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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谁都知道的秘密

    ()近水镇背后的小山坳里,有一个古旧小庙,名叫小慈庙。

    小慈庙,虽然经历了风霜雨雪,也剥落了从前艳丽的sè彩,院落也一直没有扩大,却是周围村民最常去的地方,一直都是香火旺盛。

    那庙里,供着几尊剥了漆的菩萨,有的威严,有的慈爱,有的肃穆,有的睿智,满足着普通人不同的愿望。

    一个可以实现愿望的地方,就算再破旧,人们也愿意去。

    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一个jīng神支柱。

    小慈庙里的那几尊菩萨,就是每个人的jīng神支柱。

    大清早,大丘叔就关了茶水铺,备了些简单的干粮,领着女儿,往山里去了。

    太阳才刚刚露脸,并不十分酷热灼目,空气中甚至还荡漾着几分夏rì里花香清甜。

    丘羽羽穿了件鹅黄裙子,腰上匝一条月白的带子,虽不是名贵丝绸,却也清丽悦目。

    她总是面sè娇润,穿着樱草黄,最是晏晏动人。

    “爹,咱们去小慈庙干什么?你一向也不拜佛!”丘羽羽扶着大丘叔,回头看了看渐行渐远的茶铺,好像颇有不舍。

    “去访故人!”大丘叔笑着,从女儿手里取下包袱,搭在自己肩上。

    “故人?”丘羽羽不解:“庙里的故人?”

    “出门在外,你要记得,少言寡语最好,少有麻烦!”大丘叔没有回答,倒是叮嘱了一句。

    丘羽羽点了点头。

    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娘,父亲就是她的全部人间,父亲的每一句话,她都相信。

    chūnrì里,他们一起放风筝。

    夏rì里,他们一起看荷花。

    秋rì里,他们一起摘果。

    冬rì里,他们一起玩雪。

    父亲就是她的所有。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丘羽羽想不起,还有什么人,能这样爱护她,保护她,笑嘻嘻看着她耍脾气。

    相依为命的血亲,应该就是这人世上最亲的至亲了。

    世界上最快最好的刀子,都不能斩断。

    傍晚时分,红云烧在天际,一片霞光,放shè着金红的光焰,仿佛澄黄,仿佛血红,点亮了整片天空。

    天地间,不管是什么,在这样一片又红又金的夕阳下,都会变得温柔而可信。

    大丘叔遥遥望见了小慈庙斑驳的门匾,却不由慢下了脚步,他低头,轻声对丘羽羽道:“你先进去,在大殿等着爹爹!。”

    “为什么?”丘羽羽不解。

    “故人许久未见,还是妥帖点好!”大丘叔再叮嘱一句,拍了拍丘羽羽的肩膀,从怀里拿出一个灰布包。

    里面的东西很轻,藏在柔软的灰布里,不知道是什么。

    大丘叔却把这个东西塞进女儿手里,他的脸sè严肃了。

    他从来没有严肃过。

    从丘羽羽记事起,她就没有看过父亲这么严肃的脸。

    所以她也严肃了。

    “你记住,要是天黑透,我都没回来,你就带着这个……”他神sè凝重地指了指丘羽羽已经塞在衣服内侧腰边的灰布包,低声道:“去嘉兴,清锋斋,把这个给吕刀子。亲手给他本人!”

    丘羽羽认真地点了点头,但是她的脸还是迷茫的。

    她只有十七岁,她不懂的事情,实在很多。

    那个灰布包里的东西非常轻,掖在腰边,恍若无物。

    “记住我的话了么?”大丘叔又严肃地问了一遍,他的眼睛,丘羽羽倏忽就不认识了,他像是自己的父亲,却又不像自己的父亲了。

    他的眼睛是那么灰暗,幽黑,深潭一般,冷凄凄,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又透着那么一丝慈爱,依稀可见的慈爱,就如同往rì里的每一天。

