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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8-9)

    8

    "权力"这个词第一次以具体的方式向陈婉凌呈现,是她到妇联上班半年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她对那种"一览众山小"的向往,只不过来自于一种诗意的想象,是没有落到实处的,直到她见到市委书记吴凡。

    为了配合市旅游局的宣传工作,妇联搞了一个"梦湖旅游形象大使"的评选活动,来自全区各地的二十多名佳丽参加了评选。活动上,吴凡带领一众干部前来看望慰问参选人员,那些参赛的女孩子们就一个个娇身嗲气地围上去跟吴书记合影。

    吴凡四十出头,身材微胖,相貌平平,如果没有市委书记这个身份,站在人群中也就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这些娇生惯养自视甚高的小姐们哪会有兴趣跟他闲扯?但吴凡身处一群领导干部之中,众人对他唯唯诺诺,就反衬得他颇为潇洒自如,很有些男子气概。那些花团锦簇的佳丽,此时反而显得扭扭捏捏,丑态毕现。

    孬的变勇的,丑的变美的,化腐朽为神奇——这就是权力的魔力。

    吴凡略跟小姐们聊了几句,又向梅主席等负责人询问了一下工作方面的事情就率众离开。妇联干部围上去送行,婉凌也在其中,吴书记好像刚刚才注意到她似的说:"你也可以报名参加形象大使的评选活动嘛!"又玩笑地说:"其实我们妇联女干部个个都很出色嘛,都可以参加评选!"梅主席和徐主席等人连说"老了老了",玩笑几句,把吴书记送上车。

    之前也有工作人员开玩笑叫陈婉凌报名参加评选,那些佳丽听见了,却全然没把她放在眼里,这会儿吴书记亲自说了这个话,她们就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那眼神里的意味也更丰富了,既有羡慕赞叹的成分,又半含了酸味。妇联的同事也对婉凌空前热情起来,好像沾着了她的光彩,一个个笑得春光灿烂。

    整个儿一天,婉凌的心情都有些莫名的兴奋。直到活动结束,她耳边一直萦绕着吴书记那句话,吴书记说她也是可以报名参加形象大使的评选的,这不是绕着弯夸她漂亮吗?以前也不是没人夸过她漂亮,她都已经被夸到神经麻木了,为什么今天吴凡简简单单含而不露的一句夸奖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快乐呢?是权力的作用吗?难道我陈婉凌也是个攀龙附凤的角色?不,不,决不会的。婉凌一会儿在心里进行着自我否定,一会儿又进行着自我肯定,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说法。最后她想,她的这种心理,可能是受到当时环境的影响,众人都在渴望着吴书记的赞赏,而最终只有她得到了,这说明在那个团体中,她是最出色的。她感到兴奋,并不是对权力的崇拜,而是因为自身价值得到了认可。

    无论如何,吴凡在陈婉凌内心深处是掀起了一些波澜,她进出办公楼的时候不像从前那么无所谓了,总觉得或许在某个当口就会偶然跟吴书记碰见,她要时时审视自己的言行举止、刻刻保持端庄大方的姿态。

    实际上自这次活动之后的两个多月,陈婉凌从来没有在办公楼与吴凡不期而遇。她有时候甚至怀疑吴凡根本不在大楼里上班,这座大楼早已群龙无首,大家每天装得忙忙碌碌,实际上就是做做样子欺骗老百姓。

    吴凡一定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一句玩笑话会产生这么持久的影响力吧,或者他其实是知道的,他有意这么说,有意让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干部念念不忘他的关怀,对他满怀敬意,然后拼命努力的工作。这就是领导的艺术。

