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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论道老谈头

    在众位读书人的注视下,那只无辜的茶盅的“尸骨”散落一地。这一突然的变故,也把众位“知书达理”的读书人都吓了一跳,只有尚未成年的小玄烨反而泰然自若。

    “观若[1]先生,你……你这是何故?”众人之中只有朱之锡与谈迁算作旧相识,于是有些懊恼的出言相问。要知道,文人傲骨自然没错,可你在别人家做客,当着主人最最尊贵客人的面,居然“故意”摔碎茶杯,实在是十分鲁莽无礼的表现。

    “朱师傅,万万不可刁难谈老先生!”弘毅再一次及时制止。说完,他前行几步,竟然弯下身子开始亲自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贝勒爷!贝勒爷!”几位大臣、书生,还有随行的太监梁功、侍卫玛拉,都一起抢过来要接手。弘毅却十分坚决的说:

    “都退下!”

    等到众人十分为难的站到一边,才继续说道:“季先生,还不赶紧吩咐下人重新沏一杯茶来?刚才是玄烨声高,惊扰了谈老先生读书的雅兴了!”

    “是是是!”季开生忙不迭亲自跑到旁边重新端过一杯热茶,刚要送过去,又被弘毅接了过去。

    “谈老先生,请用茶。”将茶盅稳稳放下之后,弘毅居然又一次躬身施礼道:

    “大清多罗贝勒、皇二子,爱新觉罗·玄烨,拜见老先生!”

    终于,谈迁再也坐不住了,勉勉强强站起身来,扶住了小小的玄烨的身形,而后后退一步,犹豫片刻,轻叹一口气,终于拜了下去:

    “草民谈迁,拜见皇子!”

    原来,谈迁自封所谓“江左遗民”,自明朝覆灭之后,一直对满清入关耿耿于怀,说白了,还是有着浓厚的“华夷不两立”情结的。而这种敌对情绪,往往又深深根植于汉民族先进文化的优越感之中。在他们这些“遗民”眼中,满洲人无非是茹毛饮血的蛮夷之辈,对华夏所谓“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的儒家核心思想是不会明白通晓的。

    但弘毅却令他以往的判断大跌眼镜。

    刚才一进门,谈迁已经认出这位一身金黄色皇子服饰的幼儿就是前日在骡马市搭救自己的贝勒爷。可他理也不理,因为自己作为前朝遗民的“气节”尚在。

    可更绝的是弘毅!他居然身着朝服,对自己施以汉礼,并且自称“大清多罗贝勒……”。为何如此?谈迁自然明白,这位皇子,对自己施以国礼,也就是说,大清国的皇子都给您老施礼请安,要尊敬您这样的“老儒生”为国宾一般!

    还有其二——弘毅称其为“当世司马”,其中深意尤为可叹。司马者,首推太史公司马迁,那可是所有史家的偶像,让谈迁不由得“十分受用”。

    另一层含义,更让谈迁“为之动容”。要知道“抗清名士”史可法[2],弘光政权[3]建立后,官居兵部尚书一职,古称正是“大司马”!就连多尔衮在给史可法的劝降书中,也是以“司马”一词敬称史可法的。弘毅这么说,就是“半官方”肯定谈迁作为“遗民”的气节!

    弘毅如此称呼,可谓用心良苦,而且也不怕朝堂上下非议自己。毕竟,百十年后的乾隆皇帝,都给人家史可法建祠立碑了,现如今的顺治皇帝,那也是倾慕汉化的主儿!

    所以,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待遇的谈迁,惊诧之下才失手“掉落”了茶杯,却绝不是粗鲁地“摔落”。

    而在众人都以为老“遗民”是在“耍脾气玩威风”的时候,难能可贵的是,小小一个两岁的玄烨,居然察觉到了谈迁的真实想法,所以才再一再二,重新奉茶,再次自报家门,“拜见”谈老先生。

    弘毅没有让已经六十多岁的谈迁真的拜下去,而是及时出手,半路截住,搀扶起来坐回主座。

    谈迁这次倒是有些客气,谦让起来:“皇子还是上坐吧?”