    两种感情,交织在他的眼睛里。

    他看起来,非常复杂,复杂到丘羽羽觉得这不是他的父亲。

    可是这的确是她的父亲。

    他又认真地盯着女儿的眼睛叮嘱了一番,才拍了拍她的头,让她先进门去了。

    丘羽羽回头,望见他的父亲站在温暖的夕阳里。

    夕阳照着他宽阔的身影。

    他的肩,原来这么宽阔,他的神sè,原来是这么骄傲。

    丘羽羽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父亲有一个这样挺拔孤傲的身姿。

    鹅黄裙子在傍晚夕阳下,蒙上了淡淡一层杏黄,成了一个jīng致无比的剪影。

    丘羽羽轻盈身姿,提着裙角,穿过了小慈庙黯淡了光彩的暗红大门。

    大丘叔一直看着女儿进了两扇朱漆剥落的对开庙门,等了好一阵子,才jǐng觉地进去了。

    他的手,藏在宽大的黑sè粗布袖子里。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村野里的农夫,正行sè匆匆地去庙里还原。

    他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满足和喜悦。

    不管谁见到他,都会相信,他一定实现了一个心愿。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空空的两手却已经攥成了拳头。

    他从前是用刀的。

    可是刀太显眼了,对于一个想要躲起来的人来说,总是太显眼了。

    他有一把很小的jīng钢匕首,就别在腰畔,可是他一般不会用,匕首杀人需要的是适当的距离,还有出其不意的机会。

    有的时候,可以充作一柄急劲的飞镖,可是,那也需要很好的机会。

    所以,大多数时候,他还是相信自己的两只手。

    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农夫的手,那才是天底下最出其不意的武器。

    小慈庙在夕阳中格外安静,香客们都陆续离开了,缁衣芒鞋的僧人,也低着头,垂着手,匆忙来往,无声无息。

    大丘叔站在最后一排僧房前,背着手,抬头正看见一排盖着鱼鳞般青瓦的房檐。

    他没有看到故人。

    但是他认识故人的字迹。

    现在,他是大丘叔。

    从前,他是蓝啸海。

    当然没有人知道大丘叔是谁,但是不会没有人知道蓝啸海是谁。

    蓝啸海跑了,带着一柄举世无双的飞白刀。

    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故事。

    几百年来,官府和草莽之间,关于盐的争斗和勾结,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们相互残杀,又相互利用。

