金色双翼,荫庇并引领了惶然失措不知此身何从的西梁大军。

    怆然扶剑东南指,万军缟素向寇仇。

    几乎在第一时间,刚刚将军队整束完毕的秦长歌,没有休息,没有等待,甚至根本不理会敌方刚刚赢了一场士气如虹的状态,立即扑上了东燕军队。

    秦长歌始终一袭轻衣,连甲胄都没穿,提剑亲自悍然上阵,她身后再次招展在云天之下的长空飞凤旗猎猎飞舞,旗下,四十万西梁军漫山遍野一字排开,神情肃冷杀气凛然,浩浩军威巍巍如山,更显眼的是那素衣雪甲明光森寒,万军戴孝,一色霜白,远远望去,如未化积雪的莽莽平原之上,再次新降了一场茫茫大雪。

    那日长空飞霜之下,沉默的秦长歌掌中长剑悍然下劈,带起一道流利而雪亮的弧线,以一个坚定的动作揭开了这最后一战的序幕,西梁的铁骑,几乎立刻就和东燕的战阵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场惨烈至于悲壮的战争,最先派出的弓骑,高呼着报仇杀气腾腾前驰,以一片密集的箭雨,割稻般将东燕最前方守阵士兵齐齐射倒,随即皇后身先士卒,带着自己的护卫直奔敌军,如尖刀般毫无顾忌的恶狠狠撞进严阵以待的敌阵,那展大旗之上飞凤怒舞,旗下皇后长剑指向哪里,哪里便激起大片大片的鲜血,她的部下个个悍勇如虎,自己身上每添一道伤痕,必要数十乃至上百敌人头颅换取,随后的轻骑兵飞马长驱,悍然踏入,每刺出一枪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刺出一枪都要捅穿两个敌人,被挑下马也一定要抱住一个燕军,用牙齿咬断他的喉咙,步兵则在陷入围攻后,在积雪和积血的泥泞中滚打砍杀,用自己的胸膛血肉迎上敌人的刀枪,再在那些刀枪被肌骨夹住或者被血肉凝住的那刹间,砍下对方的头颅。

    为陛下报仇!为陛下报仇!

    无声的口号响在每个人心里,渐渐回荡成巨大的呼啸,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只剩下了报仇二字,并以此支撑着奋勇的意志,拼死前冲。

    在位九年的西梁大帝,英明仁厚,轻傜薄赋,爱民如子,磊落光明,深得西梁军民爱戴,并以之为自豪,却一遭突变,中道崩殂,战神崩驾于战场,是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的事。

    然而现实森冷如此,逼得人掬泪成血,男儿到死心如铁,合当试手补天裂,奋起泥泞,夜半狂歌,悲风大起,长剑出鞘,静夜战角吹彻雄浑苍茫之声,那声声不尽,回旋往复,不过报仇二字而已。

    大战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杀得血气漫天日月无光,到了最后,旷野上渐渐积满了尸体,白衣黄衣交织在一起,混杂着无限淋漓的血色,在日升月落间无声倒下,那一片雪下黛黑的土地,饱吸鲜血,每一块土屑都色呈微红。

    燕军在这样悍勇无畏,拼死以上的士气面前终于开始气沮,节节后退,两军原先各有胜负兵力相当,如今西梁军心未堕,势如疯虎,气焰更上一层,而东燕方,隐隐听说女王病发,国师大人正在为她治疗,无暇理会战事,缺少强有力将帅指挥,东燕开始怯惧。

    哀兵,必胜。

    第三日夜,西梁军已经攻破敌人防御,与此同时,东燕将帅突然惊恐的发现,国师和女王,以及一部分国师最亲信的军队,都不见了。

    于是那日西梁大败的一幕,轮回般的很快在东燕军上重演,同时失去女王和国师的东燕军队,立即陷入了张皇混乱,瞬间溃不成军。

    兵败,如山倒。

    东燕军队也算悍勇,自己明白杀了西梁皇帝,屠了西梁云州,已被西梁视为死仇,就算投降也求不得生路,是以都拼杀至死,而秦长歌的命令,更是简单森然。

    “一个也不留。”

    西梁士兵,将这个命令执行得也相当彻底。

    据说东燕副帅宫阳带领残军边战边逃,最后被西梁军重重围困于一处土坡,绝望之下举刀自裁,临死前向东叩首,长叹曰:“东燕命运不济,竟至逢睿懿皇后重生。”

    他身侧一个小队长却是个目光清醒的人物,一刀捅死一个西梁兵,冷冷答:“东燕之葬,只怕非葬于西梁之手,而葬于小人私心。”

    随即被乱刀砍死。

    三日后,精疲力竭的西梁士兵开始收拾战场,清点伤亡,原地休整,并着手办理护送陛下灵柩回国事宜。

    平原上积雪未消,那些掩埋在雪下的血肉和白骨,最终将化为来年春草底肥沃的黑土,扶持着新的遍野葱绿,在风中飘摇。

    而那些逝去的万千灵魂,将在西梁风俗的长长的招魂幡引领下,一步步踏回故土。

    唯一没有踏上回程的是秦长歌,她带着所有凰盟护卫,离开大军。再次踏上追杀之程。

    此仇不报,永不回归。

    长风呼啸,凤旗翻卷,未除素服的女子,向着素玄深深拜下,而那白衣男子微微还礼,两人始终,一言未发。

    秦长歌谢素玄于当日大乱中及时赶到,抢回萧玦;谢他数日来一直亲自守着那两具冰棺,为她照拂全军未曾休息;谢他于自己一生里最疼痛最惨烈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刻,无声而又坚定的,站在了她身边。

    素玄只是深深看着她,此时言语安慰早已无用,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长歌施礼,转身,听见身后男子轻轻问,“你……真的不再看他?”

    沉默伫立,没有回头,素衣女子仰首遥遥望着前方苍山负雪,她挺直清瘦的背影,这一刻看来寂寥如斯。

    良久,她道:“……不了……我怕……”

    眉睫微微一动,素玄的目中出现震惊的神色,这一生他从未想过,她的口中会出现怕这个字。淡淡一句,重重创痛,万千悲凉扑面而来,窒住了他的呼吸。

    以至于当那个背影大步迈下山坡,向着前方头也不回远去,渐渐消逝在他视野很久后,他才能轻轻说出那一句:

    “保重。”

    一场漫长的,不死不休的追杀从此开始。

    在很长时间内,秦长歌和白渊这一对智慧旗鼓相当的世间顶尖人杰,行走诸国疆域之上,挥斥凌厉绝杀之锋,以追逐和试探、隐藏和迂回、窥探和伪装、反间和布陷等所有人类能想出来的暗杀和追踪手段,展开了无休无止的较量和冲撞。

    在最初,白渊从战场之上失踪后,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完全销声匿迹,秦长歌用尽百般手段也无法找出他的下落,那一个月时间,秦长歌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她知道时间拖得越长,白渊将越难找到,而一旦令仇人鸿飞冥冥,自己此生怎么有脸继续活下去?

    直到当年三月,进攻东燕的冯子光大军,攻破东燕王宫,抓住在云阕宫作画的王夫,事情才有了转机。

    据说这位王夫极其淡定,西梁大军破宫而入,满宫宫人哭叫奔逃,唯他俯首作画神色不动,士兵恶狠狠踢开殿门时,他正毫不手颤的画完最后一笔。

    纸上兰花,倚石而生,那最后点上的一点花蕊,在风中颤颤可怜。

    极精妙的一幅画,可惜根本分不清兰花和野草的西梁士兵,不懂得欣赏艺术,一把拽过王夫,就要砍杀。

    那男子俯首看着雪亮刀光毫无畏色,淡然道:“我是东燕王夫司空痕,带我见你们首脑。”

    那语声不高却气度非凡,刀光如雪却不如他神容胜雪,士兵怔怔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为他绝世容光还是绝顶气度所慑,不知不觉的便松了刀,点了头。

    结果他看见副将李骥,却在摇头,“我说要见首脑。”

    然后冯子光见他,他依旧摇头,“首脑。”

    冯子光也不和他多话,直接拨了一批人,押解着这“祸水级”王夫,去寻秦长歌了。

    满心烦躁的秦长歌,面带微笑的接待了这位王夫,司空痕在她面前一坐,上下看了她一眼,一句废话都没有,直入主题。

    “我帮你找到你仇人,你帮我杀了那独夫。”

    “错,”秦长歌温柔的纠正他,“是我要杀他,不关你的事。”

    “东燕之灭,在于白渊,怎么不关我事?不过现在我也不在乎了,从头至尾,他和我要的,都只是一个人而已。”

    大秦长歌惊异的盯着司空痕,不是说这王夫深居简出不问朝政么,不是说他只爱琴棋书画不懂政治么,难道这个眉目如画满身风雅的家伙,并不只是个绣花枕头?那为什么放任白渊,把持朝政?

    司空痕迎上她的目光,笑了笑,这一刻这位看起来清淡雅致到了骨子里,恨不得玉做肌肤冰雪为神的男子,终于露出了一丝无奈。

    “她信任他,甚至……也许爱他。”

    秦长歌恍然看着他,隐约明白了东燕最高层居然也是个三角情爱局,还不是铁三角,是个摇摇欲裂吱嘎作响随时都可能崩坏的三角。

    她淡淡笑起来。

    “司空痕,帮我找到他,我承诺不杀女王,给你们夫妻真正的自由。”

    远隔云山的万里硝烟,吹不到玉宇琼楼,监国太子枕边。

    冠棠宫内殿里,太子爷睡得很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角竟然挂着淡淡的泪痕。

    油条儿小太监捧着衣服,心疼的探身看着太子爷的睡颜,想着贵为太子,其实也是很可怜的,七岁的小小孩子,自从当太子后,见爹娘的时辰好像还没有管国事的时候多,虽说和别人比起来,应该算是个潇洒自由的太子爷,不过还是,觉得可怜。

    看看,这又挂眼泪了,八成是想到等下要去奏章上没完没了的画圈圈,太悲摧。

    油条儿摇摇头,想着还是自己好,吃的玩的太子爷都带他一份,宫里人人巴结,除了比太子爷少块肉,可是好像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油条儿摸摸自己的裆,考虑了三秒钟,决定不去喊太子爷起床了,就让老贾端等着吧,反正那个君子,“自持守正”整天挂在嘴上,是不会欺负咱们这种下等人的。

    “出事了出事了!!”

