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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6章 真实与幸福

    洛阳王的王府里,有一个小池塘,灌引洛河之水,水流悠缓水质清冽。穿越之前的楚天涯老家是在南方,从小便在河边长大。对于水,他有一种由衷的热爱,这也是他当初选择这处宅子的理由之一。

    住进来之后,楚天涯就叫人清理了这个小池塘,刨去了污泥引来活水,用石块沏了池沿,池塘边修了凉亭假山与太湖石景,然后还养了一些活鱼。

    经这样一摆弄,这个小池塘顿时焕发出几许生机与灵气。闲来无事的时候,楚天涯最大的爱好就是倚在池塘边的太湖石椅上,戴上斗笠沏一碗清茶,拿一根南方的水竹钓竿,在池塘边垂钓。

    每逢这个时刻,楚天涯的心里总是颇为宁静,能将一切纷扰与琐碎之事抛诸脑后。他经常一边垂钓,一边回忆过往,甚至想到前世。两世加起来约有三十年的人生,一多半的时候他都是普通的小民,生活闲散自在,虽然也有烦恼,但从来没有真正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更没有涉及到国家与民族。

    可是近几年来,楚天涯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总是惊天动地。少辄牵扯到万余条xìng命,多辄关系到国家与民族的危亡。

    有多大的权力,就意味着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楚天涯心里的那根弦始终都是绷得紧紧的,沉重的压力经常让他喘不过气来。可是在任何人面前,他都不能表现出丝毫的疲累与怯懦。除了死死的挺住并且一步不停的永远向前,他没有选择。

    很多时候楚天涯都感觉自己就要撑不下去了,真想扔了这副担子一走了之,去过自己习惯的那种悠闲散漫的生活。比如说做一个不太富也不缺钱的小商人或是田舍翁,家有贤妻仓禀充实,也许会有远虑或者近忧,但绝对不会有惊涛骇浪。每天睡个饱足的午睡之后再这样悠闲的垂钓,这样的生活该会有多么滋润。

    “嘟……”一声轻轻的水响,有鱼咬钩,直接将浮标给拖到沿入水底,鱼线也被绷紧了。

    楚天涯的心思完全没有在垂钓之上,反被水底的鱼儿扯动方才感觉到,于是急忙奋起拉竿。

    “叭——”

    一声脆响,鱼线断了。

    “我cāo!你大爷!”

    楚天涯气急败坏的跳了起来,脸红脖子粗的瞪着在清风中摇晃的半截鱼线,破口大骂。

    不远处在凉亭中歇息的萧玲珑看到了,忍不住咯咯的笑,笑得眼睛都眯起了。

    现在的楚天涯,更像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的市井小民,甚至还有一点孩子气。他现在这样的表情与神态,肯定是外人看不到的。否则,铁血太师洛阳王的形象,肯定毁于一旦。

    萧玲珑偏就喜欢看到楚天涯这个样子。因为现在的他,才是真实的他,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回归了自我的男人。当他穿上一身jīng致的战甲或是华丽的官袍时,他已经不再是他,只是大宋的洛阳王或是年轻的太师,是数十万兵马的统帅,是世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传奇响马。

    “他太累了。”坐在萧玲珑身边的萧塔不烟,不经意的说了一句。

    萧玲珑略微一怔,回头看向她的姐姐,眼神之中有惊愕之sè。

    “我说得不对么?”萧塔不烟微笑道,“当一个人在大多数的时候不能做回自己,只能担任某种身份的时候,他肯定是很累的。他的生活与生命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平凡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奢望。他享有天底下最惹人羡慕的权柄与财富,却失去了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享受的乐趣。上天对待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公平的。”

    “你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感慨?”萧玲珑淡然的问道,“你是不是也在回忆自己这些来的走过的路?”

    “是的。”

    “那你认为,是否值得?”

    萧塔不烟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既有洒脱,也有辛酸,“当一个人没有选择的时候,也就无所谓值得与不值得了。我是一个没用的女人;我的命运,在我生下来的那天起就已经决定。除了接受命运的摆布,我别无选择。”

    “借口。”萧玲珑侧脸对着她,说道,“如果我也用这样的借口说服自己,那么我现在要么已经埋于黄土,运气好一点,也已经沦为完颜宗翰的玩物。这世间没有所谓的‘没有选择’。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因为自己的懦弱与无知。”

    “那你说我当时能怎么办?”萧塔不烟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大石向父亲求婚,要迎娶你我二人。父亲素来与大石不和,但又拗不过大石的颜面,只好答应嫁一女出去。你不同意,我只好嫁给他了——当时大石已经执掌军权,我们萧家得罪不起。”

    萧玲珑笑而不语。

    萧塔不烟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不是想说,当时你其实很想嫁给他的,只不过以你的傲气,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分享这个男人?或者说,你以为大石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你,却没有想到他要娶我们姐妹二人,这让你受到了伤害?”