    就在陈婉凌差不多将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意外在楼梯口和吴凡面对面碰了个正着。婉凌胳肢窝里夹着一叠材料,手里拿着一本书边翻边走。吴凡一个人从楼上下来,看见这个怡然自得的小女人,不禁注视了一眼。由于吴凡是单独出场的,缺少了市委书记惯有的排场,婉凌没怎么注意,等到将要擦身而过时,才猛地看清对方就是吴书记,慌得喉咙一哽,打招呼的声音都变了。吴书记略对她笑了笑,嘴唇动了动,算是回应。婉凌先看见他注视自己的眼神,以为他还认得她,又看到他嘴唇动了动,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脚步都没有缓一缓,径直步出大楼跨进了等在门口的车子。

    陈婉凌站在楼梯口发了一会儿愣,她很难把眼下这个吴凡跟那天被众多美女簇拥着的吴凡统一起来,他看上去有点驼背,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走起路来有气无力的,全无一点领导者的洒脱劲儿。

    当然,吴凡没能认出她来,婉凌心里是有些小小的失落的,但这份失落只是一只调皮的小耗子,躲在洞口探了探头就迅速地缩了回去。她和吴书记毕竟只有一面之缘,中间又隔了两个多月未曾谋面,这办公楼里进进出出少说也有五、六百人,他不可能全都记得。况且,陈婉凌对自己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如果要被吴凡记住的话,她不希望是以一朵花的形式,她更渴望着长成一棵傲然独立的绿树。

    怎样才能长成一棵傲然独立的绿树,这个问题成为陈婉凌新的困扰。

    9

    到一个新的部门工作,必然会碰到许许多多新的问题,陈建涛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并没有急于与女儿沟通,为女儿疏导,他认为很多事情只有自己去消化、去处理,才能不断地增长经验,如果碰到一点小事就要寻求外援,那就很难进步了。现在,婉凌在妇联已经干了半年多,该适应的都已经适应了,如果还有什么让她感到困扰的事情,那恐怕就真的需要借助于外力拉上一把了。陈建涛认为是时候该跟女儿好好谈谈了。

    他拍了拍沙发,让女儿坐在身边,说:"很久没有静下来聊聊了。"

    "是啊。"婉凌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您经常让我坐在对面的椅子里背诗给您听。"

    "我记得你会背的第一首诗是《静夜思》。"父亲的眼睛闪着光亮,似乎望见了遥远的过去。

    婉凌说:"我写的第一首古体诗似乎是吟咏桃花的,你当时批评了我,说我不该有这样的志趣。"

    "桃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不祥之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不希望你是个哗众取宠的人。况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特别是对于女人,要学会隐。"

    "所以我后来咏梅。您说梅是花中隐士,兰是花中雅士。"

    "其实我希望你咏兰。你的修养和气度,更偏向一个雅字。"

    婉凌笑了笑,不置可否。如果父亲知道她最喜欢的花是艾城随处可见的那种长在马路边上的,与高大的树木纠缠不清的寄生花,不知道会怎么想。

    "你在妇联的工作如何?"父亲话题一转,突然说到这上面来。

    婉凌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吐出来的却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您放心,没有趟不过去的河。"

    父亲又静默了一会儿,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小时候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

    婉凌注视着父亲,等待他的下文。

    "这件事可能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你那时候年纪太小,还不满三岁。"父亲说,"我记得是你何阿姨家的母狗生了一窝小崽子,我带你到她家去玩,何阿姨开玩笑说要送一条小狗给你,让你挑一个,你当时挑了一条纯白的,还把吃零食省下来的一块钱给了何阿姨做订金。你那时候那么小,天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订购东西先付订金……小狗满月之后,你何阿姨果然送了一条过来,不过她早就忘记了跟你的约定,是因为跟你妈妈关系好,才送了小狗过来给你玩。你一看,不是当初订下的那条,马上就生气了,吵着要那条白色的狗狗。何阿姨说那条狗狗已经给人抓走了,等下一窝小狗再给你白色的。你说下一窝有白色的,也不是你订下的那一只。非要吵着换回来。大人都觉得你无理取闹,不怎么理会你。后来不知道你从哪里得知那条白色的小狗在军军家里,就拧着那条黑色的跑到他家里去,往他家厨房里一摔,硬是把那条白色的小狗抢了回来。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你年龄太小,根本提不起一条小狗,你就一手揪着它脖子上的皮,一手拨弄它的脚,一步一步拖着它走。你还说,别人的东西你不要,你的东西别人也休想拿走。"

    婉凌对这件事情果然全无印象。

    父亲说:"那时候你还不满三岁呀!我是又高兴,又担心,不知道你长大了之后会怎么样。"

    婉凌问:"您怕我长大之后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人?"