    油条儿还没完全转过来,就听见身后太子爷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转头一看,太子爷正忽的一下坐起来,两眼发直的对着前方墙壁发呆。

    咋了?梦游了?油条儿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冷不防包子横臂一推,爪子抵在他的小黑脸,一把把他搡了出去。

    ……刚才做了什么梦?好像是干爹?还是爹?为什么记不清楚?刚才是谁在轻轻摸他的脸,说:“溶儿,你要快乐的长大。”?

    我为毛不快乐?我当然很快乐,除了偶尔被爹娘们扔下来比较悲摧外,我没有理由不快乐嘛……真是莫名其妙的梦。

    包子怔怔的拼命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刚才梦见了什么,只记得那梦里花香淡淡,还有些奇异的气息,突然觉得眼角有点湿,他用手指沾了沾,对着自己手指上那点水印愕然,眼泪?我睡觉睡哭了?我这是干毛?

    抱着被子,包子呆滞着眼神,问油条儿,“喂,我刚才说了什么?”

    “您说……出事了。”

    “啊?”包子继续呆滞的转首,“我说了这个?我说这个干毛?”

    “奴才不知道。”

    包子愁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拍拍自己心口道:“油条儿,本太子今天觉得不舒服。”

    油条儿斜眼睨着太子爷,您好像天天都说自己不舒服,好不去上书房吧?

    “我是真的觉得闷闷的,”包子痴痴看着飞龙舞凤的藻顶,突然道:“油条,最近几天的军报来了没?”

    “有,昨日不是刚刚报上来了么?”油条儿记性很好,“您说过的,禹城大捷,大军在赤火城休整补给,然后犁庭扫穴直扑东燕,咱们的版图,又要添一大块了。”

    “听起来真的是很美好,可是为什么,我那两个爹一个娘一个师父,一个字都没有给我?”

    油条儿翻翻白眼,太子爷,您更年期提前了吗?怎么今天这么奇怪这么婆婆妈妈的呢?那是军报,军报耶,您要皇帝大人在军报上说:禹城大捷,溶儿朕想你?

    那成什么了?

    “陛下荡平东燕自然就会返驾,以我西梁神威,左右不过一两个月,您就可以见着陛下他们了。”油条儿耐着性子好言劝慰,伸手去给包子更衣。

    包子突然脸色一变手掌一翻,抓住了油条儿的手心。

    随即闭起眼,好像在听什么。

    油条儿被主子的古怪举动惊得一抖,哎呀妈呀太子爷这是在做什么?那个那个……调戏?不要啊……我不要作娈童!

    油条儿的小黑爪抖啊抖,包子不耐烦的一拍,“别动!”

    油条儿一颤……啊呀呀接下来要做什么?上次主子说过的那什么调教?啊啊啊不要啊……

    “你等下要挨一下砸。”包子突然松开了他的手,古古怪怪的道:“我看见了。”

    “您在说什么?”油条儿迷惘的看着神神怪怪的主子。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包子瞪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眼神里全是对于自己突然出现的神奇现象的不安和茫然,“你刚才碰到我的手时,我好像看见了一些什么,所以就抓住了你的手,想看清楚些。”

    “您看见了什么?”油条儿缩着脖子,眼神诡秘的瞅着包子……主子是不是中邪了?这都在说什么呀。

    要不要请和尚来给主子去去邪?

    “我看见……”包子突然住口,道:“去,给我端早膳。”

    油条儿哦的一声,乖乖出门,看见前方回廊上太监正端着食盘过来,连忙喜滋滋的迎上去。

    他的身影转过长窗,包子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却突然贼贼一笑,低低道:“一、二、三……掉!”

    “哇呀!”

    油条儿的惨叫响彻长廊,他刚才去接食盘,不防那太监手上有油没擦干净,擦着盘边一滑,盘子一斜,那一得到盅滚烫的人参鸡粥呼啦啦一齐泼到他的小黑脑袋上。

    惨叫声传进冠棠宫内殿,包子的脸刚刚浮起好笑的笑意,瞬间冻结住。

    他霍然向后一倒,大力拉过被子往自己脑袋上一罩,呻-吟。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老娘,你在哪里,给我解答啊!”

    南闵的气候,永远是温暖湿热的,潮湿得像是永久阴霾,不知人间欢乐再为何物者的心。

    秦长歌负手立于窗前,静静看着前方热闹的港口。

    她按照司空痕的指点,一直追白渊追到原南闵地界的焰城,那是个不大的小城,临近南闵恒河河岸,从这里买舟而下,在下一个城市麦城停下,那里有通往离国的船只,可以直接渡海南下。

    据司空痕说,女王曾经在和他对弈时,神往的说过离国气候温暖,不似东燕寒冷,很适宜她的身体休养,女王素来因为言语之疾很少说话,交流的对象除了他就是白渊,这段话,多半是白渊和她说起。

    秦长歌立即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在焰城无声的展开了搜索,果然隐约发现白渊踪影,但是怕人狡猾如游鱼,几次即将摸到他踪迹时都被他摆脱开去,还顺手解决掉了一些暗桩。

    司空痕一直改装跟在秦长歌身边,几次碰撞几次逃脱之后,也忍不住叹息,秦长歌见他神色犹豫,似有心事,也不多说,直接和他谈判,“你若想彻底找回你的妻子,你就得全心全意和我合作,否则白渊一旦扬舟出海,你这辈子也别想见柳挽岚了。”

    司空痕动容,半晌道:“挽岚有肺病,挽岚喜欢吃鲫鱼,白渊虽然学识驳杂,多年来却专攻政治制衡和人心阴微之术,不太擅长医理。”

    秦长歌只要这句话就够了。

    立即发布命令,令所有的凰盟属下,立即控制所有的药铺,无论以什么手段,必须保证该药铺在有人来购买治疗肺病的药时,在药包里加上麦门冬。

    麦门冬和鲫鱼同食,必中毒。

    凰盟属下齐齐发动,麦门冬包包不落空。

    现在,就在等消息好进行围捕,跟在身边的人都隐隐有紧张之色,唯有秦长歌,神色冷清,不动如山。

    自从那夜之后,自从她挣扎而起,掀开帐门,于飞雪中跨上高岗,面对四十万缟素大军的那一刻,温柔狡黠的明霜已死,跳脱潇洒的赵莫言已死,现在她是回归后的秦长歌,那个也许因为注定传奇而注定孤独的睿懿皇后。

    这是她必须背负的责任,家、国、大仇、幼子,不容她放纵自己的悲伤去沉溺,即使那夜,她那么的想,永远在他们身侧睡去,永远不必面对这人世惨淡,命运森凉。

    然而她只能挣扎而起,带伤前行,这是她的宿命,做不了明霜,做不了赵莫言,做不了我织布来你打渔的平凡农夫的农妇,只能,做睿懿。

    这个身份,似乎成了一个命运恶毒的谶言,她拥有,她失去。

    她立于月下,窗前,将自己的身姿,站成了一个写满孤独的背影。

    手按在心上,心已成空。

    手按在心上,迟迟没有放下。

    那个位置,还藏着一件东西,过了这么久,她依然没有勇气去打开,如同不敢去看萧玦一般,她亦害怕自己看见非欢绝笔的那一刻,努力构筑了这么久的心防会在一霎间彻底崩溃。

    然而今夜,很有可能会和白渊直接对上,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再不看,也许就没有机会看了。

    缓缓将信笺抽出,一眼看见最上面长歌亲启字样,熟悉的秀丽字迹,无数次在凰盟传递的信报上看见过,那时非欢总是先看过所有的密报,在自己觉得重要或者有用的消息下划杠,注上自己的看法,她读来非常省力,也得益良多。

    以后,还会有谁,帮我分析那些密报,还会有谁,一直在我身后扶着我的肩……

    秦长歌的手指微微颤抖,先闭了闭眼,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方才忍住欲泪的冲动,缓缓的向下看。

    “长歌,你此刻在虎口崖可安好?”

    “适才陛下拜托素兄前去助你,料可无虞,陛下现今去巡营,趁这功夫,我有话对你说。”

    “你见到这信时,想必我已不能再陪在你身侧,长歌,谅我,并请善自珍摄,令你伤痛,非我本意,但望你今后诸事都好。”

    “人庆节那夜,你曾问我可有事瞒你,当时我未曾坦然相告,实是不得不瞒,到得如今,一起说给你听,那晚我请素兄助我,将我楚氏皇族的神珠转给了溶儿。”

    “我楚氏皇族相传是深海蛟龙之后,直系子裔多有神异之处,其神异处其实在于体内都有神珠,相传是蛟龙神祖内丹所化,代代想传,有分水避祸之能,此事除我楚氏皇族直裔外,不为世人所知,我自出生,尤与其他兄弟不同,神珠位于标记之下,金鲤夺目,且较他人更多读心预知之能,因此犹为诸兄所忌,此番我知去日无多,遂请素兄相助将神珠渡入溶儿内腑,溶儿曾说过将来要去离国,我想着他那性子此行只怕难免,这东西留给他,他从此便是我楚氏皇族中人,对于溶儿来说这身份自然做不得真,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将来若想在离国做些事,想必会方便许多。”

    “另外还有件事,长歌,我想也许没有专门提起的必要,那件事,你我都已心知,也都知对方已知,长歌,你若回宫,将长寿宫内殿那面雕牡丹墙里的暗壁毁去吧,里面那个盒子,你也不要再看了,让它永远消失,这样对你,对陛下,都好。”

    “溶儿去幽州的那夜,你我前去宫中寻找他,我无意中在长寿宫发现了那盒子,之后我曾试图带你走,然而后来我明白了,陛下很好,他以全部赤诚来待你,那么那些为人所制而致的无心之失,既然你都故作不知,我又何必担忧?长歌,我很开心,有人能爱你如此,不较我逊让分毫,此生我终可走得心安。”

    “神珠转给溶儿那夜,我曾最后一次试图看清你的仇人,然而前景茫茫,如入迷雾,难以觅踪,想来以我微薄之力,无法对抗大力量者,护国寺释一大师想来有此神通,我曾求他解惑,他似有难处,长歌,你若回京,不妨再去相试。”

    “请代我和溶儿说,干爹永远记得他,并愿他,勇敢并幸福的走下去。”

    “最后祝愿你夫妻终得团聚,一生静好。”

    “非欢,于正月二十夜绝笔。”

    信笺悠悠落地。

    秦长歌缓缓抬手,按在了心口的部位,明明那里已经空了,为何还会如此疼痛?

