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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晓雪辛酸地笑了:这就是男人们。

    第二天,他又来了。敲门声轻轻响起来的时候,丁丁已经睡了,晓雪刚洗完衣服。

    “谁?”

    “姜学成。”

    晓雪犹豫一下,开了门。

    “对不起,又来打搅。……我想,把话说完。”

    沉默片刻,晓雪让开身子,姜学成进来。“你先坐,我把衣服晾上。”

    “我帮你。”

    姜学成随晓雪来到了晾台。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月明星疏。高层建筑下,公路上的车灯像一串串流动的彩灯。几件衣服很快晾好了,晓雪欲回屋,姜学成拦住了她,说:

    “在这待会儿,好么?”

    ……

    晓雪双肘支在粗糙的水泥围栏台面上,看远方。远方,人间灯火与天上星光打成了一片。

    姜学成与她并肩而立。

    “……她是个爱赶时髦的人,精神上不自信的人大多如此,但她表现出的,却是傲慢,非常傲慢。就说小保姆,她妈妈家不知请过多少个,最后一个一个月前走了,叫她给骂走了。她不懂得该怎么用人,只好一味地粗暴霸道,她认为这就是对下人的态度,她认为自己是贵族。不错,她父亲现在是一个官,但是,要想改变一个人的遗传,得经过多少代的淘洗?她父亲还好,是怎么着就怎么,不像她。比方老头子爱吃猪大肠,尤其爱吃那种没洗干净的猪大肠,拿回家切切用油用葱花一炒,臭上加香,一吃能吃大半斤下去,爱吃就吃嘛,倒不失朴实可爱。她不一样,既无法改变自己的遗传,又沾染了现代社会的虚荣,弄得越发失去了自己……”

    “她长得怎么样?”

    姜学成迎着她的目光:“非常漂亮。”

    “明白了。”

    “男人嘛,都虚荣,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姜学成不无尴尬地咕噜。

    晓雪淡淡一笑:“也不能说就是虚荣,谁不喜欢赏心悦目?”

    “可惜的是,漂亮的女人,自私,愚蠢,聪明贤慧的,又很少漂亮。”看着晓雪的脸,“晓雪,知道吗,你是一个难得的例外!”

    “姜医生!”晓雪的声音严厉冷淡。

    姜学成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无边无垠的夜空。

    姜学成又开始说:“最初她引起我注意的,的确是她的外貌,在她不动不说话的时候,十分动人。但很快我就发现她不是我心中的那个人,但我还是和她结了婚。想知道为什么吗?”

    晓雪转过头看姜学成,姜学成不看她,继续说:“……从上大学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毕业后一定要留在这个城市里,医学院的学生都愿意留在大城市大医院,不知别人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知道我,我不是为了舒适为了虚荣,假如我学的是地质或导弹,我会毫不犹豫地去荒山野外去大漠深处。我的专业是医学,医生需要丰富的临床经验和先进的设备技术,这只有在大医院里才能实现,再好的医生在工厂卫生所或县城小医院里呆长了也得退化,更何况我们那些初出茅庐的准医生?毕业的时候,同学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我借助的是她父亲的力量……”

    “不惜以一生的幸福为代价?”

    “没有事业才是男人最大的不幸。”

    晓雪冷笑一声。

    “我知道你会生气,而且知道此刻你肯定在想:这是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无情无义的家伙。……那些事是我思想最深处的想法,对谁都没有说过,也完全可以不对你说……时间不早了,明天你还要上班要送孩子。我走了。”

    晓雪没料到,她正想听下去,但终是不便表示出来,微微点了点头。姜学成的细心体贴,使她觉着新鲜,温暖。

    姜学成于第二天中午午休时,把电话打到了晓雪单位。

    “……没结婚前,她从来没说过不要孩子,也没学会像现在这样浓妆艳抹,虽然笨点,但是还不算庸俗,对那时的我来说,这就够了。我哪里知道她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要仅仅这些我也就忍了,让我忍受不了的是婚后她对我的态度,在她的眼里,我不过是她的一笔可以随意支配的财富,我们之间毫无平等可言……”

    “要是回过头去让你重选呢?”

