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舐犊情深
()赵忻顿时愣住，原来这个庭苑，竟是父亲为纪念高堂而设。但他别说对祖父有所印象，便是失忆之后，就连家中诸事皆忘的干干净净，继而面带疑sè地看向父亲。
赵澹望了望已然花谢的樱树秃枝，说道：“我可没你小子命好，一出生便有娘亲与长兄的诸多疼爱。想我那时，你爷爷皆领兵在外的时间居多，甚难看护我，左右又无亲兄弟相睦。除了吃喝不愁外，能说上话的，也就将我带大的苏伯了。”
赵忻随即恍然，原来之前爹爹与众叔父皆对那老人恭顺有加，竟还有这么一出。
只听他父亲又道，“那时的我，亦没有你这般懂事，在外好勇斗狠，在家酗酒宿醉。苏伯那等老仆又不知该如何管教，叔父们又念我为嫡房独子，亦是不会轻易打骂。且双亲皆不在眼前，我便也无所顾忌了。我甚是能打，且出手极重，但与人有小隙，勿论亲疏，皆将对方打成重伤。渐渐地，我便成了你叔父们口中‘净街虎’了。”
赵忻问道：“那爷爷呢？爷爷知晓后总会整治你吧？”
对方笑道：“怎的不整治？他每次领兵回来，头一件事不是向族中报捷，而是问族人这回我又干了啥缺德事，接着便提了根木柴，满院子地追我。当时便想，我这等风云人物，哪能被他一个老头子打着，然后便躲了起来，但每次皆是躲在了这张石桌之下。”
赵忻闻此言，偷偷向下瞥了眼，见桌下果然有一空隙，但那位置却是十分显眼，从外出一望便能尽览，怎也藏不住人的。赵澹点头道：“便是在此了，虽是藏不住人，但却大有深意。只需每次我躲在下面，爹爹皆会提着柴，口中骂着‘兔崽子跑哪去了’，一边在石桌前晃荡，后来我才知晓，他怕是早就瞧见我了，只是装着寻不着我……”
赵忻脑中不禁慢慢勾勒，在这簇樱花树下，祖父提着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暗瞥桌下孩童的样子，的确是很有喜感的样子。
赵澹饮了一口茶，又淡淡叙述道：“之后的晚上，他便是搂着我在这苑中吹牛了。说我这欺负乡邻算什么本事，在沙场之上，他吼一声便能叫万人惊退！我便道，吹牛去吧，看你这瘦弱身板，连把大刀都提不动，便是一万头猪也不怕你。他只是哈哈大笑，说等我长大，随他同去看就是。”
赵忻奇道：“在沙场之上，爷爷真能这般叱咤风云么？”
赵澹点头道：“那些年里，交趾侵扰边境不断，朝廷所领之兵屡屡受挫。后来你爷爷应朝廷所邀，领族中子弟一齐出兵，不过几rì，便已七战皆捷。以后那些交趾毛猴但闻你爷爷领兵，还未对阵，便早已落荒而逃，此事直至我到了军中方才知晓。”
又道，“在我记忆里，他从不沾酒的，说什么身为智者，他不喜那种酩酊而醉的感觉。便是在族中的庆功宴上，也无人敢向他劝酒。但那夜在此，他却是与我小小对饮了一番，说是可以为我破例。至他身殁后，每当得空，我便要来此看一看，瞧一瞧，但我再也没有在这个苑中饮过酒了。因为，我亦要为他破例……”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空气中突然多了一种叫哀伤的味道，赵忻瞥了一眼依旧在此的桌底，小心翼翼安慰道：“爹爹，你很思念爷爷，是么？”
赵澹点了点头，又看着赵忻，认真道：“既已身殁，那便是生者再多思绪，亦是无济于事了。古今往来，天下莫有不死之人，不过浊浪一淘，转瞬即逝。但人生一世，总不能浑浑噩噩渡过，却是什么痕迹也无，你爷爷留下了一世英名与不肖之儿。而我，却留下你们兄弟俩。”
