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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持节云中

    ()颜静洛穿了风雷骑的铠甲,随着赈灾送粮的车队出了墨离城。苏常也是一身铠甲,跟在他的身后。在他们马旁的一辆大车中,雪儿正卧在里面,上面向其它粮车一样,盖了厚厚的毛毡,不掀开来看,根本不知道里面正伏着一只凶猛的大猫,装着半车的牛羊猪肉。

    颜静洛很怀疑苏昉让他去瀚州的目的。瀚州在雁荡山脉以北,天祭山脉以西,整个瀚州就是大块儿的草原。瀚州并不是梁朝的属地,而是属于一个称为金帐国的游牧政权。颜静洛听人说过,金帐国的皇帝并非世袭,每一代皇帝死后,整个瀚州草原都会陷入巨大的混乱,有实力的大部落引了本部的兵马,展开一场场厮杀。小部族都要公开支持特定的大部落,出人出马,参与争斗。最后胜利的一方,族长就进金帐当皇帝,终其一生,失败的部落不能反抗皇帝的命令,否则就要被整个草原的所有势力联手绞杀,直到这一代的皇帝死去。

    瀚州草原的骑兵素有铁骑之称,因为瀚州的男人生下来就是要打仗的。不论前朝齐氏还是本朝梁氏,瀚州草原的骑兵一直都是心腹大患。瀚州铁骑多次南侵东进,将所过之处烧杀一空,又策马离去。梁朝建国短短六十余年里,瀚州两次出兵,第一次是在裕安三年,越雁荡山脉,击胤国,杀死了初代胤公。当时的梁朝皇帝,武帝梁玉,以百万雄兵,溃敌于锁河山下,并于第二年下令在锁河山脉和雁荡山脉之间筑起锁河北关。第二次是建安七年,瀚州铁骑破麓瀚关,击麓。麓公薨,公子戚安逃入胤国,后来故燮公苏琢让苏郃北越雁荡山,攻打瀚州草原腹地,瀚州铁骑才仓皇回国。

    梁氏政权与瀚州多次交锋,除了武帝梁玉凭借兵力强盛曾经大败瀚州骑兵,其余几次都是大败,还折了两名公爵。苏郃倒是打过瀚州,但当时瀚州内部空虚,等强兵回国,苏郃便南撤回雁荡山里,并未与瀚州人真正交锋。据说当年苏郃领兵回燮,军中除了因病亡故的四人及坠马而死的两人外,并没有一兵一卒的损失,在梁朝诸国传为佳话。有人说苏郃乃是战神转世,还有人说雁荡山神护佑苏郃,哪怕燮军站到了蛮子面前他们也看不到。但颜静洛私下里想着,如若苏郃与瀚州铁骑真正交战的话,即使不大败亏输,也免不得损兵折将。不过苏郃敢带兵深入瀚州腹地,仅这份勇气就让颜静洛钦佩不已。不过颜静洛又有几分奇怪:若是当年苏郃并未与瀚州铁骑交锋,甚至军中都没有战死的军士,那苏郃的伤病又是从何而来?这件事他疑惑了很久,却也不敢向苏昉询问,总是觉得这苏氏父子三人行事颇有几分蹊跷。

    送粮的车队出了墨离城百里,便分成三路:最大的一路向西深入草原腹地;一路向西南,向雷州前进;颜静洛和苏常则跟了第三路,向北面雁荡山脚下的几个州县进发。

    车队一近雁荡山,颜静洛便寻了个众军深夜休息的机会,带着苏常和雪儿向雁荡山里行去。那车队的领队是洪烈的亲信,对他二人的离去不管不问,只是在二人马上多备了些干粮。

    二人进了雁荡山,苏常便让颜静洛换下风雷骑的铠甲,拿油布裹了,就手埋到山里的雪窝里。

    来时苏昉并未交代要去瀚州何地,只是拿了一封信交与颜静洛,说只要进了雁荡山,便跟着雪儿走,到瀚州寻一个叫做泰赤乌的部落,找到部落首领sè勒莫,将信转交于他,并听从他的嘱托就行了。那封信上写着弯弯曲曲的符号,当是瀚州文字,颜静洛并不识得。