    非欢,非欢……

    我一生享尽你的关爱祝福,却未能给你一丝回报。

    你如此轻描淡写的说着永别,却连一个死字都不敢轻易落笔,你那般害怕触动我的伤心,然而我的伤心如潮,早已因你而决堤。

    你那般在临去前为溶儿苦心思量,将一身异能尽皆转给溶儿,我却粗心得没有发觉你的变化,否则当初无名废镇那夜,我就应该察觉,以你预知之能,为何一点都未曾感应到水镜尘的埋伏。

    你那般诚挚的体谅萧玦,体谅我的私心,那般在离去前带笑的祈愿和祝福我们。

    只是你终究不能再知,那般祝愿,此生难有实现之日。

    非欢,大恶如我,大爱如你,终究齐齐堕入命运带血的陷阱,看着苍穹黑暗,压顶而来。

    世事森然,竟至于此!

    一轮淡月,照上长窗,照上窗前衣单心凉的子女,照上她早已流尽眼泪的深深眼眸,那里,寂寥深深,无限悲凉。

    此夜,三月初七。

    天色阴霾,黑云浮动,偶尔露出一丝月色,也是色泽惨淡。

    秦长歌仍然立于窗前,听着凰盟护卫的回报,全城有十一家药铺,今日购买肺药者一百一十七人,出现中毒症状者五人,最有可能的,是两家。

    一家是个在此地居住了多年的住户,家中的小儿子中了毒,呻-吟甚烈,出来个老者去掘可以解毒的地浆水,另一家是住在客栈的一女子中毒,一个看似女子丈夫的中年男子直奔药铺,但是药铺当然已经关门了,没奈何只好也回去掘水。

    秦长歌一声冷笑,道:“两家都去。”

    命令凰盟属下先悄悄包围那个客栈,有动静以旗花火箭相告,秦长歌自己带了人去了那普通住户家。

    身姿如水草,在带着海风微腥气息的夜色中飞掠,风声从耳边过,四周景物快速退后,快如流光飞舞。

    奔行中,那些飞逝的过去,前尘往事,曾经鲜活的男子颜容,幕幕而过。

    秦长歌黑发咬在齿边,眼神穿透黑暗锋利如刀。

    白渊。

    今夜,我来杀你。

    卷二:六国卷第八十九章惊变

    一间青瓦白墙的普通瓦屋,屋外晾晒着鱼干菜干,还有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看质地样式,也是当地民风喜着之物。

    墙角堆着渔网踏笼水盆等物,收拾得井井有条,完全是临近大河的城池住户应当呈现的风貌。

    看起来完全没有疑点。

    屋子里有人在呻吟,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一个老者正在院中掘地三尺,又人井里去汲水,灌进土层,用棍子搅浑,等下澄清后取出来的水,就是可以解麦门冬和

    鲫鱼混合起来的毒的地浆水。

    秦长歌隐身在院子外一株树上,目光灼灼盯着那院子中掘地的老者,动作很平常,看起来没什么破绽。

    只是他的动作好像有点不协调,似乎哪里受过伤。

    院子此时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插翅也难飞出,秦长歌自己知道武功不如白渊,那就玩人海战术,反正白渊带着女王一路转转折折,身边的人不会太多。

    缓缓伸了做了个手势,秦长歌身子一弹,直扑小院。

    呼的一声,墙头院中,弓弩手齐齐出现,无数闪耀着冷光的箭矢,密密排成齐整深黑的一条直线,在墙头上方画了一个毫无缝隙的圈。

    正在挖水的老者手中铁锹一抬,一道寒光耀目,劲风年面直取秦长歌前心。

    于此同时院子四角、檐下,突然弹出黑色石块,风声呼啸交织成网,将秦长歌网在中心。

    秦长歌一声冷笑,身子突然放平,收腹缩骨,于密织石网中左移右掠,间不容发一一闪过,手一抬精光耀目,撞上狠狠劈过来的铁锹。

    咔嚓一声铁锹断裂,连同长柄都齐齐裂开,那长柄尾部却突然射出细长铁钩,哗啦一声勾过墙角侧的渔网,老者手臂一振,渔网铺天盖地飞起罩下,网线上青紫斑

    斓,居然全部带毒。

    那老者挥舞出渔网便想撒手后退,秦长歌微笑,“走干嘛?”一抬脚铁锹飞射,撞上老者腹部,撞得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还没来得及再退,秦长歌下一脚也

    到了,一脚勾住他膝弯,将他勾得往前一栽,轻笑道:“给你压压我。”

    一声闷哼老者栽到她身上,下一瞬,渔网正好飞旋罩落,这下全部罩在了老者身上。

    此时渔网中是个颇为怪异的造型,最下面秦长歌平躺于地,却没让老者挨着她身子,而是双膝上抬,一顶老者喉间一顶老者腹部,将他直直的罩在自己上方。

    对那老者眨了眨眼,秦长歌道:“想压我也不是谁都配的。”

    一伸手扣住老者咽喉,秦长歌刷的一下撕下他面具,现出他还很年轻的脸,慢慢道:“伊将军,难得你忠心如此,带伤挡阵,你那可爱主子呢?”

    咳咳的咳出一口血沫,对着秦长歌一呸,伊城冷冷道:“谁是我主子?”

    偏头让过那血沫,秦长歌微笑道:“你没中毒?你主子给你先服了解药?对你真不错,我记得我曾听说过,伊将军和白国师是总角之交,情谊非凡,怎么,生死相

    随的总角之交,就任你出头挡阵,自己像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么?”

    “你少来挑拨,”伊城狠狠道:“秦长歌,你这个天生克夫相的恶毒女人……”

    “啪!”

    血水喷出,地面上刹那滚落三颗牙齿。

    秦长歌揪住伊城,翻身而起,半空里一个弧度优美的转圈,渔网落地,将伊城往网上一扔,一脚踩在他胸口,甩了甩手,秦长歌冷冷道:“我不介意把你牙齿打光

    ,只要你敢继续说下去。”

    “你这——”

    “啪!”

    带着血水的两颗牙齿再次飞落在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好像对你不起作用?”秦长歌眯眼,却不再看他,盯着那突然隐隐映出颀长人影的窗子道:“国师大人,要不要劝劝你的总角之交?”

    “你杀了他吧。”屋内传出带笑的语声,正是白渊的声气,“这般折磨着,实在有失你天下神后的风范,我都替你可惜。”

    那个影子似乎还微微动了动衣袖,像是在斟茶,一派闲淡风致。

    秦长歌微笑,慢慢扼紧伊人的咽喉。

    “当初,有个孩子,随母亲流落到东燕,一开始身上带着银子,在客栈中无意中露了出来,被小贼偷了个干净,那个当娘的,据说还被赶出客栈流落街头,幸得当

    地一家好心人相救,后来那孩子卖切糕,无意再次遇见那家人,彼此常常得到照拂,并和那家孩子结成好友,多年来情谊不改,那孩子飞黄腾达后,对那家人多有

    回报,当年的总角之交,也因此直做到了将军。”

    屋子里寂然无声,那影子的手臂微微一动。

    “白渊,我很想知道,你对你的恩人,对你多年来生死追随的唯一朋友,会不会稍微心软点?”秦长歌冷冷道:“我不想乱箭射死你,那太对不起白国师的苦心,

    你,带着女王,出来。”

    屋内依旧没有动静,那影子却始终没有从窗前移开,甚至还略微近了近,似乎想要看清楚点。

    秦长歌一挥手,一批凰盟护卫飞降院内,手中劲弩都对着那个影子。

    “难道又要我数一二三?多么没趣啊。”秦长歌拽过伊城,淡淡道:“以声代数,你听着这声音,也一样。”

    她抬手,微笑。

    咔嚓一声。

    骨裂的声音响在静夜里,听来瘆人。

    伊城啊的一声惨叫,叫出一半却又生生忍住,左手被生生扭断的剧痛令他整张脸扭曲变形,额角冷汗啪的一声砸到地上。

    屋内沉寂如死,连先前的呻吟声也没了。

    那个影子从窗前消失,所有劲弩立即严阵以待,然而,没有动静。

    秦长歌冷笑着,再次抬手。

    “咔嚓。”

    右手断。

    伊城一阵抽搐,嘴角生生咬破,一缕鲜血从唇边流下,却硬是一声不吭。

    “咔嚓!”

    左腿。

    “啪!”

    劲风呼啸,纸窗破裂,木质窗框被击碎迸飞,一道白光刹那间便到了秦长哥身前。

    向着——痛极昏厥的伊城的前心!

    秦长歌目光一冷,身子一旋,拖着伊城避过那必杀的小箭,顺手将伊城往身后手下怀里一扔,叱道:“不对!”

    话音未落她已长身而起,砰的一下撞开门扉,身后护卫齐齐大叫:“主子小心!”,赶紧飞驰而来。

    秦长歌的身子却在门口停下,目光一扫,怒极反笑。

    室内哪有什么女王和白渊?一个灰衣男子抱着一个式样奇形的弩筒状的盒子,刚才那想杀掉伊城的小箭就是从这里射出来的,另一个男子则立在屋子另一侧角落,

    他身前一个铁丝架的扎成的人儿,外面罩上衣袖宽大的淡金衣袍,这个假人前方点着一盏油灯,利用折射的角度,将影子照上窗户。

    那男子手中牵着一根铁丝,看来那影子的斟茶动手等动作,都是他在角落牵动铁丝所为。

    难得那假人做得自然逼真,线条流畅,乍一看还真象白渊本人。

    秦长歌气得只会冷笑了——最先前说话的确是是白渊,然而后来便不是了,可恨自己听见那个声音,看见影子姿态自然,四面插翅难飞,伊城又在自己手中,当万

    无一失,真真没想到,他连伊城也可以扔出来做诱饵。

    这位曾经公然对东燕群臣宣告,“幼蒙伊氏之恩,必以一生相报”的国师大人,东燕上下无人不知伊城和他相交莫契,对他忠心耿耿,真正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一

    生知己。

    正是知道伊城对他的重要性,秦长歌才想逼出白渊亲手杀之,否则早就乱箭齐发,射死他算完。

    结果这个国师大人,多情和无情都已臻人类巅峰,可以为女王轻贱江山,可以为逃命推出生平唯一知己。

    秦长歌不住冷笑着,大步上前,那两人看她过来,惨白着脸色上下牙关一合,秦长歌也不去拦,面带冷笑看着,道:“咬,咬吧,咬快点。”

    那两人齐齐一怔,倒忘记咬下去了愕然看着她,秦长歌拍拍手,护卫立即冲上前将两人擒住。

    自戕的勇气,向来只是一瞬间,过了那一瞬间,反倒越发挣扎起求生的意志,那两人哀唤着爬上前来,连连磕头,“小人知道国师去了哪里!小人知道——”

    “我也知道。”秦长歌冷然打断,微微后退一步,目光在室内打量一圈,皱了皱眉。

    没有入口?