    "不是,"父亲说,"我怕你会自苦。"

    婉凌心上一咯噔,一时无言以对。

    父亲说:"我高兴的是你的执著,你为了拿回自己的东西,可以想尽一切办法,付出一般人做不到的努力。我担心的也是你的执著,佛说,执著即苦。婉凌,有些事情如果不是仅凭个人的努力就能够办到的,那么,不要一味强求……"

    婉凌打断父亲说:"我只要我应得的那一份。您不是从小教育我人定胜天吗?您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很多东西都要靠自己去争。"

    陈建涛哑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给你施加了太多的压力,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有时候,我希望你成为一个优雅淡定的人,不问凡尘俗事,有时候,我又希望你成为一个光芒万丈的人,走在时代的前列。"

    婉凌第一次听父亲说出这种话,心里不禁微微一震,特别是"光芒万丈"这个词,这么盛大的一个词,她觉得有些承受不起,可这不正是她一直所期待的吗?父亲一句话道出了她所有的心事。她说:"您不要担心,我会把握好自己。"

    父亲点了点头,又略略谈了谈她工作中的事情。鼓励她工作要有主动性,不要片面地看待同事。同事的优点要学习,缺点要忽略。多学习同事的优点,优点就会越来越多。只看见同事的缺点,就会变得越来越狭隘。

    经过这次长谈,陈婉凌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前她工作得也很投入,但那种投入更多的是受到外力的影响,是希望得到领导的认可;此时的投入,则是一种自身的需要,是对自我价值的认可。

    在随后开展的"双学""双比"巾帼建功活动中,陈婉凌积极主动地给一位养猪专业户写报告材料,深得梅主席的赞赏。

    付小平的工作态度一向是比较谨慎保守的。在她自己看来是不想站在风口浪尖,招人口舌,在外人看来则是"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每个人的人生哲学不一样。付小平崇尚"中庸之道",可惜崇尚得不够高明,学走了样。陈婉凌则是激进派的,她牢记着一句大俗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要吃饭就得出去挣钱。特别是那晚与父亲深谈之后,婉凌更加感觉到身上背负的重担。爸爸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能给予她的照顾将会越来越少,以后一切都要靠自己了。父亲花费大半生的时光给予她细心栽培,如果她做得不好,就等于在毁坏他的心血。

    付小平认为陈婉凌的工作积极性太高涨了,看不惯她那个猖狂劲,常常借故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

    这天陈婉凌又在赶写一个材料,付小平冷冷地走进来,二话不说,"哗"地把窗帘拉开。

    婉凌的办公桌靠窗,太阳明晃晃地打在电脑显示器上,看起来非常吃力,就对付小平说:"关上一边窗帘好吧?我看不清楚。"

    付小平说:"有些人是冲着书记、市长的位子拼命往上爬,我们这些没有志向的人,享受享受阳光还不行吗?"

    婉凌手头正忙,没空跟她斗嘴,把显示器调转了一个方向,继续接着写材料。

    没过两分钟,付小平又走到门口把吊扇开到最大档,婉凌放在手边的参考资料"忽"的一声吹得四散开去。其时正值暮春天气,根本没到扇电扇的时候,她这么做,就是明显的挑衅了。

    婉凌心头猛地蹿起一把火,差点就要冲过去把电扇关掉,不过那样做的话,就跟付小平针锋相对了。婉凌想起父亲的教诲,对同事的优点要多加学习,缺点则要尽量的忽略,就忍了忍,将怒火强压下去,停下手头的工作静静地看着付小平。

    付小平显然有些底气不足,但是还是硬撑着回望着她。

    婉凌平静地说:"付老师,你热吗?"