    “事业我要,但不要她,我会想别的办法。”走廊里脚步声陆续多了起来,姜学成回头看了看,说:“要上班了,再谈。晚上我去你家。”

    晚上,姜学成在晓雪家吃的饭,晓雪安排丁丁睡觉的时候,他去厨房帮晓雪洗碗。晓雪来到厨房。

    “睡了?”

    “睡了。……我来吧。”

    姜学成用胳膊肘挡开晓雪,拿起一摞洗净的碗,控干水,放碗柜里,然后洗干净抹布,四处擦拭,炉灶,操作台,水池边,认真、细心、熟练。晓雪看得都有些呆了,长这么大没看到一个男人这样子来做这些事,感动而又有点苍凉。姜学成用力擦灶台上的油渍。

    “晓雪,知道吗?我什么都愿意告诉你什么都对你说,就因为你也是个聪明人,而且善良,你能理解一切。……知不知道一个男人若能够有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女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

    这时,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反应过来后,晓雪怔住了。片刻后,钟锐提着东西出现在面前。看一眼倚在厨房门口的晓雪,看一眼腰扎围裙、手拿抹布的姜学成,他也怔住。

    “你……出差回来了?”晓雪先开的口。

    “刚下飞机,给丁丁买的玩具,顺路送来。……你好,姜医生。”放下东西,“我走了。”

    “钟锐!”晓雪叫着追去。

    钟锐在门口站住,温和道:“我回公司。公司里还有许多事。”出门。

    门关上了。晓雪失神地对门站着,一动不动。

    这件事成了压倒他们婚姻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晓雪回家,妈妈家。

    “丁丁呢?”妈妈问。

    “钟锐接走了。”夏心玉不明白,晓雪进一步解释:“钟锐打了个电话来说是想接孩子出去玩玩。”

    “到底怎么回事?”

    “我来正是要跟你说这事。我们打算,离婚。”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

    “你们俩又怎么了?”

    晓雪沉默一会儿后,说了事情的原委。

    “这么说来,倒是姜医生促成你们的离婚了?”

    “表面看是这样。”

    “姜医生对你是什么意思?”

    “妈妈,我今天来,主要就是想跟你谈谈这件事儿。……他约我晚上出去吃饭。”

    “那意思就很明白了。你怎么想?”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想……”

    “要想,晓雪。想想和钟锐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想想下步你的生活怎么安排,还要想想丁丁……”

    “我答应姜医生晚上同他去吃晚饭。……我不能再装傻。成不成都要跟人说个明白。”

    “打算成还是不成?”

    “您说呢?”

    “从同行的角度说,他是个好医生,别的我说不出什么,不了解。但我觉着现在这事对你并不主要,新的感情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你的问题。”晓雪不明白,夏心玉说,“晓雪,振作起来。以前你可不是现在这样啊,学习好,自尊心上进心那么强,熟人们都说你活像了我……”

    晓雪苦笑:“那时候我多大,现在多大?过了三十往四十上奔了妈妈!我早已不是想入非非的年龄了。”

    “三十岁正年轻!”

    “对您来说当然是……”

    “不是对我,是对你!可惜的是你年龄虽轻,我是说生理年龄,但你的心理年龄却过早地老了。……”

    “妈妈,以后再上课好不好?”

    “你打算跟姜医生怎么说?”

    “感谢他的信任。”

    “没有别的了?”

    “没有别的了。怎么可能有别的?他是个有妻子的人。我绝不接受一个抛弃妻子的男人,不管什么原因!”

    这是一个有相当档次的餐馆,门外不大的停车场里,停满了各式轿车。晓雪按时赶到,远远地,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姜学成。身穿红旗袍、面带微笑的小姐为他们拉开了门,餐馆里的清爽、宁静立刻迎面扑来。姜学成示意角落的一张小餐桌:“我们去那边。”

    晓雪点点头,跟他走,这时,餐馆里响起一个响亮的童声:

    “妈妈,我和爸爸在这儿!”