    作为精通阵法的千绝弟子,只需一眼便可以发现一间最隐秘的密室入口,然而刚才那一圈扫过,居然没有。

    难道他还能钻墙壁里去?可惜,墙壁没有夹层,秦长歌早看过了。

    人寻找机关会有习惯性的方式,一般偏向固定的物体,比如墙壁床下等等,但是白渊,一定不会走常路。

    再次后退一步,秦长歌将所有东西都纳入眼帘,不多的几件物事,桌、椅、床……没有任何特别。

    特别……

    这屋子里,其实是有件特别的东西的……

    秦长歌目光一亮,突然一拳打倒了那个站在角落的地下的假人。

    假人倒地,脚下居然还连着一截铁链。深深钉入地下。

    “好隐秘的入口,好灵巧的心思。”秦长歌目光变幻,左手一把拖过一个灰衣人,右手将铁链狠狠一拉。

    “蓬!”

    一大簇密集的箭雨,从连着浮土被掀起的铁盖下射出,立刻将距离极近的黑衣男子打成了马蜂窝。

    秦长歌看也不看的将那尸体一扔,正要下去,身后护卫们已经冲了过来,争先恐后的跳了下去。

    苦笑一声,秦长歌道:“他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准备机关,顶多就这一个……”

    正要下去,刚才进地道的人已经退了出来,急急道:“地道很短,就在三间屋子外的一口枯井内,已经没有人了!”

    秦长歌却只盯着刚才掀起的铁盖子,盖子边缘淡淡的染着血迹,秦长歌使个眼色,护卫立即心领神会的将刚刚挤进来的司空痕又挤了出去。

    蹲下身,手指沾了沾那血迹,秦长歌悠悠道:“原来她病得当真很重,我说呢,一个月的时间,以白渊之能,居然只到了这里,还耽搁着迟迟不动身,原来……”

    手一挥,秦长歌道:“直接去焰城坞!”

    带着水腥气的夜风一阵比一阵紧,浸透满城的鱼虾气味和三月开得最为茂盛的木棉花香糅合在一起,闻起来居然像是血腥气。

    秦长歌带领凰盟属下飞驰在夜风中——她并不打算在焰城动用当地的军队来围捕白渊,这里毕竟是原先的南闵治下,虽说去年就成为了西梁的国土,但是难免百姓

    仍旧有故国之思,重新收编的军队,谁知道里面都有什么人?所以连当地的官府她都没有通知。

    结果这下惹了麻烦,在焰城主街平康坊,一些凰盟护卫被守卫巡视士兵看见,大呼小叫的追了来,秦长歌无奈,取下腰间令牌,令身边的大头领屠鹰前去交涉,屠

    鹰是自祁繁走后便提拔起来的凰盟新首领,秦长歌却没有再选拔其他首领,在她心里,凰盟三杰的位置,将会永远空缺。

    屠鹰领命而去,秦长歌继续追踪,白渊即已露了行迹,那么下一步一定是放舟而下,什么地方也不必再去,直奔船坞便得。

    事先秦长歌已经命令凰盟属下日夜封锁船坞,用银子买得所有船家这几日内不出船,连船家的桨都一起买走毁掉,务必保证这几日内无人可以出船,她就不相信白

    渊会连船桨也随身带着,到时候用剑划,便没空对付飞箭,用手划,你便原地打转吧。

    奔到焰城坞的时候,果然见前方白渊负着一个女子飞驰,身前身后各有护卫,在往远一点,一处隐秘的树下突然荡出一叶小舟。

    舟上人渔民装扮,面目不甚清楚,宛然回首对着秦长歌一笑,双手一抬,掌心先是出现一道白虹,随即白虹一分为二,幻化成双剑,双剑渐渐加宽,居然成了船桨

    形状。

    秦长歌气白了脸,见鬼的水镜尘,见鬼的采莒剑法,那剑法竟然是以气御剑,既然是直拨幻化,那自然什么形状都可以,自己怎么忘了这么个劲敌!

    前方白渊一声长啸,脚下发力,立时腾起滚滚烟尘,背着女王,飘身落向舟中。

    “呛!”

    水岸边突然亮起数十道剑光,交叉成剪,恶狠狠剪向白渊。

    白渊一声长笑,双足连踢,将凰盟埋伏的护卫的剑光全数踢碎,随即稳稳落于舟中,水镜尘“光桨”一摆,小舟立时箭似的划开去。

    秦长歌飞身而起,加速扑上,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主子!密报!”

    秦长歌霍然回首。

    屠鹰不会不知道此刻正是追捕白渊的生死关头,犹自如此关键大喝,会是什么样的惊变!

    焰城刀光剑影,静安王府鸟语花香。

    被软禁的玉王爷斜斜倚在“雪光耀眼”的“冰圈”内,身下白银若雪,头顶红灯灼烈。

    他的手指插在白银雪中,没人看得见指下静静攥着的一个纸团。

    美眸半开半闭,出神的看着那红灯,灯上隐约,有女子赤足作舞,姿态曼妙。

    玉自熙看着那灯的神情流荡,像是一段带着未融雪气的旖旎春光,每一寸都是宛转深情,每一分都相思迢递。

    ……一晃,很多年了啊。

    那年,那个血月之夜,赤河冰圈相遇,薄冰之上远远见她,一支天魔之舞繁花飞落,沧海静寂。

    他怔怔勒马,惊为天人,从此心思作结,寸寸都结在那飞旋琳琅的舞步,从无一刻得以解脱。

    生命里最初的熙光,一瞥间。

    那个冰圈内鲜妍明媚柔枝窈窕的身影,宛如一缕永生不散的迷迭香,从此无可替代的浸湿了他不羁的流年。

    那日冰风之下,他驻马而观,那般流丽的舞步,映在四面晶莹的冰雪之上,如镜的冰面,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抛袖、掠鬓、仰首、抬足、折腰、颤指……

    她掌中一盏红灯,精巧玲珑,却不抵她身姿之美,那悠悠红光随舞姿轻逸飞扬,一动便是一场华丽的梦境。

    他忘记了此身身在何处。

    暮色四合,冰圈里的风森冷的刮了过来,他觉得刺目,忍不住闭了闭目。

    只是这一闭目,再睁开时,他便不见了她的身影。

    仿若一梦。

    他怅然若失,策马去寻,只见冰圈之上,一片空寂,佳人影踪全无。

    若不是冰上静静躺着那盏红灯,他定以为那真的是梦。

    若非是梦,怎会有这般绝世美妙的舞姿,若非是梦,怎会有那般九天玄女的风采?

    或许那灯,是玄女无意遗落,留与他作个纪念?

    他静静握着那灯笼,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身后士兵却在低声催促——大战未毕,萧将军还在等待他的驰援。

    最终一步三回首的离去,心中却想着,下次,下次再来,下次再遇见她,一定不要不舍得打断她的惊世之舞,先去问清楚她的芳名住处,何方人氏再说。

    ……没有下次。

    他背对着冰圈远去的那一霎,竟然丝毫也未曾想到,那惊艳的一瞥,注定只是一生里一次震撼的邂逅,再没有后续的命运安排,来成全他一生寻觅的辛苦。

    赤河寂寂,冰圈茫茫,他寻遍每一个角落,却再也不能得见想见的人。

    他找了她很多很多年。

    他为了找她,负尽知己好友,做了自己都不齿的阴微之人。

    六年前,一封鸿雁传书,那同出一门却从不联络的师弟,问他:想不想再见见当冰川之上的起舞女子?

    只为了那么一句话,他整整失眠了一个月。

    然后,拒绝。

    白渊也不着急,只是令人再次送来了一样东西,是一截红绡,外表看没有任何奇异之处,然而当他将红绡向着烛火,立即看见了自己魂牵梦萦多年的惊艳舞步。

    他依稀想起,当年她纤腰细细,衣带当风,那一缕散在风中的丝绦,依稀是这般色泽模样。

    他将红绡向着烛火一遍又一遍,然后轻轻蒙上自己的脸,醉在那似有若无的久远气息中。

    三日后,他联络白渊,说,好。

    从此,弃友、密谋、和他合力,杀掉了自己一生最为爱重,最为欣赏的女子。

    他和安飞青联络,将水镜尘接入京中。

    他潜入长乐宫,安装了水镜尘交给他的机关,事先他和陛下聊天,探听到了当日皇后的起居,利用那半个时辰,他做了自己一生中最不愿意做的事。

    他和江太后密室暗谋,将叛情之罪强加于睿懿之身。

    他交给江太后半枚青果,青玛神山神幻之果,是他当年机缘巧合得来的旷世难逢的宝物,溶于茶水无色无味,没有毒性,却可控人心神,按照下毒者的意念却做一

    切想做的事,并且若非青玛门人以独门方法破解,永远也不会想起来自己做过什么。

    而他,自然是不会唤醒陛下的这段记忆的。

    他对江太后有几分防备,不想让她知道神幻果的功用而拿来对付陛下,只是告诉她,这个东西有助于平复陛下偶尔的燥性,而且能令陛下不爱女色,避免秦长歌专

    宠六宫。

    那果,江太后趁萧玦来请安时用了,他原本只是想她控制住当晚萧玦的神智,然后自己再找机会意念植入“睿懿私奔”这个想法便好,不想江太后对长歌憎恶太过

    ,在给萧玦喝茶时,竟然试着暗示了“去挖她眼睛”。

    当晚,萧玦进了长乐宫,当时他在殿顶,手指紧紧抓着琉璃瓦,看着萧玦缓缓漫步而来,看见江太后远远潜在长廊后,看见萧琛在发现萧玦的不对劲后,第一时间

    调开侍卫,撤走长乐守卫,让萧玦在无人打扰的情形下推开了长乐殿门,然后,挖下了长歌的眼睛。

    火是水镜尘放的,宫人也都是他杀的,他只是怔怔望着天上星月,将手中原本已经碎裂的瓦再次粉碎。

    水镜尘杀宫人的时候,萧玦捧着眼睛漫步回龙章宫,他不敢让这东西留在那宫中,将来被萧玦发现将是不测之祸,他把水镜尘带到一处无人居住的宫室,让他等候

    自己安全带他出宫,随即赶到龙章宫,点了萧玦穴道,本想毁去那双眼睛,然而突然心中一痛,想起长乐火起,长歌尸骨无存,实在不忍再丢弃她的身体的一部分

    ,便顺手在萧玦案头拿了个装奏章的盒子装了,然后去长寿宫。

    他用了剩下半枚青果,放进了江太后的茶里,江太后喝下后,他除掉了自己和她密谋以及神幻之果的相关记忆,只留下了萧琛调开禁卫军的记忆,万一将来事发,

    就让赵王殿下去背那个黑锅吧!