    “那件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请不要再提。”萧玲珑轻松淡然的回了一句,往椅子上靠了一靠眯着眼睛微笑看着池边的楚天涯,说道,“现在我有他了,我很庆幸,也很满足。”

    “至于父亲的死……”萧塔不烟深吸了一口气,“当时我也一度十分的伤害与愤怒,我试过要杀了他报仇,也试过自尽,都失败了。到最后我不得不做出妥协,因为我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肉……飞狐儿你有没有想过,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谁死于那场政变,都不是对方的错。实际上,大石当时也很内疚很自责……”

    “你说够了么?”萧玲珑依旧没有正眼去看萧塔不烟,声音里多了一丝冷嗖嗖的寒气,“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有谁,为自己的杀父仇人辩解脱罪。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与原因,父仇不共戴天。你不思报仇也就罢了,还在这里为其张目……萧塔不烟,我真为你感到耻辱!!”

    萧塔不烟惶然一怔,顿时闭嘴。

    在她的印象里,这差不多是萧玲珑第一次当面直呼她的姓名。可见,萧玲珑真的是有些愤怒了。

    萧玲珑斜眼瞟了一眼萧塔不烟,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说道:“过去的这些事情,请不要再提。它除了在我们心里平添忧伤与愤怒,再没有别的意义。现在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我会努力的珍惜。关于杀父之仇与家国之恨,我永远不会忘记。如果有机会,我会报的!”

    萧塔不烟默然的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你是不是很委屈?”萧玲珑突然道,“和自己的亲妹妹生活在一起,却有一种寄人篱下不得伸展的压抑与愤怒?你大可以加辽国继续当你的国母的,为什么一定要自愿留在洛阳做人质?”

    “……”萧塔不烟没有说话,也不敢回答。

    “不如,你还是回辽国吧!”萧玲珑说道。

    萧塔不烟浑身轻轻一颤,“我不能回去!”

    “大石不要你了?”萧玲珑冷笑。

    “不是……”萧塔不烟咬了咬嘴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可不敢告诉萧玲珑,她是因为害怕楚天涯哪天一觉醒来心里不爽,就信手要灭了辽国。她留在这里,好歹有个求情讨饶的机会。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萧玲珑淡然道,“你直到现在,心里仍然装着那个该死的男人。为了他你愿意付出你的一切,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萧塔不烟无语以对,略微低下了头。

    萧玲珑不用看她的表情与神态就知道,自己说的一点不错。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姐,她实在是太了解了。

    “我希望你能早点醒悟,不要太过执迷。”萧玲珑将声音压低了一些,避免让楚天涯听到,“我不希望有一天在战场上看到你的尸体,或是亲手结果你的xìng命!”

    萧塔不烟浑身轻轻的一颤,“飞……飞狐儿,你会亲手杀了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么?”

    “如果你心怀不轨意图害他,我保证,一定会!”萧玲珑突然一扭头,剑眉立竖眼神如电的看向萧塔不烟,“辽国,萧家,亲人,对我来说已是昨rì浮云。如你一样,现在我的男人我的家,就是我的一切——与你不同的是,楚天涯值得我为他这么做;而大石,不值得!因为你在他的眼里,连一匹战马都不如!!”

    萧塔不烟差点被她这一句话给呛死,只能深呼吸来平缓自己的情绪。

    “或许你说得没错,在男人的眼里,我们这些女人,真的不如一匹战马……”萧塔不烟说道,“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宿命,不是么?我承认我的软弱与无能,我不像你,从小就刚烈叛逆xìng比男儿,敢于和一切抗争。我手无缚鸡之力,我只能认命。”

    “这世上要是有人相信你真的手无缚鸡之力,那他肯定是这天底下第一号的大笨蛋!”萧玲珑说道,“你的心计和城府,是我见过的女人当中最为jīng深的。否则大石也不会那么放心派你来出使这一次的任务。”

    “只可惜……”萧塔不烟深深的叹息,“和他比起来,我仍是差远了。我与大石似乎都低估了楚天涯,低估了他身边的人。”

    “你们两个的确是相配,都是一样的自命不凡。”萧玲珑在裸的嘲讽,“你们是不是以为,楚天涯能有今时今rì之地位,全凭运气?他身边的人也都是一群山贼草莽不成气候?这么跟你说吧,光是一个白诩的智慧与谋略,他耶律大石再修炼十年也比不上。”

    “不是这一层意思。”萧塔不烟再一次深呼吸,凝视萧玲珑,“我们……都低估了你。”

    萧玲珑略微一怔回头看向她,“何意?”

    萧塔不烟苦涩的微笑,“我们以为,你仍是当年那个一心扑在大石身上的青涩丫头;我们以为通过亲情可以打动你,让你站在我们的这一边。结果证明,我们错了,错得很厉害。今rì的飞狐儿,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辽国郡主了。”

    “哦?那真是多谢夸奖。”萧玲珑不禁笑了,“你到是说说,我跟以前相比有什么不同了?”