    付小平理直气壮地说:"当然热,外面这么大太阳,怎么不热?"

    婉凌回头看看窗外,路上有穿着短袖玩耍的孩子,是那种有些反常的暮春天气,如果非要说热,也是讲得过去的。她点了点头,说:"热的话,我们开空调好吗?你看,我手边放了一大堆散页纸,风扇一吹该乱了。"

    付小平神色间有些闪躲,大概也觉得自己有点蛮不讲理,但是想到陈婉凌来了之后给她造成的工作压力,又不想这么便宜了她,于是咬了咬牙说:"不行,你知道我身体不好,不能吹空调。"

    付小平身体确实比较虚弱,一般是不吹空调的,婉凌不好说什么,只能把吹在地上的材料纸一页页捡起来,按顺序排好放回抽屉里。

    被付小平一搅和,婉凌集中不了精力写东西,就随便找了张报纸看,打算等下班之后付小平走了再接着写。她眼睛盯着那报纸,心却完全不在报纸上,看了大半个小时,什么都没看进去,倒是心情越来越灰沉,鼻子也有些酸酸的,又过了一会儿,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付小平的本意就是要惹陈婉凌生气,真看到她气哭了,倒有些不安,可是又跌不下面子软不下脸,于是就那么僵持着,窗户继续开,风扇继续吹,陈婉凌继续掉眼泪。

    刘主任办完事回来,一踏进办公室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二话不说先把吊扇关了,又拍了拍婉凌的肩说:"宰相肚里好撑船,别跟小人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付小平"哇啦"一声哭着冲出了办公室。整个楼层的人都被惊动了,跑出来看热闹。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三个女人一台戏,妇联就是事多",又说"这个陈婉凌真厉害,刚来没多久就把付小平挤对得不得安生"。

    接下来的几天,陈婉凌和付小平的关系进入白热化状态,两个人四只眼,像四根高压电线,一搭上就烧得扑哧扑哧乱响,百米之内不留活口,就连梅主席和徐主席都不大招惹她们了,除非有紧急任务,简洁布置完工作就急速撤退。

    梅主席壮着胆子分头给二人做过思想工作。陈婉凌毕竟年轻气盛,急怒之下也顾不上"学习同事的优点,忽略同事的缺点"了,强烈要求付小平道歉。付小平本来对陈婉凌有些歉疚,但是后来刘主任帮着她骂了她,她就觉得陈婉凌是故意装可怜、博同情,心机重得不得了。二人各执一词,梅主席拿谁都没辙,只能由着她们去了。

    刘主任认为这件事情明摆着就是付小平不对,按说梅主席应该对她进行批评教育,但是梅主席念在付小平在妇联工作多年未得提拔,对她有所纵容。刘主任认为这种人是纵不得的,纵着她就会害了她。当然,她这些话也就是对着陈婉凌说一说,她是不敢到梅主席面前去讲的,在这个事件中,唯一一个受了批评而没有理由辩驳的人就是她。梅主席认为付小平和陈婉凌并没有吵架,只是彼此生了些闷气,都是刘主任这根搅屎棍,好好地跑到办公室挑起事端。如果刘主任不多嘴,付小平就不会哭着跑出去,如果付小平不哭着跑出去,妇联就不会在其他单位面前丢脸。

    刘主任挨了批评,婉凌有些过意不去,特地找到她说一些感谢和宽慰的话,没想到她大手一挥,说:"没你什么事,我就这德行!"

    听了这话,婉凌陡然对她有些佩服,觉得她跟一般人有所不同,是很有自己的一套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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