    当时他对江太后施术时,突然发现内殿里那堵雕牡丹的墙壁里有暗格,他一时兴起,随手就将那个盒子塞进了暗壁。

    从长寿宫出来后,看见水镜尘再次回到长乐宫,收敛起长歌尸首想要带走,他一把拉住问要做什么,水镜尘的回答令他怒从心起,当时便动了手,还没交手几招,

    来了个蒙面白衣人,武功极高,三人一番混战,最后长歌尸骨各被三人抢走了一段。

    他为长歌的那部分尸骨修建了坟墓,在上林山下的密林里,那里依稀有秦长歌生前的机关布置,令他觉得亲切,他偶尔会去那里坐坐,想想那些惩策马沙场,谈笑

    杀敌的痛快日子,想想和那个可恶又狡猾的女人没完没了斗嘴,斗完嘴打架打完架再斗嘴的日子。

    ……那些日子,永远的被自己葬送了。

    葬送了,背弃了,伤害了,却换不来梦寐以求的昔人再会比翼双飞,换不来,她。

    白渊说,她受了重伤,很重,她这一生也许永远不会醒来,他在努力为她救治,用青玛山下千年冰参为她接续着元气,她的身体被冰封在冰窟之内,那里机关重重

    ,白渊当然可以进出,但是白渊拒绝他的进入。

    白渊说,她有知觉,但是不宜有任何情绪波动,如果自己随意进去唤醒她,很可能会葬送了她的性命。

    听到那句话的那日,他怔怔立于冰窟之前很久很久,山巅透明的风怎么那么像刀锋?一刀刀穿得他满身血洞。

    那些流出的鲜血,永远冻结在了青玛山上,成为不化的艳色冰川。

    他杀了长歌,叛了萧玦,背弃了一生的友情,却连她一面都未曾见得。

    而长歌,那个聪慧狡黠却又睥睨天下的女子,他曾以为这一生她会是永远可以和他齐肩扬鞭,立于风云之巅,谈笑指点六国的那个知己;是一生吵吵闹闹却一生肝

    胆相照的红颜挚友;又或者,如果没有先遇见她,他觉得自己最后也许会爱上长歌。

    然而,一切都是以为,都是如果,都是宿命。

    他和她之间,本来有那么多美好的选择,他却选了最为惨痛的那一种。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知己,挚友,只为了当年冰圈之上,赤足蹁跹的那个精灵的影子。

    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

    ……红灯掩映下的玉自熙笑意如水流动,这些年,他早已学会了将所有心思辗转,都化为春水般的笑,在那样变幻不休的神情里,所有的秘密都如河灯般顺水流走。

    什么时候觉察到她回来的?

    好像是葬灭狼那日,她出语狡黠,隐约间竟是当年和他斗嘴的风范,黑若乌玉的眸子里,跳跃着他熟悉的波光。

    然而只是一霎间的似曾相识,他并不敢相信,他亲眼看着她死去,亲手取过她眼睛,亲自葬下她的骨,没有人比他更近的触摸过她的死亡。

    然而那一次次的接触,他越发迷惘,他开始沉迷于和她碰撞,在那些碰撞中寻找着留存在记忆中的那些相似的轨迹。

    明霜“死去”,他从来不曾相信,他在视野中继续寻找,找到了那个气质神情截然不同却又和明霜秦长歌惊人相同的赵莫言。

    明霜、赵莫言、秦长歌、三个不同的人的身影,渐渐在他一次次的有意无意的撩拨中,浮现出了共同的轮廓。

    他知道,她回来了。

    那一刻是悲凉还是欢喜,他已忘记,长歌,长歌,你是来索回你的债是吗?

    他并不想隐瞒,却还想再见她一面,那冰封在冰川之中,从未张开过眼睛的,他的爱人。

    那日放走白渊,他不能不放,她的性命需要白渊来延续,不管白渊是否撒谎,多一个希望总比没希望来得好。

    那晚长歌和他在这里对饮赤河烈酒,她唤他,“花狐狸。”他听得清清楚楚,却悲哀的不想听见。

    不,我不想知道你是母蝎子,我不知道你是谁,最起码现在我不想知道,否则我很可能被逼着再次和你敌对,噩梦来过一次,已经够了,我不想再来第二次。

    我不想再来第二次,但是命运,为何总逼着我来第二次?

    ……玉自熙埋在“雪堆”里的手指,再次攥紧,指间气劲不能抑制的一收,波的一声将那个小小蜡丸粉碎。

    信上说:

    阿玦死了……阿玦死了……

    长歌在追杀白渊,不死不休……

    她有所好转,做完这件事,解决掉白渊的危机,他就能见她了……

    如果白渊死了,他也就永远不能再见她……

    玉自熙突然疯狂的笑起来。

    他笑声低沉幽魅,响在空无一人的花园内,四周都起了微微的震动,渐渐衍生冰晶碎裂的声音,接着那些高悬的做成冰凌形状的水晶,纷纷落地,砸在碎银屑里,

    发出琳琅清脆的声音。

    越来越多的冰晶被粉碎,漫天里像下了场水晶雨。

    玉自熙只是疯狂的笑着,笑得身子颤抖,笑得嘴角慢慢沁出血。

    白渊……白渊……你要我杀长歌,你要我放了你导致害死萧玦,你还要我,再去杀他们,唯一的儿子。

    你……你……你当我是什么?

    而我……我……我又是个什么?

    我就是个丧心病狂、无耻卑鄙、为了一己私欲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覆灭天下的疯子!

    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早已没有了,在我谋杀惺惺相惜的知己、在我害死同沐血火的战友、在我很多年前看见那个明光四耀的冰镜之中作飞天之舞的女子时,

    早已被挖出,攥紧,丢弃。

    人生七大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求不得,一直逆风而上,溯流而行,背弃着世人的方向,挣扎向前,西方宝树名婆娑,我却无缘结得那长生果。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疯狂的笑声渐渐淡去,曾经精心打造,纪念伊人初遇的冰圈花园已被摧毁,遍地碎晶里,红衣人缓缓站起身来。

    步伐平静而稳定的迈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立即有九门提督属下的一个副统领谦恭却警惕的围上来,躬身问:“王爷要去哪里?卑职们车马伺候。”

    “我要进宫,有紧急军情禀告监国太子。”玉自熙笼手袖中,目光迷离的看着天空。

    “这个……”那人为难,陛下和太师离京前再三嘱咐,要盯紧玉王的行踪,尤其不能令他进宫,这么长时间内,玉王一直安于在自己府邸里呆着,从未闹出什么夭

    蛾子,今日却突然来这一出,这可怎生是好?

    “你不给我去?”玉自熙斜斜的瞟过来,明明没有杀气,那人对上这样的目光却噤得浑身一颤,抹了抹额头的汗,嗫嚅道:“卑职不敢,只是……”

    “我知道我不说清楚你是不给我出门的,”玉自熙冷冷看着他,“我告诉你,陛下在禹城驾崩了,我要立即禀告太子,你说,这个消息,要不要紧?”

    “啊!”

    那个副统领被惊得后退一步,连嘴唇都已发白,睁大眼睛瞪着玉自熙,“王王王爷这可可可开不得玩笑……”

    “诅咒帝王是死罪,我从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玉自熙斜眼看着他,“你阻拦我,耽误我禀告这至关重大的消息,你是不是想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副统领被他晶亮却神秘的目光一看,只觉得如被冰水从头淋到脚,慌乱的退开一步,吃吃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玉自熙已经不理会他,手指一弹,他的十八护卫立即拥着他飞驰绝尘而去,将副统领抛在层层烟灰里。

    副统领怔了半晌,忽然跳起来,对着手下士兵大吼。

    “还愣什么?快去禀告提督大人!出大事了!”

    大仪殿气氛森严,百官们神情肃然,老贾端挥汗如雨,萧监国昏昏欲睡。

    这劳什子的朝会,为毛要开这么长时间呢?这设在御座旁的小宝座,为什么这么高呢?弄得人想开小差还得注意不被发现。

    包子早上四更起来练武,五更上朝,在宝座上已经坐了两个时辰,着实是困了。

    底下的嗡嗡嗡声,真催眠啊……

    包子满意的打了个呵欠,准备就着这天然的催眠曲睡上一觉。

    ……这催眠曲怎么越来越吵?

    包子不耐烦的换了个手撑头,忽然听见底下哄的一声,随即老贾端啊的一声惊呼。

    吵咩吵!谁这么缺了八辈子德,吵太子爷我睡觉!

    包子怒气冲天的睁开眼,便抢看见一朝堂的震惊疑惑神情,身侧的老贾端抖着手,抖索着嘴唇,大声道:“静安王胡言乱语,诸位慌张什么?来人,去对王爷传旨

    ,说陛下亲征前曾有旨,着王爷在府中闭门思过,如今旨意未撤,王爷怎可擅自出门?请王爷回府!”

    “可是他说陛下驾崩于禹城……”

    “闭嘴!”

    老贾端一声暴吼,脖子上的青筋都几乎崩了出来,那官儿被他难得的凛凛暴怒吓得往后一退,险些滑了一跤。

    贾端吼完,立即担心的转头去看太子。

    包子已经怔在了座位上。

    底下百官齐齐抬头,看着宝座上那七岁的小人儿。

    静安王宫门传音,说陛下在禹城中箭驾崩,西梁惨败,幸得皇后归来,重整大军才得反败为胜……这这这这,这和军报上说得不符啊,军报只说禹城大胜,陛下驾

    崩?天啊……

    老贾端和油条儿担心的盯着包子,贾端碰碰油条儿,油条儿碰碰包子,包子却全然没有反应。

    包子现在确实什么反应都没有了,他全部的精神突然陷入混乱,这几日那种奇怪的堵心感觉,沉沉的压在心口,脑子里横的竖的斜的全是乱七八糟的线条,却根本

    理不清楚那是什么。

    父皇……驾崩了?

    真的?

    ……

    吸一口气,包子突然跳上御座,大喝,“去!让静安王进殿!我要亲自问个清楚!”