    “太多地方不同了。”萧塔不烟说道,“以前的你,天真率直活泼可爱;现在的你,非但jīng明老道,而且大气沉稳。你依旧重情重义,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已经不再感情用事。相比之下,你比我更注备作为一个‘国母’的风采。可见这几年来的飘泊江湖的经历,真的让你变得成熟了。”

    “我都快要当娘的人了,还能像个孩子么?”萧玲珑说罢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漾起女人特有的满足与温馨的笑容,“从前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父亲与兄长那样,做一个带兵的将军,成为大辽国唯一的女将军。后来辽国灭亡我逃难南下机缘巧合之下变成了一名山贼头领。从那时候起,我自己都感觉我变作了另外一个人。直到今天我都弄不清楚,当年那个辽国的飞狐儿和现在的萧玲珑,究竟哪个是才是真正的我。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很确定,现在的萧玲珑,过得很不错,很幸福。这就足够了,不是么?”

    “是……”萧塔不烟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事到如今我跟你说句实话。当年我嫁给大石的时候,还曾经有一点沾沾自喜。因为从小到大,父亲与兄长他们就更喜欢你。我什么都不如你,最后却能嫁给我们两个都爱的男人,我曾一度觉得很自豪。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当时有多么无知和浅薄。因为我发现,大石说要娶我,只是出于一种礼貌;他真正爱的人,是你。”

    “哈哈,笑死我了!”萧玲珑突然捧腹大笑,“出于礼貌?”

    “是的,只是出于礼貌……”萧塔不烟叹息了一声,说道,“因为我比你更早结识大石,也更早跟他有了感情,我们甚至早就私定终身过了。但是当他遇到了你,他就毫不犹豫的爱上了你……飞狐儿,你知道么?如果你同时爱上了两个人,就请选第二个。因为如果你真的爱第一个,心里就全部是他,不会再爱上别的人。这个天下都终究是属于男人的,女人也一样属于男人。像大石与楚天涯这样的男人,身边肯定不止有一个女人。但是他们心里最爱的,肯定只有一个!”

    “那我的确是比你幸福。”萧玲珑微笑,又笑得眯起了眼睛,“至少现在,我的心里全部是他,他的心里也全部是我。我知道他有过别的女人,我虽然有点气恼,但却没有真的在意。因为我知道,楚天涯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只有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做回自己。他会像个孩子一样的跟我发脾气、耍无赖甚至是撒娇。他曾为我奋不顾身的挡刀为我流下真正的眼泪;当我不见了,他会满天下的寻找;只有当我在他身边,他才会有家的感觉。我们,真正属于彼此……这些事情,不会发生的别的女人身上!”

    萧塔不烟静静的听着,渐渐的眼睛红了,眼圈湿润了,最终流下了眼泪来。

    “你为何要流泪?”

    “因为你说的这些,我全部没有经历过……”

    ……

    “哈哈!终于钓到了!有了、有了,晚上有鱼汤喝了!”姐妹俩聊得正起劲的时候,那边楚天涯突然手舞足蹈的大叫。

    萧玲珑惊喜的站起来往楚天涯走去,却看到楚天涯手上提着一条不足三寸长的小鱼,当场忍俊不禁的大笑,“这么小一条鱼,如何煮汤?你就知道吹牛!”

    “我钓个十条不就有了!”楚天涯咧嘴而笑,“来,把鱼收起!”

    “好嘞!”萧玲珑也不顾自己有孕在身大腹便便,亲自拿起小水桶,小心翼翼的接过了楚天涯钓起的这尾鱼,然后将小鱼桶提回了凉亭里。

    萧塔不烟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眼泪流得更凶了。

    萧玲珑接过婢子递来的湿热毛巾擦了擦手,说道:“当你真心的与一个男人分享一切的时候,不管它是喜怒还是哀乐,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再或者权倾天下与默默无闻——那都是一种幸福。我愿意分享天涯的一切,不管是逆天改命征战四方还是家长里短池塘垂钓,我都感觉很快乐,很幸福,也很满足。姐姐,今天你流出的眼泪是真心的;因为我清楚的知道,大石真的不爱你。”

    “你说得对……为他做这些,我真的很不值得!”萧塔不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神突然一凛,正sè看向萧玲珑,“飞狐儿,你还会相信我么?”

    “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虽然你曾经伤害过我,但是我若是不相信你,今天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萧玲珑说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一件……惊天的秘密!”萧塔不烟鼓起勇气,眼睛都瞪大了看着萧玲珑。脸上,现是浮现出惊悚之sè。

    萧玲珑心头一紧,急忙拉着萧塔不烟的和朝池塘边走,并吩咐身边的女卫严格戒备,不许任何闲杂耳目靠近。

    “现在你可以说了。”萧玲珑停下步子,说道。

    楚天涯仍是支起一条腿靠着太湖石,鱼竿架在膝盖上,满副悠然自得的神情,“想说什么呢,如此隆重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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