    “呵呵,谈老先生德高望重,才富五车,玄烨年幼无知,又怎敢在先生面前无状?还是您老上坐!”弘毅坚辞不受,谈迁这才重新落座。

    弘毅带着其余一群文化人,按次序逐一落座。早有季开生一个眼色,季府管家季福,利利索索招呼婢女给贵客们分别上茶,显得十分热情周到。

    弘毅呷了一口茶,默默看着婢女悄无声气的收拾完地上的茶具碎片,这才十分关切的说道:

    “谈老先生,前几日在骡马市让您横遭恶奴刁难,玄烨身为皇子,却没有及时拦阻,实在是对不住您。不知这几日您在季师傅府上调理的可好?身体有无大碍?如果还有不适,玄烨这就差人去请御医,前来给您诊治!”

    “呵呵,老夫惨淡一生,迟暮之年,哪好让清室贵子费心费力的?身体糟糠一般,那几个年轻后生不学孔圣学问,甘于委身做奴,自然不懂礼数规矩,老夫不怪他们。”谈迁也是放下嘴边的茶盅,却没有看弘毅,自顾自一般淡淡说道。

    一旁的朱之锡、季开生,乃至杨雍建和闵叙,几个人不约而同脸色都有些阴沉。刚才这几句话,一是把皇室称为清室,二是把皇子称为贵子,三是借着孙狗子的恶行暗喻满清不懂孔门学问、不知礼数,说白了,还是看不上满清,不把大清皇帝作为奉天承运的正牌帝室!

    “如此说来,玄烨倒是十分惭愧。大清入关也十年有二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可时至今日,居然在天子脚下还会有恶奴行凶的丑事发生,实在是惭愧。不过,谈老先生熟谙明史,这大明朝之时,此类事件是如何处置的?”弘毅一脸尴尬之色,谦虚问道。

    “呵呵,老夫略知一二罢了,这大明朝,对于此等天子脚下作恶行凶的地痞无赖,那是……”谈迁略作谦虚,正要正儿八经开讲自己的学问,却突然就那么停住了,张着嘴一言不发,望着半空出神。配合着他,众人也是做洗耳恭听装,齐齐顿在那里……

    “唉,罢了,老朽知了,这大明也罢,清朝也好,什么时候都是有恶奴行凶的事情发生的,况且,清室入关之前的北京,恶奴也不比现如今少,恐怕还是多了许多!”半天之后,谈迁重重叹了一口气,红着脸说。

    弘毅暗自心说:哈哈,这第一回合,至少是我占了先机吧。那下面,本贝勒爷就和你这“老谈头”坐而论道一番吧!

    原来,弘毅表面上是在请教,实际上是用铁的事实证明给谈迁知道,光凭几个行凶恶奴,就要断定大清一朝不修孔学、不懂礼数,实在是太过牵强!什么朝代都有坏人,什么朝代也都有大儒!

    在众人钦佩的眼神中,弘毅抱拳二问:

    “谈老先生,华夏数千年,何朝何代一脉万世?”

    “呵呵,哪里有什么一脉万世?秦不过二世而亡,就连大周,也就是二十五代、三十七天子,八百年光阴。”

    “为何朝代轮替不过数百年而已?”

    “从天意、承气运。”

    “大明得天下于元,可是‘从天意、承气运’?”

    “正是!”

    “大清入关,是不是‘从天意、承气运’?”随着弘毅的这一问,众人都是神色紧张不已。

    “呵呵,华夏正统,在汉明不在满清!”谈迁一副大义凛然。

    “若满清不入关,所谓‘汉明’的天启年间[4]及其之后,将如何从天意、乘气运?”弘毅毫无怒色,再一次抱拳施礼,谦虚问道。

    “这……”谈迁又一次指挥大家将现场进行了定格处理。

    弘毅知道,谈迁较早地放弃了科考,转而全心治史,是在明天启元年。修史的直接动因,是不满意晚明的当代史纂修事业。所以,他所著的《国榷》,虽然纵贯有明一代,却将重点放在了天启年间及其以后的二十多年。而天启年间,正是魏忠贤乱政的时期,朝政混乱,民不聊生。所以,对于晚明的内忧外患、宦官干政、以致民生凋敝、日薄西山,谈迁是十分清楚明白的。