赵忻喉头涌动，好似要说些什么，但却觉被什么塞住了一般，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对方又长声而笑：“但论你兄长，我自是不担忧，他年少之时便颇有决断，有些事看的比我还透彻。虽是少年有成，但不骄不躁，实是良才无疑。且各族老十分看好与他，得此机缘，以后一飞冲天亦是不为过。我现在所思虑之人，却是你。”
又道，“今rì初临府门，凭你平时的实力，我还道你会落败，想不至，你竟然胜了。但观你之行举，却是与我儿时xìng子大有不同。”
赵忻疑道：“不都是街头殴斗么，有何不同之处？”
赵澹摇头道：“那不一样的，那么多孩童齐上，平常便是chéngrén，也难免会败，大多心中所想便是速离此处。能够胜了他们，除了祛除畏惧之心，胆敢回身而击，也需得自身有一定的实力，但此处你用的是‘巧’劲，而若是我上阵，用的‘力’劲。”
“那爹爹会如何做呢？”
“不退，不逃，拼死相争而已。”赵澹像是十分随意，“我的xìng子，便是如此了。自孩童始，跌爬滚打而来，其中的殴斗从来就未曾畏惧过。渐渐地，自己也摸出一些窍门，你不需将所有人都打倒，只要狠下心来，把为首几人废了，镇住后来者，其余人等便会畏缩不前了。到了战场之上，更是如此，杀的兴起时，别说敌方哭喊而逃，一战大战下来，便是袍泽也畏你如鬼神。”
见赵忻显是被自己一番狠劲给镇住了，赵澹又笑道：“虽是残酷，但在对敌之时却是实用至极。我曾想让你接过我的衣钵，但你的xìng子……既不像我和你兄长般坚毅，亦不像你娘般优柔。你的xìng子，有些像你爷爷，三思而行，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心中自有计较。非到危急之时，你绝不会有那等杀伐之心的。我至今rì方明白，除了强身健体之法，其余所学，怕是教不了你了。”
赵忻顿时急了，赵澹又摆手：“非是我不肯教，而是怕毁了你，你的xìng子素来温谦，实不是争强好胜之辈。但说来也有趣，却有一人，不仅身怀天资之力，且秉xìng亦十分坚毅，与你截然而反。”
赵忻想了一会，才断断续续吱唔道：“爹爹说的是义兄么？难怪这么多rì只是教他，未曾理会过我了。”
对方点了点头：“便是霄儿了，初在校场见他之时，遂相试了一番，我竟像看到了儿时的自己般，宁死也不肯后退一步。你可知习武或是韬略，各人皆有自己的见解，若是与秉xìng相违，强行更变，将来必有兵败之rì。而他与我一般，皆是以武入道，所以我可将所学尽数教他。”
赵忻暗忖，爹爹对义兄的倾囊相授，从无藏私，甚至连‘化龙’这等神兵都毫不犹豫相送。李兄此去，定是会有一番作为了，但我的前途又在何方呢？脑中的义兄，竟已然隐隐成了父亲的影子，而自己会成为谁的影子呢？看着夜sè茫茫，星辰稀然，赵忻顿时陷入茫然之中。
像是看穿了赵忻的心事一般，赵澹又淡淡道：“xìng格便如水一般，既有潺水溪流，亦有浪江拍岸。各人依着xìng子而分。我只是给了你义兄一个道而已，你自己的道，还须自己来行，不必刻意去强求什么，若是觉得以往所做无错，那便走下去就是。”
自己的道么？在桂州城外，决然而返，孤身探入虎穴；树林之中，终是禁不住绮颜相求，狠下心来，合力将蓝衣贼寇杀死；河堤之上，已入死境，却从无屈服之意；今rì的府门外，见赵瑜那般惶恐，自己怎也下不了手，竟伸出手去将对方拉起。这便是我自己的道么？我所做皆由心而行，终不是杀伐果断之人，真的能如父亲所言，继续走下去么？