    颜静洛二人骑了马,跟着雪儿一路翻山越岭。雁荡山脉错落复杂,有遍生松柏、低矮的小丘,也有高耸入云、冰雪终年不化的绝顶,二人行得十分辛苦,身边带的干粮早已吃光。幸好雪儿乃是雁荡山里出来的雪豹,极善捕猎,一路扑些雪鸡野兔供两人食用,倒也并未挨饿。只是隆冬时节积雪漫山,又兼冷风刺骨,走的便十分缓慢。到后来连马也骑不得,只好弃了马跋涉,终于在十二天之后走出了雁荡山脉。

    二人寻了个隐秘所在,换了身瀚州牧民的邋遢装束,苏常独自出去,找附近牧民买了两匹瘦马,在瀚州草原上跟着雪儿一路向东行去。

    第三天,远远便看到白雪地里一片灰sè的帐篷。雪儿撒欢也似的冲着一个缓坡跑去,两人连忙策马跟上。

    坡上却是个年轻人,手里提着把黑sè的长剑,正冲着立在面前的一根木桩不断挥剑劈砍。冰天雪地里,年轻人却解了上衣,两只袖子系在腰间,着肌肉虬结的上身,上面汗气蒸腾。雪儿冲近年轻人,一个纵扑将他扑在身下。颜静洛看得大惊,以为雪儿狂xìng大发,yù要伤人,又怕年轻人持剑伤了雪儿,远远地便大喊雪儿的名字,连呼不可。

    哪知二人奔到坡顶,却见雪儿和那年轻人正滚作一团,雪儿一只舌头将年轻人添得满脸口水,那年轻人双手捧着雪儿的脑袋,一边躲着雪儿的舌头,嘴里却说着:“雪儿是大姑娘了,不能再随随便便就来亲我的脸了。”看两人上来,便挣扎着站起来。雪儿却不依不饶,两只前爪扒了他的肩人立起来,依旧去添他的脸。年轻人只好双手抱了雪儿,才回过头来冲两人说:“你家公子怎么这种时候让你们过来?路上却不好走啊。”

    苏常躬身说道:“劳公子挂怀。我家公子记挂着公子,特命我二人前来拜望。”

    那人一笑,说道:“记挂?明明是来给我找麻烦的。还有啊,别说那般文绉绉的话,我可没在你们燮国的琛渊阁读过书。”

    苏常笑着说:“公子学究天人,若是入了我燮国琛渊阁,那些老头子估计是要拜服的。”指着颜静洛说道:“这位是我们燮国鸿胪寺卿颜静洛。”又对颜静洛说:“这位是泰赤乌部落里族长sè勒莫帐篷里的公子,称作达剌坦。三年前在雁荡山中与侯爷相识,一见如故,便认了兄弟。”颜静洛躬身行了一礼。

    达剌坦冲他点点头,又和雪儿嬉闹了一番,才边整理衣服边问道:“二哥让你们过来,可是有事儿?”

    颜静洛答道:“公子令我带一封信过来,说要交与贵部族长大人。”

    达剌坦说道:“找我阿爸?拿出来我看看。”

    颜静洛迟疑了一下,苏常便对他说道:“公子那封信其实是交与达剌坦公子的,只是素来知道达剌坦公子行踪不定,故让族长转交。没想到公子倒是在部落里。”颜静洛便拿出信呈给达剌坦,一边想着,达剌坦称呼苏昉“二哥”,倒是不知道“大哥”是谁。

    达剌坦接过信,略扫了一眼信封,便随手拆开了信,边看便说道:“阿爸现在基本不管事儿了,我也没有办法,就回了部落,要是像他一样有个兄长,便能做个散漫的草原牧人了。”又看了一会儿,接着说:“嗯,原来二哥也进了墨离城,成了身不由己的人。”

    达剌坦看完信,随手塞进了怀里,拎起丢在旁边的剑,领着两人向坡下的帐篷走去。

    三人进了最大的一座帐篷,达剌坦席地坐下,又招呼两人落座,才说道:“二哥在信中说的倒是清楚,只是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此事不易办啊。”

    颜静洛并不知道苏昉让达剌坦办什么事,只是知道苏昉行事周密,自己只要听命办事就好了,便含含糊糊的说道:“我家公子也并未交代什么时候必须办成,只是让我们两人留下来供公子差遣。”