    晓雪闻声看去,看到了正与爸爸相对而坐的丁丁,钟锐一下子站了起来。

    丁丁不明白地看着三个不说话的大人。

    街道办事处。

    七年前,他们在这里登记结的婚。现在这里比那时已然豪华多了,铺了地砖,钉了一圈深棕色的挂镜线。当年那个笑眉笑眼的中年妇女也不见了,桌后坐着的是一个三十到五十岁之间的男子。男子在屋里也戴着副墨镜,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慑。隔着墨镜,男子念手中纸上的字。

    “……离婚理由:性格不和;子女处理:儿子钟丁丁,括号,五岁,由女方抚养;”念到这,男子抬头扫视立于面前的两个当事人。晓雪忙对他点头。钟锐不表态。“这位男同志如果你想不通,可以去法院。不过凭我的经验,去法院也是这结果。孩子还小,不能没有母亲。”男子说。声音倒是十分和气。

    钟锐生硬地:“可以没有父亲!”

    “就说是呀。所以我们劝你们不要离婚不要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解决非得走这条路……”

    钟锐泄了气。

    男子往下念:“每月男方付孩子抚养费,三百。财产处理:现金平分,电器家具等实物留给女方及孩子;”看两人一眼,两人点头。“离婚双方的其他协议:住房归男方,女方未婚前可由女方暂时居住,一俟结婚,即搬出。”看晓雪。

    晓雪点头。“别的没有什么了吧?”二人摇头。男子:“签字。”

    晓雪接过了笔,看着那张离婚协议书却不知该往哪签,钟锐看她一眼,在签名处指了指,晓雪签了字。钟锐签了字,然后一人接过一张协议书,出门,二人点点头,分别走了。

    秋风吹来,树叶沙沙飘落。

    晓雪推开资料室的门,周艳刚放下电话,听到门响,回头。

    “彻底办完了?”

    “嗯。”晓雪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觉着很累。

    “他给你来电话了!”

    “谁?”

    “接班人。”

    “我现在没心思开玩笑周艳。”

    “得了!……约你今晚一起吃饭,时间地点照旧。不能去,就给他去个电话。”晓雪拿起电话拨。

    “为什么不去?”晓雪不响。周艳:“他人不错,在社会上有地位,钱也不少挣,对你又好,你还要什么?”

    晓雪接通电话:“请找姜医生。”

    姜学成值夜班在家里休息,接电话的小护士告诉了晓雪他家的电话。晓雪电话打来的时候,姜学成正在家里跟妻子谈判。

    “……这个家里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姜学成对正坐在镜前梳妆的妻子说。

    妻子用发卡把额前弯曲的刘海卡上去,露出白白的额头,打开粉底霜,用食指挖出一小块,一点点在脸上拍匀,不说话。

    姜学成鼓足勇气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妻子开口了:“我只要一样。”

    “只要你要,就是你的!”姜学成直起腰来,语气热切。

    “真的?”

    “你说!”

    妻子嫣然一笑:“我要你。”

    姜学成差点没背过气去。这时电话铃响,姜妻抓起了电话。

    晓雪完全没有准备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不知应答好还是不应答好,一时没能出声。“喂,喂喂!怎么不说话!”声音突然严厉,“你是谁?说话!”

    这时再说话已晚了,晓雪下意识把电话从耳边拉开,却忘了应该放下。尖锐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真有你的啊,竟敢打电话到我的家里来!看上我们姜学成了?迫不及待了?他现在就在家里,你来吧,来啊。”声音陡转,“你这个不要脸的!……”

    周艳听着,去夺电话,晓雪仿佛这才惊醒,一下子把电话扣死。

    周艳兴奋不已:“够泼的啊!下次把电话给我,对付泼妇是我的强项。”

    那边姜妻放了电话,看着镜中的姜学成问:“她是谁?”

    姜学成不吭声。女人回过身来,一对大眼睛死死盯住他。

    “你离婚是为了她吧?”

    姜学成还是不吭声。

    女人没涂口红的嘴唇颤抖了,“她很漂亮?……是个小姑娘?……说话!”

    姜学成就是不说话,躬背低头坐着,一副生死由你的架势。

    女人火了:“不说是不是?没用!我查得出来,这点小事儿,嘁!”