    谁都知道,盐铁官营。

    谁都知道,盐帮中英雄辈出。

    更是没有人不知道,盐枭中的盐枭,是大雪帮的薛飘。

    只不过,薛飘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

    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上个月刚刚被官府斩了脑袋,血淋淋挂在牌楼上。

    大雪帮,江南最可怕的盐帮,早就不存在了。

    可是,也没有人不知道,薛飘留下了三个可怕的徒弟。

    大雪山庄的屠风扬,是薛飘的大徒弟。

    据说是最懂得享受的人,一片豆干,都要用几十种肉香卤过。

    露霜阁的陆擎,是薛飘的二徒弟。

    据说是最懂得交朋友的人,九州之内,黑白两道,官家草莽,都有他的故人。

    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都一样喜欢杀人,一样喜欢刀。

    这件事更不是秘密。

    如今江南的盐帮,就掌握在大雪山庄和露霜阁手中。

    这件事,也没有人不知道。

    大雪山庄和露霜阁,是不共戴天的,同样没有人不知道。

    因为他们的师父留下了一把刀,一把据说是世界上最jīng准的刀。

    飞白刀。

    大雪帮里的人都用刀,都喜欢刀。

    所以,吕刀子为薛飘造出了一把绝世好刀这件事。

    却彻底毁了大雪帮。

    屠风扬想要这把刀,陆擎也想要。

    飞白刀,据说不管是薄厚还是软硬,都是人手能造出来最jīng准的。

    多一分就太厚太重太笨。

    少一分就太薄太轻太软。

    刀法相当的高手,拿着飞白刀的人一定会赢。

    因为它能让你出手最快,刺入最jīng确。

    它的重量和锋利,都到了天工难造的程度。

    可是,薛飘把飞白刀打断了。

    他打断了刀,是为了不留后患。

    他当然知道,爱刀的人,都会来夺这把人间没有第二把的刀,从他的徒弟开始。

    必然是腥风血雨,无尽屠杀。

    那把举世好刀,就变成了好几段,几段刀身和一个刀柄。

    他断了刀,也就断了大雪帮的情分。

    屠风扬和陆擎,分道扬镳离开了大雪帮,成立了自己的盐帮。

    他们生气,因为师父把刀身断片给了他们最懦弱的三师弟,蓝啸海。

    蓝啸海跑了,仿佛一瞬间就消失在了迷雾般的江湖,没有人找得到。

    他带着飞白刀失踪了。

    如今,吕刀子,还留在嘉兴的清锋斋里,藏着飞白刀的刀柄。

    虽然是藏着,却不是秘密。

    江湖中,哪怕是资历最浅,初来乍到的人,也知道这个秘密。

    只要刀柄和刀身还在,就一定能接在一起,能把他们接在一起的,只有吕刀子。

    吕刀子确实再也造不出第二把飞白刀了,据说那是需要太多的偶然,拼凑在一起,才能刚好造出飞白刀。

    但是他能把断了的飞白刀重新接在一起。

    这也不是秘密。

    所以,它们和吕刀子一样,都是宝贝,要好好养着。

    大雪山庄和露霜阁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么多年来,都争先恐后的巴结着吕刀子,私下里,又都四处悄悄寻找着他们的三师弟,蓝啸海。

    一个人在世界上,拿着别人都想要的东西,可能是最幸运的事情,也绝对可能是最悲惨的事情。

    不管是幸运还是悲惨,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你绝对不会有好rì子过。

    这一刻,变成大丘叔的蓝啸海,站在一扇对开的僧房门前,心里当然明白自己不会有好rì子过。虽然他躲了将近二十年,却还是没有逃出他们的掌心。

    如果他说他一点都不想要飞白刀,估计不会有人相信,整个江湖都不会有人相信。如果他说他只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过小rì子,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因为那个女人不但没有过上好rì子,现在还少了一只耳朵,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确实拿着飞白刀那几段残片。

    他想起他的师父,薛飘,神sè郑重地把那几段残片交到他手上说的那句话。

    “飞白刀只能是江湖祸害,只能毁了。”

    没错,有些东西,太好了,就必须毁了。

    如果不毁了,天下的人都想要,就要打斗,就要厮杀,就要流血,就要谋害。

    人xìng中最丑恶,最yīn暗的部分,都因为最好的东西而被放大了百倍千倍。

    这世间万物,本就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本就应该都有瑕疵,都不完美。

    这样,人们才能藏起自己最扭曲的一面,低着头好好过rì子。

    可是,一件没有瑕疵的好东西,就能瞬间唤起他们所有的罪恶。

    所以,飞白刀必须毁了。

    薛飘最害怕的就是,毁了的飞白刀,还能被修复好。

    他想杀了吕刀子。

    可是他下不了手。

    让吕刀子造飞白刀的是他自己。

    他想彻底把刀毁了,把它削成铁沫。

    可是他下不了手。

    他和所有人一样,舍不得摧毁一件无法复制的珍品。

    一把吕刀子偶尔造成,再也不能重造的宝贝。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所以,他把刀身的断片给了蓝啸海。

    因为三个徒弟中,他只看好蓝啸海的人品。

    他要蓝啸海,把几段残片永远藏起来。

    蓝啸海曾经在师父面前立下誓愿。

    如果他对飞白刀存了私心,就万劫不复。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隐姓埋名,藏好飞白刀的刀身,没有刀身,吕刀子手里的刀柄,就只是一个刀柄,它甚至比普通的刀柄,都更朴素简单了些。

    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因为蓝啸海想退出江湖。

    因为薛飘想让一个江湖外的人藏好刀身的残片。

    所以,在薛飘的病好像没了多少指望的时候,大雪帮已经sāo动频频的时候。

    蓝啸海,带着飞白刀的断片,不见了。

    这从来就不是秘密。

    如今,大丘叔都不是秘密了。

    大丘叔站在僧房门前,心里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他虽背着手,看着很悠闲,可是他的感官却敏感到了极致,正在洞察着四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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