    “大明倾覆,初论,乃是闯贼兴乱;再考,实则天意失、气运断、万民弃,纵使崇祯第励精图治,也是病入膏肓罢了。大清入关,不是亡大明、窃社稷,而是除闯贼、行大义。”弘毅说此话时,死死盯住谈迁,毫无避让之意。

    “可戡乱之后,清兵仍可退居关外,迎还明主!”谈迁有些懊恼。

    “退居关外?迎还明主?哈哈,谈老先生,此话说得真是果决!”弘毅爽朗大笑,竟把几位跟随而来的文化人吓得直冒冷汗!

    “假使清兵一退,神州九万里,何处有明军?那不是再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与闯贼西贼?真要到那时,中华版图难道还要回到长城以南?难道要放弃万里江山而自闭于江南一隅不成?退一万步说,大清可以不要天下,但天下万民却需要大清!泱泱中华,难道作为孔圣门生,谈老先生就忍心为了什么华夏正宗的虚名,而让黎民百姓荼毒水火不成?”

    “这……”谈迁再一次无语。

    “玄烨今日拜见先生,只为学问而来,所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望先生海涵。在玄烨看来,华夏五千年生生不息,不是因为一家一主英明神武,而是神州万民自强不息。周享国祚八百年,最后却因为礼崩乐坏而让位于秦;秦一统华夏,却因暴殄天物、失信失德,二世而终。汉唐盛世,何其壮哉,最终却是外戚专权,内官专政,不也归于尘土?大明昌盛,最后却也躲不过自掘坟墓的悲惨运气!先生,玄烨谬论乎?”弘毅故意发问。

    “皇子所言不……不差!”谈迁作为史家,在历史面前最终还是抛弃了那些面子上的俗套,承认了历朝历代的必然规律。

    “但,你就能保证清室能万世永昌?”谈迁突然目光炯炯,铿锵一问。

    “谈老!”朱之锡大声喝止,季开生、闵叙二人也是立即站起身来。杨雍建稍作犹豫,最终还是配合着大家伙起立壮壮声威。那是因为,谈迁之问,也在他的心中反复。

    “呵呵,朱大人不必如此。玄烨也有此一问!”

    “啊?……”所有文化人都傻在当场。

    “是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从来就没有什么帝室能够做到万世一脉!”弘毅坚定地说道。

    历史上,乾隆皇帝曾经钦定“大清二十五宝[5]”,为什么是二十五宝?有一个重要原因,乾隆就认为纵观历朝历代,绝无什么万世永昌,有清一代,如果能够像大周一样,传承二十五代,就算是得于天眷了!弘毅看过类似的资料,心中早就深有同感。

    看到谈迁没有说话的意思,弘毅知道他是想好好听听自己的“见解”,于是正色说道:

    “华夏自古任何帝室都不能万世一脉,可华夏人民却可以万世相传!华夏者,认同中原文明,传承华夏语文,秉持华夏礼仪,皆是中华民族!上古有百族,得炎黄而趋一统;西周有肃慎,我满洲先祖,也是华夏一员。就连大明朝日夜防备、殚精竭虑的蒙人,现在也是大清臣属,早已融入华夏大一统了。今后数百年,华夏民人如若可以兼爱非攻[6],则中华民族成矣!”

    “若中华民族可以万代永续,则环宇之内,才可以使孔门圣学广播四海,才可以让华夏文明独领风骚!那时,满汉蒙乌(乌斯藏,今西藏)、回壮苗维,种源不同,却终是华夏一员,就如兄弟手足,长短不一,却是源于一脉!这一脉的根基,就是在这片古老的华夏大地!那时候,泱泱中华才是真正的中国!”

    “先生俢史,此中深意,不可不察!”