    这天,晓雪和周艳正在资料室吃午饭,门“砰”地被推开,两人吓了一跳,抬头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十分艳丽的陌生女子,身材高挑,弯曲而随意的刘海下,是一双顾盼流光的大眼睛。

    “谁是夏晓雪?”

    两个人几乎同时明白了来者是谁。晓雪呆住,周艳却笑吟吟站了起来。“你是谁?”

    姜妻打量着对面这个三十多岁的平常女人,心里踏实多了。

    “怎么,看上我的男人了?”她问。

    “主要问题在于,你的男人看不上你了。”周艳说。

    “你!……”姜妻被噎住,片刻后,面部肌肉开始痉挛,猛地,她伸出指尖鲜红的手,冲周艳冲了过去。

    晓雪一下子挡在了周艳的前边。

    周艳扒拉开晓雪,挺着胸往前凑:“来啊,文的,武的,我候着。提醒一句,看看清楚此刻你在哪里,免得吃了亏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二人几乎是胸脯贴着胸脯,鼻尖对着鼻尖。关键时刻,姜妻明智地后退了一步:“我、我找你们领导去!”

    “去吧。我们领导在二层右首第二个门。他正闲得没事干呢,正需要来点刺激。”周艳轻飘飘地说。

    “我跟他告你这个不要脸的第三者!”

    “那我劝你还是不要去……”

    “这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我是为你着想。”

    这下子连晓雪都不明白了,与姜妻一道看着周艳。

    周艳一笑:“如果叫我们领导看见你——我们领导可是个男的——准得想,一个女人泼成这样,别说第三者了,就是再有个第五者、第八者,都合情合理。”

    姜妻这才明白今天是遇上对手了,“你、你……你等着!”丢下这样苍白的一句,气急败坏出去。

    门“砰”地关上了。

    周艳异常得意兴奋,连连问晓雪:“怎么样?怎么样?”

    “你不该这么刺激她。”晓雪忧心忡忡。

    这天晚上,晓雪几乎一夜没睡,早晨起来,脸色焦黄,横纹肌下垂,头发都似乎干燥了许多。上次一起吃饭,姜学成跟她说准备跟妻子摊牌,她坚决反对,他却还是这样做了。这使她觉着沉重。同时,又有一丝暖意。这暖意持久地横亘在心底,令她激动,令她软弱,令她苦恼。送了丁丁后往单位赶,眼睛明明看到了路上一堆啤酒瓶的碎碴儿,脑子却无知觉,骑车直轧了过去,车带被扎,等她找到修车的地儿,修好车,已经快到上班时间了。

    资料室坐满了人,综合处在开会。处长讲话。

    “……从上次开会以来,我们处所属各单位现在是两极分化,搞得好的,很好,没搞好的,很糟。好的继续搞,糟的……”他停住了,室内安静极了,人们都两眼溜圆地看着他。

    这时门被轻轻、轻轻推开,晓雪溜了进来,还是被不可避免地发现了。

    “夏晓雪,怎么才来?”

    “我……”

    处长听都不要听了,摆摆手,“糟的,比如资料室,现在你们是两个人吧?”周艳、晓雪点点头。处长:“这次要下去百分之五十!……”

    一阵嗡声。晓雪、周艳不约而同对视了一下,又迅速闪开。

    嗡声中,处长:“至于留谁,走谁,你们自己定。……”

    会结束了,人都散了,留下一屋子的狼藉。晓雪擦桌子,周艳扫地。晓雪擦完桌子,把抹布仔仔细细洗好,晾上,周艳刚好扫完地,晓雪赶紧去门后拿来撮子。周艳忙伸手接,嘴里连道:“谢谢!谢谢!”

    晓雪一手把撮子举到背后,一手去抢周艳手中的扫帚:“我来我来!”

    两个人你争我抢了几个回合,周艳身手矫健一些,抓住了晓雪手中的撮子,晓雪不撒手,周艳热烈地夺,由于过于热烈,撮子抢到手时,被对方抽走了扫帚。一时间,两个女人手里拿着调换过来的工具,愣住了。

    晓雪轻轻碰碰周艳的手,说:“给我吧。”

    周艳痴了一般,没动。

    “周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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