    “太子……”

    “去!!”

    太监被他大力喝出的声音吓得退了一退,实在没有想到那么小的孩子也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老贾端眼见不可收拾,只好忠心的往包子身边靠了靠,又命令侍卫包围大仪殿。

    卷二:六国卷第九十章相救

    乾元六年三月初三,西梁郢都,静安王玉自熙挟惊天噩耗而来,一个雷霆霹雳般的消息震翻当朝,随即闯宫门,越大殿,直登御座,以巨鼎闭正殿宫门,将恰逢朝会的文武百官连同监国太子全部堵在大仪殿内,挟持太子,欲待以监国之印,号令九军,谋朝篡位。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焰城,正是秦长歌追逐白渊到了最紧要关头的时刻,屠鹰的一声大喝惊得秦长歌霍然回首,惊得属下齐齐看向秦长歌。

    此时退则白渊永久逃逸,此时继续——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母亲,在独子遭逢危险的时刻,会悍然不顾。

    秦长歌仰首,天边星月俱隐,层云密布。

    千里之外,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幼子,自己唯一剩下的亲人,正在遭受挟制,生死不知。

    对面,轻舟之上,白渊微微一笑,对她做了个告别的姿势。

    掌控全局,伏线千里,叱咤风云的东燕国师,继睿懿之后崛起六国名动天下的白渊,算准了她不得不回头。

    秦长歌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笑得容华无限的白渊身上。

    随即也对他一笑。

    道:“追!”

    屠鹰险些一个跟斗倒栽了出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子说什么?主子是不是急昏了,说错了?主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然而秦长歌已经淡淡道:“我不回去。”

    对上屠鹰不可置信的眼神,以及那种“主子你别和白渊逞一时意气”的暗示,秦长歌无奈的苦笑了下,道:“我不是逞意气,不是说白渊逼我放弃我就偏不放,而是此刻回去于事无补,消息传递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几天,等我再赶回去,结局如何想必已尘埃落定,如果溶儿脱险,我何必回去?如果溶儿死去——那么我的仇人,还是白渊。”

    屠鹰无言以对,忽觉心中苍凉,一个母亲,在爱子遭险的那一刻,决然选择背向而行,这需要多大的定力?

    这些立于权力顶峰的绝顶之人,因身处高处目光清醒而抉择隼利,非常人能及,然而那清醒背后的隐忍和苦痛又有几人能够理解?能够做到?

    是不是不如此,便不能成就绝巅之高?

    是不是不经历一番鲜血淋漓的剥脱和辗转,便不能成就高于凡俗之上的强大灵魂?

    屠鹰忽然庆幸自己是个很普通的人。

    前方,秦长歌已经命令放舟去追,突然淡淡道:“我还是愿意,最后相信他一回……”她转首,双眸在暗淡的夜色里光芒闪烁,“你回国,如果溶儿还没有脱险,想办法告诉他,找萧琛。”

    轻轻叹息,她道:“就怕来不及……但望他能自己想得到……”

    有没有带着十八个人,关起门来谋朝篡位的?

    把皇史宬的所有史书典籍都搬出来,发动一百个人,在烟灰腾腾的故纸堆里从古到今翻遍,大抵也是找不到的。

    不过无妨,静安王一向擅长剑走偏锋,首开先河。

    整整五日,号称“天下本一家,皇帝我来做。”的玉自熙玉王爷,用大仪殿内的巨鼎堵死了沉重的宫门,将恰逢朝会,几乎一个不漏的西梁上层文武百官连同萧太子以及萧太子偷偷带上金殿放在屏风后正在睡觉的宠物狗哈皮,一起留在了大仪殿搞“合家欢”。

    他的十八护卫,留了九人在门外看门,九人在殿内看人,赶来的上万侍卫愣是不敢对那区区看门的九人动手,因为玉王爷放话了,谁杀他一人,他就杀殿里的人,从太子殿下开始。

    外面的侍卫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个个焦灼如热锅蚂蚁,只得拼命向远在焰城的皇后报信,期盼她赶紧回来主持大局。

    而对于被关在大殿里的百官们来说,这五天,是非常悲摧的五天,悲摧在吃喝拉撒睡的问题上,门上挖了个洞,专门传递御厨房做出来的食物,但那是供奉殿下和王爷的,其余人没份,就算送来,玉自熙也不给吃,喂哈皮,哈皮撑得肚子溜圆,不住的打饱嗝,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是官儿们叫得山响的肚皮,那些平日里体尊肉贵的人们,一个个摸着瘪哈哈的肚皮,眼巴巴瞅着御案上玉脍佳肴,拼命偷偷擦着口水。

    太子殿下看他们可怜,也会叫油条儿把吃剩的食物分给大家,玉自熙媚笑着也不阻拦,但是那么多人,那点食物哪里够?不过有总比没有好,便见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官儿们,巴巴的排队领食物,分到手里的一小块肉或一小块鱼,捧着小心翼翼,如同那是离海万年极品珍珠。

    太子殿下每逢这个时刻,便笑眯眯托着腮观赏众生相,顺便和以一模一样姿势观赏的玉王爷评论一下诸官们的吃相——有人饕餮,食物到手立即一口吞下,还没反应过来,那块肉已经鸿飞冥冥。

    太子评价:猪八戒。

    玉王爷:?猪八戒何许人也?

    太子答:猪头人身,磨砖砌的喉咙。

    玉王爷肃然凝视该官半晌,颔首同意,并诚挚的向太子殿下建议:此官将来不宜放难缺,城府不佳。

    太子深以为然,拖过官员名册,在上面画个大大的猪头。

    有人细嚼慢咽,吃得温存无比,一块肉足可吃上半个时辰,吃完还要仔仔细细将指缝里的那点可怜的油一一舔过,顺便把指甲挤一挤,挤出一滴滴肉屑,吃掉。

    上座两人啧啧有声目光熠熠的看着这一幕,不住惊叹摇头。

    太子评价:邦斯舅舅。

    玉王爷:?邦斯舅舅何许人也?

    太子答:一老头,对吃很痴迷。

    玉王爷再次赞同,并诚挚的向太子殿下建议:此官将来不宜放肥缺,必贪。

    太子深以为然,拖过官员名册,在上面画了个抱着烤鹅的老头。

    吃完了,就得消化,消化完了,就得拉撒,虽说吃得少,但是肚子里还是有废料要清理的,可是这不是自家茅房,这是堂皇大殿,触目所及不是金砖就是玉阶,不是翠鼎便是宝盒,到哪里去撒?

    太子爷是不用操心这个问题的,玉王爷将殿前空心的铜鹤扭断了脖子,那个断口很适合太子宝贝的尺寸,铜鹤肚子很大,装什么都够了,满了就由玉王爷用掌力将断口再次合拢,然后扔进内殿,玉王爷自己也是这样处理的。

    可是官儿们就可怜了,第一天下来,夹腿颤抖面无人色的,抱肚子满地乱转欲哭无泪的,一时控制不住撤了满裤子的,满殿里哀声不绝。

    老贾端是圣人,圣人也要排泄的,然而对于爱面子的老贾端来说,士可杀不可辱,孰可忍尿不可忍,当众撒尿更不可忍,老贾端发颤手摇,老泪纵横,指着玉自熙大骂,“奸贼!老夫做鬼也不饶你!”便抱着脑袋要撞墙。

    结果玉自熙一拂袖,老贾端立即转向,撞到了油条儿的肚子上,两人哎哟哎哟撞成一团,玉自熙笑吟吟道:“自古艰难唯一死耳,你怎么寻死寻得这么轻易?你这被陛下托孤的顾命重臣,忘记你的主子还在我手中了吗?”

    老贾端阗然而醒,决定不再寻死,怎么可以抛下太子置他不顾?玉自熙斜眼瞟过来,扔给他一个扭断脖子的铜鹤,“您老屏风后解决吧。”

    可怜老贾端,端着铜鹤去屏风后含羞忍辱,下面一群官儿伸长脖子,无限羡慕他的顶级vip待遇。

    没有那么多的铜鹤,问题还是得解决的,最终有了聪明的官儿,看上了那个堵门的巨鼎,吭哧吭哧爬上去,在巨鼎里幸福的大声呻吟。

    立刻便有无数憋绿了眼睛的官儿,也顾不得大仪殿上诸物神圣,自己小命要紧,纷纷攀鼎而上,痛快排泄,人多,自然排泄得也多,很快没处下脚,官儿们便开始练劈叉,在这方面,武官要比文官占优,有几位实在劈不开的官儿,只好扒着鼎边悬空解决,于是大殿那头太子殿下和王爷再次托腮观赏,根据露在鼎外那位官儿的神态表情的松紧度,来揣测他们有没有长尊贵的痔疮。

    虽说大殿很大,臭气不至于传到太子和王爷娇贵的鼻子,但是心里总觉得不甚舒服,包子和玉自熙商量,“那个,给盖个马桶盖吧?”

    玉自熙非常好说话的一挥袖,御座屏风横飞而起,牢牢盖在巨鼎之上。

    于是官儿们又多了件体力活——需要排泄的时候,必须三人以上同时进行推盖活动。

    吃完了拉完了是睡,这个不是个大问题,三月份虽然不太暖和,但是裹着自己袍子也能将就,就是磨牙的放屁的臭脚的太多,严重影响睡眠质量。

    太子爷就睡在宝座上,反正明黄袱面宝座宽宽大大,他原可以睡自己的小宝座,偏要去和玉自熙挤,也不管面前这人是要篡他位杀他脑袋的大坏蛋,拼命往他怀里蹭,还不住想去拉他的手,玉自熙一次次推开,人质一次次锲而不舍的奔向他怀,两人推啊奔啊奔啊推啊闹到很久,玉自熙终于对悍勇绝伦,不入敌怀誓不罢休的包子太子弃械投降。

    于是御座之上出现极其诡异的一幕,玉王爷海棠春睡媚眼如丝,被篡位者太子爷趴在篡位者身上状如无尾熊,小小的手指无限依恋的扣紧篡位者的手,晶莹透亮的口水愣是滴湿了人家胸前红衣。

    到得早上一觉醒来,某人的下巴顿在某人的胸膛,下巴下的衣服湿漉漉一片。

    包子眨眨眼,乌溜溜的清亮大眼缓缓对上长睫下垂的狐狸眼,两人目光相交,都有光芒瞬间闪了闪,然后都各自避开。

    玉自熙的目光落在了殿角……那小子眼神怎么怪怪的?