    达剌坦看了颜静洛一眼,笑着说道:“供我差遣?差遣什么?苏昉把苏常送来倒是让我差遣的,你嘛,他是让你来看的。”

    颜静洛有些尴尬,他并不知道苏昉到底在信中要达剌坦做什么事,也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也知道苏常身手极好,只怕真如达剌坦所说,苏常可供他差遣,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想到这里不禁有些丧气。

    达剌坦探身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别以为你的担子轻松,二哥可是在你身上寄了极大的期望。苏常不过一个武人,现在送到我这里来自然有大用,但将来总不能让他入朝堂做公卿。若是苏昉得了天下,倚重的还是你。切不妄自菲薄。”

    颜静洛一惊,抬头看达剌坦,便如又看到了一个苏昉。

    当晚,达剌坦安排二人在一顶帐篷里休息。颜静洛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想着心事。

    他刚听苏昉说让他来瀚州时,心中狂跳:以梁朝律,私通瀚州蛮子,当夷三族,没想到梁朝的一个诸侯竟是私通瀚蛮的首犯!也不知道苏昉秘通之人,竟是瀚州的大部落的族长之子!又想着今天达剌坦今天称呼苏昉为“二哥”,不知道这“大哥”是谁。难道是苏郃?不太可能。当年苏郃攻打瀚州,瀚州铁骑仓皇从麓国撤兵,以泰赤乌这样的大部落,肯定有人在军中。尽管苏郃当年并未和瀚州铁骑交锋,但却迫使他们丢掉了一块到嘴的肥肉,说起来是整个瀚州的敌人。敌人又怎么能当兄弟呢?不过苏昉是苏郃的亲兄弟啊,他能和达剌坦做兄弟又是怎么回事儿?莫非达剌坦听信了雁荡北边的传闻,以为苏昉只是个纨绔子弟?不像,今天听达剌坦谈论苏昉,显然知道苏昉之才不在苏郃之下。颜静洛乱七八糟的想着,想得脑袋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起身裹了外袍,掀帘出了帐篷。

    过了一会儿,苏常竟然也出来了。他在颜静洛身边坐下,问道:“怎么不睡?”

    颜静洛说:“睡不着,心里想着好多事儿。”

    苏常摇摇头,说:“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像我这样的大老粗,吃完睡、睡醒吃。公子说让我去办什么事儿,我便去办,办完回来接着吃和睡。哪有那么多想不通的事儿啊?今天达剌坦公子说我是个武者,我觉得挺对。咱就是公子手底下的一根棍子,公子让打谁,咱就打谁。倒是不用像你这样,睡觉都睡不好。”

    颜静洛倒是有些羡慕苏常这般行事。他又想到,苏常苏凡二人跟随苏昉rì久,应该知道些事情。今天看来他与达剌坦早就熟识,还知道苏昉那封信原本就是写给达剌坦的,那他能解了自己的疑惑也说不定。想到这,便问道:“今天达剌坦称呼公子为二哥,你知道大哥是谁吗?

    苏常疑惑地看了看他,说道:“是公爷啊,还能有谁?公子只有一个哥哥,达剌坦是独子,没有什么兄弟。达剌坦叫公子二哥,那大哥自然是公爷了。”

    颜静洛一呆,又问道:“你是猜的还是真的知道?”

    苏常说:“我知道啊。其实达剌坦认识公爷比认识公子还早呢。”

    颜静洛愣了好久,他知道达剌坦和苏昉是三年前在雁荡山里认识的,估计雪儿也是那时候跟随苏昉的,否则不会和达剌坦那么亲热。可是达剌坦认识苏郃更早?于是追问道:“什么时候?”

    苏常张嘴想说,又停住了。他站起来,四周仔细看了看。颜静洛明白,这应该十分隐秘,于是冲帐篷后面低声唤了句雪儿。豹子便从帐篷后面跑到二人身旁,苏常向它低叱一声,雪儿也低低回了声轻吼。颜静洛一直想学着和雪儿交流,他知道雪儿极聪慧,能明白亲近之人的意图,只是一直不得要领,最多只能呼唤它罢了。

    苏常重又坐下来,压低声音说道:“你是公子亲近之人,我便向你说说,切记不可外传!”看颜静洛郑重点头,便接着说:“公爷与达剌坦是四年前相识的,还在公子认识他之前一年。”