    [1]谈迁号“观若”。

    [2]史可法(1601年~1645年),明末政治家,军事统帅。字宪之,又字道邻,汉族,祥符人(今河南开封),祖籍顺天府大兴县(今北京),东汉溧阳侯史崇第四十九世裔孙,其师为左光斗。明南京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因抗清被俘,不屈而死,是中国著名的抗清名将。南明朝廷谥之忠靖。清高宗乾隆追谥忠正。其后人收其著作,编为《史忠正公集》。

    [3]弘光政权为南明朝廷之首个政权。南明是明王朝的继续。公元1644年李自成农民军攻破北京,明毅宗朱由检于煤山自缢,明亡。后来清军入主中原,明朝宗室先后在南方建立抵抗满清的政权。包括弘光政权、隆武政权、鲁王监国、绍武政权及永历政权,前后共历18年。1661年(永历十五年),吴三桂率清军入缅,索求永历帝,十二月缅甸国王将永历交于清军,次年四月永历帝与其子等被吴三桂处死于昆明。此后郑氏政权继续奉永历为正朔。1683年,延平郡王郑克塽降清,清军占领台湾,宁靖王朱术桂自杀殉国,标志着南明最后一个政权的覆灭。弘毅以为,南明所有政权不能完全算作是流亡政权。所谓南明的南是史学家加上去的,就像南宋的南也是史学家加上去的一样。这些政权是建立在原来明朝的领土上,其实并不符合流亡政权的定义,只能说原来大明的北方领土被纳入了大清的范围,而被迫迁都、重建政权。就像宋朝失去北方领土、被迫迁都,仍是自称宋,史称南宋,并未因迁都而称呼南宋政权为流亡政府。所以称呼所有的南明政权是流亡政权,严格来说并不正确。至于南明皇帝被迫逃亡缅甸后,则符合流亡政权之定义。

    [4]天启为明熹宗朱由校的年号(1621年-1627年)。明熹宗天启皇帝朱由校(1605年-1627年),明朝第十五位皇帝,明光宗朱常洛长子,光宗在位仅29天因“红丸案”而暴毙,朱由校经过“移宫案”风波,为群臣拥立继位。因其父不得祖父明神宗的宠爱,他自幼也备受冷落。少文化,好木技,被誉为木匠皇帝。神宗临死前才留下遗嘱,册立其为皇太孙。16岁即位,登基后后金威胁日益严重,内部宦官干政愈演愈烈,明朝民生凋敝、日薄西山。后因意外落水成病,1627年因服用“仙药”而死,终年23岁,遗诏立五弟信王朱由检为帝,即后来的明思宗。庙号熹宗,谥号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葬十三陵之德陵。

    [5]清二十五宝为清代乾隆皇帝指定的代表国家政权的二十五方御用国宝的总称。这二十五方御宝分别为:大清受命之宝、皇帝奉天之宝、大清嗣天子宝、皇帝之宝二方、天子之宝、皇帝尊亲之宝、皇帝亲亲之宝、皇帝行宝、皇帝信宝、天子行宝、天子信宝、敬天勤民之宝、制诰之宝、敕命之宝、垂训之宝、命德之宝、钦文之玺、表章经史之宝、巡狩天下之宝、讨罪安民之宝、制驭六师之宝、敕正万邦之宝、敕正万民之宝、广运之宝。重新排定后的二十五宝各有所用,集合在一起,代表了皇帝行使国家最高权力的各个方面。二十五宝玺是乾隆皇帝根据周朝是历史上皇帝绵延代数最多的朝代,共绵延25代,乾隆皇帝也想让自己的王朝能像周朝那样长久辉煌下去,这是表面的意思。

    [6]“兼爱”是墨家学派的主要思想观点。其它非攻、节用、节葬、非乐等主张,也都是由此而派生出来的。兼爱便必须非攻,非攻即反对攻战,即“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是以天下庶国,莫以水火毒药兵刃以相害也”。当然,非攻并不等于非战,而是反对侵略战争,很注重自卫战争。自卫是反侵略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不自卫就会等于不反侵略。兼爱是大到国家之间要兼相爱交相利,小到人与人之间也要兼相爱交相利。只有兼爱才能做到非攻,也只有非攻才能保证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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