    包子的目光落在了穹顶……我不哭……娘说过,不是哭的时辰便不要哭……

    到得晚上,无尾熊再次腻上了篡位大奸贼。

    大奸贼很习惯的躺着,甚至在无尾熊快滑下去的时候,还伸手拽了拽。

    大殿沉寂,烛火灰暗,殿口处磨牙放昆的声音还在继续,宝座上相拥而睡的一对诡异的绑匪和人质还在好梦沉酣。

    黑暗里某个无尾熊搭在宝座下的手指突然翘了翘。

    揪了揪睡在宝座下的哈皮的头顶毛。

    哈皮立刻颠颠的奔到油条儿那里——以前这是吃饭的暗号,包子负责揪毛,油条儿负责喂饭。

    缩成一团打瞌睡的油条儿立即惊醒,转头向太子看过来,看见那小小的脚丫,曲起大脚趾,弯了弯,做了个销魂的勾引姿势。

    油条儿脱下鞋子,赤足慢慢挪过去,趴在御座下,拉过包子的手。

    包子闭着眼睛打呼,在他手心慢慢写,“去找我皇叔。”

    油条儿写,“然后?”

    “九门京军和善督营,没有手谕不能调动,现在官都困在里面,外面人缺少主事的人,不晓得怎么办,得放出我皇叔,我皇叔应该会有办法。”

    油条儿写,“他肯么?他会相信我?”

    包子的手顿了顿。

    油条儿突然觉得太子的手指变得冰凉。

    半晌后,那冰凉的小手才继续写下去,“你告诉他,陛下驾崩,他要不想陛下唯一的儿子死掉,他就出来帮忙。”

    油条儿眨眨眼睛,写,“玉王不是和您说陛下没驾崩么,您在骗赵王?”

    那小手又顿了顿,写,“对,骗他!”

    油条儿撤回手,对着包子点点头,包子眼睛斜斜瞟着,看着大殿后墙上方开着的一排天窗。

    那窗子是顶窗,比寻常窗子小,成人是无法爬过去的,也比普通窗子高,平日里都用长竿顶开。

    油条儿跟着包子练武这么久,不说小有所成,爬窗子是没问题的。

    当下过去拉了拉老贾端,两人潜到窗子边,老贾端顶起油条儿,那小子踩着贾端的肩,却发现离窗边还有点距离。

    油条儿揪着头发,暗恨自己怎么就不会太子常说的那个武侠小说上的什么“壁虎游墙功”?

    正在着急,忽有人赤足猫腰过来,一溜小快步,到了两人身侧,默不作声往下一蹲,示意老贾端先爬上他的背。

    窗缝里透出光线,照见那个人的脸,是新近荣升为文昌公主驸马的文正廷。

    老贾端大喜,颤颤巍巍的爬上文正廷的背,不防御座上忽然传来翻身的声音,老头吃了一吓,人老体衰反应迟钝,脚一歪滑了下来,自己滚到地上,还把文正廷背上蹭掉一块皮。

    两人都直觉的想要咝声抽气,却都在看见对方脸上神情时拼命咬牙忍住。

    文正廷咬着嘴唇,再次不做声往前一凑,老贾端用力憋住一口气,拐着脚爬上去,然后是油条儿。

    三人叠成罗汉,压在最下面的文正廷脸涨得紫红,一腿跪地,拼命慢慢直起腰,油条儿努力踮脚够那窗框,这回够了。

    眼见着油条儿慢慢顶开天窗,从那缝里灵活的溜出去,文正廷和贾端齐齐无声舒一口气,一起瘫倒在地。

    一直盯着地下他们三个人影子的包子,也舒了口气,斜挑着眉毛,瞅了瞅刚才翻了个身,翻得背向那三人的玉自熙。

    玉王爷,你睡得真熟哪……

    脸上的笑意方自才起,随即散去,包子突然仰起头,在黑暗中拼命瞪大眼睛,他瞪得那么用力,几乎要把自己眼眶给瞪裂了。

    玉自熙突然闭着眼睛推包子。

    “喂,要撒尿了不是?下去撒,湿了我衣服我杀了你。”

    包子偏头对他看看,慢吞吞的爬下来,慢吞吞的行到内殿,却没有去那个铜鹤那里,而是突然跪倒在地,紧紧抓住了内殿垂下的厚重帐幔。

    他抓得那么用力,将小小的身体全部系了上去,拼了死命一般拽啊拽。

    远处一点烛光昏黄的照过来,照着小小的太子,照着五日里一直喜笑颜开浑若无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看起来完全没心没肺的那个孩子。

    照见他泪流满面,一串串泪珠无声自眼眶滚落,瞬间将自己的小袍子打湿一大片。

    看见了……看见了……抱着他睡了几夜,他都看清楚了,除了那个不太懂的故事,除了玉王心底的打算和思量,还有那个小小的纸团,那上面写着,萧玦在禹城中箭……驾崩……驾崩……是真的……是真的……父皇……驾崩……

    包子咬着嘴唇,继续和帐幔拼命,他只觉得不能哭出声音,然而那满心的疼痛和悲伤巨石般的堵在了胸口,死死堵住了血脉的渠道,没有方法可以疏浚发泄,他只能在黑暗里,一个人,将自己吊在帐幔上,拼命的扒、拽、扯、用那些无声却疯狂的动作,一点点的将灭顶而来的苦痛推开。

    “嘶——”

    一声轻微的扯裂声响,帐幔终于不堪包子全身压上重量,不堪这般沉默无声的疯狂摧残,哗啦啦齐齐坠下,大幅的明黄镶飞金龙帐幔如苍天将倾般向那小小身子当头罩落,如烟似梦,悠悠将不挥不挡也不躲的包子裹在当中。

    很久很久以后。

    月光移过当窗。

    照见大仪殿内殿。

    金砖地上,满地铺开明黄帐幔,帐幔正中,隆起一个圆圆的肉球。

    月光沉静,照着内殿,那小小的一团,看来极为安静,然而只有仔细看得久了,才会发现,仿佛,一直在微微颤抖。

    千里之外的大仪殿,月光下小小太子将自己埋进帐幔堆无声哭泣。

    千里之外的焰城,秦长歌于快舟之上霍然回首,仿佛听见了爱子压抑的哭声。

    这里是通海近支的河流,河水其实也就是海水,河道宽阔一望无际,风从水面掠过,带着海岸边贝壳和海藻的腥气,再在半空远处蒸腾出一片迷茫的雾气,遮蔽了那半天明月。

    明月下,前方座船穿行极速,白渊在过海一半的时候,居然还有隐藏在弯道的座船接应,秦长歌看着他抱着那女子弃舟登船,不禁庆幸自己也准备了快船。

    她这里紧追不舍,对面,白渊遥遥立在船头,海风掠起他的衣袂,依旧神情闲淡如神仙中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隔这么远,秦长歌仍然能感觉到他似乎情绪低沉,几乎不比自己心绪好哪里去。

    自己是担心溶儿,他呢?

    前方船头,并没有看见女王,这个名闻天下、却很少有人看见过她真容,而又命运离奇、在短短时日间突然由一国之主转变为天涯飘零的女子,此刻,她在做什么?她心中在想什么?

    秦长歌紧紧盯着那一方紧闭的船舱,柳挽岚大概便在那里,白渊竟然没有将她带在船头身边,显见她的病真的很重了。

    白渊一生的梦想,大约就是能让她抛却国家,全心的爱上他,并和他过一段逍遥天涯的,只有他和她两人的日子。

    如今,这个梦想,实现了么?这段时间的行走,她爱上他了么?

    爱是如此平易而又奢侈的东西,有些人一枚荆钗便可换来一生期许,有的人倾尽一国未必能得佳人回眸。

    轻舟上秦长歌站在船头,突然看见前方白渊从腰间取出一件东西。

    他慢慢的将那东西拼接在一起,是个弓弩的形状,随即仿佛有意一般,从袖子里取出几个黑色的东西,放在掌心,对秦长歌晃了晃。

    隔着那么远,不可能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秦长歌却能猜到,大抵是霹雳子之类的玩意。

    目测了下两舟的距离,秦长歌皱起眉,白渊这是在逼自己不得靠近了,否则必以霹雳弹侍候之,但是如果放慢速度,这么不死不活的吊着,白渊安然上岸没入人海,再买舟出海,自己就更难抓住他了。

    身侧凰盟护卫等待着她的指示,秦长歌毫不犹豫答:“继续!”

    两舟在一点一点接近,到了一个秦长歌膂力无法到达白渊却可以的距离时,船头上一直持弓而立面对秦长歌的白渊,一笑拉弓。

    “啪!”

    秦长歌仰首,静静看着那道黑色弧线电射而来,向着自己的船帆。

    黑色弧线将至,秦长歌霍然飞身而起,半空中衣袍飞卷,哗啦一下铺开一条白色的匹练,秦长歌姿势流转的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将那黑色的威力无伦的小东西一兜,立即飞快的送了出去。

    “轰!”

    水面上炸起高达丈许的水墙,水墙哗啦落下时,泛出许多翻着白肚皮的死鱼,水面上有鲜艳的鱼血,一丝一缕的漾开来。

    却又有一道黑光,在水墙还没完全落下那一霎,穿越水墙,射向人在半空无处着力的秦长歌。

    秦长歌半空一个筋斗,于海天之上腾然翻跃,伸足一跨已经跨上船帆,手中寒光一闪,一截船帆被她刹那砍下,扇子般抓在手里,大力一抡。

    “轰!”又是一声,这回霹雳子被扇开,炸着了一块礁石,溅开的石块砸上船体,船身一阵晃动。

    此时秦长歌和白渊又近了一些,秦长歌已经能够射箭至对方船头,一步跨上船首,秦长歌一把抓起护卫递上的弩箭,也装上霹雳子,示威的对白渊晃了晃。

    你有火器,我也有,咱们不妨对射,我不怕落水打架,你的女王可吃不消这三月冷水。

    白渊在对面隐约一笑,做了个“你尽可试试”的手势。

    秦长歌嘿嘿一笑,平抬弩箭,身侧的司空痕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声道:“不能!”

    斜睨着他,秦长歌道:“为什么不能?那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

    司空痕窒了窒,半晌皱眉道:“你真的是睿懿,一代开国皇后,怎么这么个性子?”