    颜静洛一听,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四年前?苏郃领兵征瀚州瀚州不是正好在四年之前?难道说……

    苏常一把拉住颜静洛说:“你想到了?没错,就是在四年前公爷领兵征瀚州时认识的达剌坦。我实话告诉你吧,四年前公爷征瀚州,在我们那边传得神乎其神,其实根本不是那样。当年并非故公爷主动出征,而是迫于各国的压力。当年锁河南关一战,我军损伤颇大,五年休养,并不足以生息,故公爷并不想多兴战事。但锁河南关一战,我们燮名大盛,各国忌惮我们,就想让我们去碰瀚州铁骑。梁颂还假惺惺的上表,说只有我们方能解麓国之危。当年吕颜荟提议诸侯荡平梁颂,故公爷公开反对,所以中都城里也有人怀恨在心,于是朝廷就‘提议’我们出兵瀚州。公爷无奈,不想落下个不忠不义的骂名,就让大公子领了一万军马,越过了雁荡山。事实上,公爷当年并没有真的让一万军马全部进入瀚州,只不过带了三百人,其余人都留在了雁荡山里面。公爷领了这三百人也只是做做样子,没杀人没抢掠,烧了几顶帐篷还赔给牧民钱,真的说的上是秋毫未犯。只要金帐国得了消息,召回瀚州骑兵,公爷便带军回了雁荡山里面。结果回雁荡山时,碰到了泰赤乌部落。当年泰赤乌部落仅有十几顶帐篷,远不及今天强盛,更谈不上什么大部落。公爷本不想多事,结果帐篷里冲出个年轻人,冲着公爷挥刀便砍,公爷与他大战一场,竟是稍落下风。公爷惜他人才,又不愿多生事端,就以弓箭逼住他,带军回了雁荡山。哪知那人不依不饶,竟悄悄跟到了大营之中,绕过守军偷听了公爷与洪将军的谈话。

    “当晚,这人夜入公爷帐篷,与公爷谈了半夜。公爷识他有不世之材,又颇有抱负,便和他认作兄弟,就是这达剌坦了。洪烈将军当时在旁,曾说达剌坦xìng子与公子颇为相似,达剌坦就留了心,说愿与公子一交。后来,瀚州铁骑追进雁荡山中,多亏这达剌坦暗中帮忙,我们这一万军士才能回归故土。否则,以瀚州铁骑之威,我们便是拼了xìng命也就能回来一两千。

    “三年前公子入雁荡山,正碰到进山打猎的达剌坦。两人本没有同姓名,但公子觉得他坦荡磊落,便将身份实言相告。对方一听便哈哈大笑,说了原委。达剌坦小公子一岁,便叫公子二哥。

    颜静洛听了,才知道事情原来有这么些曲折。正点头间,就听到苏常又说:“苏叶我们三个当rì跟公子入山,见过这达剌坦,回去后和洪烈将军提起过。洪将军悄悄跟我们说过一些话,你听听便好,我知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最是不信这些事了。

    “洪将军说,公子出生在康隆三年,公子出生前燮地震。达剌坦出生在康隆四年,那年瀚州有斗大流星由北向南划过雁荡山脉,‘达剌坦’在瀚州语中,便是‘光芒闪耀的星星’的意思。这两个人出生时都是天降异象,必有绝世之才。我们当年也不大相信,可是不用说公子,今天你也看到了,不过四年的时间,达剌坦便将昔rì弱小的泰赤乌部建得如此强大。洪将军当rì所言,却不得不让人相信了。

    这些话说得颜静洛目瞪口呆,他倒是并非完全不信这“天命”之事,只是觉得忽然之间就与苏昉拉开了距离,仿佛仰望天上的星星一般。苏常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听说这种天降大任的英雄,各个都是英武了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般。可是你看看咱家公子还有这达剌坦,哪像个神仙?看着不过是个聪慧些的富家公子罢了。你不知道,雪儿常常夜里去尚膳监寻些吃的,咱家公子若是看到了,必然要从它嘴里抢些来吃。现在雪儿夜里叼了食儿回来,肯定先躲着吃完再露头。你听说过哪家的神仙强坐骑的吃的吗?”

    这些话说得颜静洛忍俊不禁,忽然又觉得,这个曾经引起地震异象的“天命者”,好像离着自己并不是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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