    “谁规定皇后必须威严尊贵,必须一板一眼?”秦长歌讥讽一笑,偏头一看前方轻舟,目光忽然一闪。

    前方,白渊背后,掩得紧密的船舱门帘,忽然探出一只手。

    或者说只是手指,纤细精致,根根如玉,指上一枚鸽血宝石,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那般硕大的宝石,非常人可以使用。

    身侧的司空痕,却突然身子一颤,惊喜道:“挽岚!”

    秦长歌斜眼瞟他,“是么?你确定?”

    “我绝不可能将自己妻子的手认错!”司空痕怫然不悦。

    “她伸手出来,是在说什么?”秦长歌看着那个手势,雪白的指尖在深蓝帘布映衬颜色鲜明,指尖如兰叶微微上翘,轻轻三点。

    司空痕痴痴的盯着那手指,仿佛突然凝噎住了,半晌才道:“……她问我,你好吗?”

    “她怎么认出你的?”秦长歌回身看他,“你已经改装了。”

    司空痕竖起手指,他指上一枚戒指是青金石的,难得的色泽纯净,和他的眼睛一般深如这海风之上的夜空。

    秦长歌突然轻轻笑起来。

    “你说,她信任他,甚至,她爱他。”秦长歌宛然微笑,微笑底深深嘲弄,“你真是当局者迷,柳挽岚爱的人,绝对不是白渊。”

    “你怎么知道?”司空痕看着她,“她那么信重白渊……”

    “那是两回事,你不懂女人的心。”秦长歌微笑着,附耳对司空痕轻轻道:“喂,我想到杀白渊的办法了。”

    “嗯?”

    “借你小命一用。”

    油条儿在策马前奔。

    这个春光美好的夜,道路迤逦铺开,平静延伸向远方,两侧花木都被月光洗得干净,树梢上枝芽肥嫩,映着天色闪着翠绿的色泽,风温暖而带着馥郁的香气,拂过人面,如丝如缎。

    油条儿却无心欣赏。

    要一个身负重任,汗流满面,脚底被砂石戳破,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少年去欣赏这一刻夜色里的春,等于要他去自杀。

    主子还身陷险境哪。

    从大仪殿翻出来,油条儿绕过那九人把守的正门,找到不敢强攻大仪殿,却一直守着不肯走的侍卫们,侍卫正副统领当时都在殿内护卫,外面只有队长在,立即拨了人马陪油条儿去找赵王。

    来不及找到合适的鞋子,油条儿赤脚上路。

    前方,安平宫门在望。

    油条儿舒了口气,大力扑上去扣门,他将铜门环敲得梆梆直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好远。

    半晌才有个太监乌眉黑眼的来开门,一边骂骂咧咧嫌被吵醒,油条儿在宫里被奉承久了,又满心焦躁,一个巴掌便煽了过去。

    “咱家有大事,你这混蛋敢耽搁!”

    一边推开太监就直奔入内,侍卫们急急跟进,空寂的安平宫被惊醒,宫人太监们惶然冲出来,油条儿直奔内殿,大声喊:“赵五殿下,赵王殿下!”

    “王爷他病了……”有人怯怯的答。

    油条儿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追问,屋门突然被人打开。

    萧琛当门而立,未系腰带的长袍在风中摇摇荡荡,整个人又白又轻,似是一朵随时都将被风吹去的云。

    他面色苍白目光却极亮,那般淡淡扫过来,油条儿立时觉得心中窒。

    萧琛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太监,眼底掠过一丝不安,淡淡道:“这么晚过来,是传旨赐鸩吗?”

    “殿下,殿下……”油条儿扑的一跪,膝行着上千抱住萧琛的腿,“求您救救太子,救救太子……”

    萧琛眉峰一挑,“怎么了?”

    油条儿抽泣的说了,萧琛静静听完,淡淡一笑,道:“与我何干?”转身进屋,将门关上。

    油条儿大急,赶紧扑上去拼命敲门,可是怎么敲怎么求,萧琛都不理会,油条儿无奈,一回身恶狠狠甩了把鼻涕,命令其他人,“都离开都离开,我有机密要和赵王禀告。”

    直到院子里没有人,油条儿才趴在门缝上,轻轻道:“殿下,奴才不敢吵扰您,奴才再说一句话就走。”

    “你已经吵扰了我很久,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屋内萧琛的回答毫无烟火气,也毫无任何情绪。

    油条儿当没听见,只是低低道:“太子要我告诉您,陛下驾崩于禹城,如果您不想他唯一的儿子也死掉,请您务必出手。”

    ……

    “吱呀”,几乎是瞬间,屋内再次开启,萧琛摇摇晃晃出现在门口,脸色已经不能用刚才的苍白来形容,竟微微露出青灰的死色,他开口,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你说什么?”

    油条儿仰头看着他,眼泪涟涟,一个头磕在尘埃,“陛下驾崩了……”

    晃了晃,萧琛一把扶住门框,他头拼命的向后仰,用手捂住了鼻子。

    跪在地下的油条儿没有看见,那一霎赵王口鼻同时出血,一滴滴的尽数流到他手上,再被他无声抹去。

    这一瞬天旋地转,这一瞬黑暗降临,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萧琛,伸出瘦得皮肤紧绷的手,在门框上一阵慌乱的摸索,将满手的血涂得门框上出现艳红的一条。

    苍白的手指,紧紧掐住门边,不这般用力,他害怕自己立刻就会倒下,再也不能醒来。

    玦……

    ……你……竟先我而去?

    你……不等我了?

    自己明知大限将至,去拼命支撑着,想在你班师后再见一面……

    真的只想再见一面……而已……

    天意当真悭吝如此,连这最后微薄的愿望,都不愿成全我么?

    去年安平宫匆匆一面,你黯然而去的背影,真的成为我一生里最后的记忆了么?

    萧琛仰着头,将逆流而出鲜血,再一口口咽进腹中,每咽一口,苦涩腥甜,便如咽下这凄然悲戚的人生。

    我一生近在你身侧,然而永远在追逐你的背影,你于我,从来只是楼阁里的剑光,板桥上的霜,梅树上最高的那一朵梅上的雪,我仰望欣羡,然后看着它们从我生命里,一丝一缕的淡去。

    那些写在宣纸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从无出口之机,最终在放深人静里化为火盆里的纸蝴蝶,翩翩飞去。

    宛如一场人生中注定无人观看的舞蹈,在凄清的听见回声的寥落掌声中落幕。

    这些年……这些年……也努力想着放开你,放开我自己,努力想着从另外的路里,走出我自己的新鲜的喜欢来,然而不知什么时候,那罪孽的藤蔓早已缠紧了我,越挣扎越不得脱。

    蕴华选了那些好的男子,趁夜里一次次送来……他们都很好,很可爱,有近在咫尺的温度和香气,可是……我等待的,永远都只是你,而我等不到的,也永远只有你。

    长乐火起之夜,我看着你那般茫然的走进去,心里有隐隐的欢喜……那年枫叶之下那双清冷冷看过来的眼睛,从来都是我的噩梦,那样的女子,太过通透,她会看透我的心思,会渐渐疏离你我,会用最巧妙的手段剥脱你对我的信重和关爱,会让我连一个菲薄的,只想陪伴你看着你的愿望,都无法长久的持续下去。

    我怎么能忍受?我怎么能放任?她和我,注定不能共存,我曾因此想了无数办法,想要杀她。

    但是我不能……我怕你伤心。

    可是她不怕你伤心啊……那个狠心的女人,她居然用那样的方式,了结了你我最后的兄弟情分,于不动声色中暗斩一刀,彻底斩去了你对我的希冀和信任。

    我多么想、多么想、告诉她那日的真相,然后看着她被狠狠击倒,如同她击倒我一般。

    然而我还是不能。

    这一生,你是我的兄长,你是我的劫数,你是我牵着心脏的那一点血肉,一旦剥脱,我必不能存活。

    而我……注定以一场水月镜花,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后的注解。

    ……

    血已不再流,至于那些不为人见的伤口,只有自己去慢慢感受。

    萧琛缓缓低下头来,凝视着油条儿,只是这么一刹那间,他脸色又差了几分。

    “你跟我来。”

    他慢慢移到案前,取了几张御用玉版纸,蘸墨濡笔,提笔慢慢写上谕。

    唇间露出一丝苦笑……当年,为你抄那没完没了的书儿,居然练会了你的字,便是你自己也辨认不出来,这么多年从没使用过,却不曾想……在你去后……我却要最后再写一回。

    是冥冥中天意注定,要让我用这样的方式最后纪念你一次么?也好……

    几份上谕一字排开,萧琛轻轻从怀中取出晤得微热的白玉小章,精巧的螭虎私章,上面刻着:锦堂主人。

    这是萧玦的号,以当年他在淮南王府所居住的院子“锦堂”为名,萧玦是个不对这些闲事上心的人,这个号,还是他帮他取的。

    私心里,只是为了纪念当年锦堂里那翻惊摇落纵横飞舞的剑光。

    这个私章,是他亲自刻给萧玦的,萧玦曾经在发布诏令时用过,上次萧玦来看他,他向萧玦索要,他居然也就还给他了。

    萧琛苦笑……哥哥,你是太爱护我,还是太不在乎我?

    天意……还是天意,天意要我为你做这件事,别人都不成,天意要我随你而去,多一刻也不必耽误。

    微笑着,萧琛将仿造得天衣无缝的上谕交给油条儿,轻轻道:“去吧。”

    油条儿惊异的瞪着上谕,他是认得陛下的字体的,不想王爷的字,居然和陛下一模一样,这下调动善督营和京军,绝无问题了。

    他喜滋滋的一磕头,大声道:“奴才代太子谢王爷慨然相助!”

    萧琛一挥手,想起那日安平宫她手中牵着的那个对他轻轻鞠躬的孩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惨淡的笑意。

    “我不是为他……”

    油条儿却已经迫不及待的抱着上谕匆匆而去,行走带起的风将门咣当一声带上。

    萧琛连头也不回,只是恍惚的,慢慢收拾着桌上的纸笔。

    一低头,“啪”一声,一滴鲜血坠落纸上。

    萧琛出神的看着那点鲜血,突然提笔,就着那点艳红,侧锋逆行勾老干,浓墨中锋勾道枝,一株雪地劲梅,渐现轮廓。

    “啪!啪!”鲜血越滴越多,在纸上遍洒开来,萧琛微微一笑,就势点染成满枝红梅,枝干道劲,繁花满枝,宛似当年淮南王府四少爷的院子里那一株老梅,少年的萧玦,常于其下舞剑,幼年的萧琛,常躲在楼阁转角偷看。

    那一树荡漾着梅花和剑光的血啊……

    从此落在了谁的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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