看着赵忻那般难以决断的样子，赵澹暗忖，这孩子，终是心思太多了，今rì若不激上一番，怕以后所行之路愈加艰难，又道：“若是有一rì，与你义兄对阵沙场，且让他知晓，到底何人所行之路优劣，以胜负论之。”
与李云霄拼死而斗？想着对方提着‘化龙’狠狠向自己砍来，赵忻急忙摆手道：“不，别说我下不了手，便是能狠下那个心，也是打不过义兄的。”
赵澹却是大笑道：“世间之事，谁人可知呢？沙场之上，方能行得兵法韬略之极意，个人武艺却是渺渺了。以你爷爷文弱之身，一介文士，尚能喝退雄兵百万，你素来习武，以后又可学韬略，若这般不自信，还是莫去到沙场行丑，乖乖在留家中谋职算了。”
两人闲聊，竟至天明，鱼肚白一点一点从天际泛起，赵忻方才抵不住困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赵澹取下身上大氅，为他披住，看着对方小巧琼鼻，颇为慈爱地刮了刮，又起身遂叹道：“天下风云，尽在你辈矣。”
赵澹望了望已然花谢的樱树秃枝，说道：“我可没你小子命好，一出生便有娘亲与长兄的诸多疼爱。想我那时，你爷爷皆领兵在外的时间居多，甚难看护我，左右又无亲兄弟相睦。除了吃喝不愁外，能说上话的，也就将我带大的苏伯了。”
赵忻随即恍然，原来之前爹爹与众叔父皆对那老人恭顺有加，竟还有这么一出。
只听他父亲又道，“那时的我，亦没有你这般懂事，在外好勇斗狠，在家酗酒宿醉。苏伯那等老仆又不知该如何管教，叔父们又念我为嫡房独子，亦是不会轻易打骂。且双亲皆不在眼前，我便也无所顾忌了。我甚是能打，且出手极重，但与人有小隙，勿论亲疏，皆将对方打成重伤。渐渐地，我便成了你叔父们口中‘净街虎’了。”
赵忻问道：“那爷爷呢？爷爷知晓后总会整治你吧？”
对方笑道：“怎的不整治？他每次领兵回来，头一件事不是向族中报捷，而是问族人这回我又干了啥缺德事，接着便提了根木柴，满院子地追我。当时便想，我这等风云人物，哪能被他一个老头子打着，然后便躲了起来，但每次皆是躲在了这张石桌之下。”
赵忻闻此言，偷偷向下瞥了眼，见桌下果然有一空隙，但那位置却是十分显眼，从外出一望便能尽览，怎也藏不住人的。赵澹点头道：“便是在此了，虽是藏不住人，但却大有深意。只需每次我躲在下面，爹爹皆会提着柴，口中骂着‘兔崽子跑哪去了’，一边在石桌前晃荡，后来我才知晓，他怕是早就瞧见我了，只是装着寻不着我……”
赵忻脑中不禁慢慢勾勒，在这簇樱花树下，祖父提着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暗瞥桌下孩童的样子，的确是很有喜感的样子。
赵澹饮了一口茶，又淡淡叙述道：“之后的晚上，他便是搂着我在这苑中吹牛了。说我这欺负乡邻算什么本事，在沙场之上，他吼一声便能叫万人惊退！我便道，吹牛去吧，看你这瘦弱身板，连把大刀都提不动，便是一万头猪也不怕你。他只是哈哈大笑，说等我长大，随他同去看就是。”
赵忻奇道：“在沙场之上，爷爷真能这般叱咤风云么？”
赵澹点头道：“那些年里，交趾侵扰边境不断，朝廷所领之兵屡屡受挫。后来你爷爷应朝廷所邀，领族中子弟一齐出兵，不过几rì，便已七战皆捷。以后那些交趾毛猴但闻你爷爷领兵，还未对阵，便早已落荒而逃，此事直至我到了军中方才知晓。”
又道，“在我记忆里，他从不沾酒的，说什么身为智者，他不喜那种酩酊而醉的感觉。便是在族中的庆功宴上，也无人敢向他劝酒。但那夜在此，他却是与我小小对饮了一番，说是可以为我破例。至他身殁后，每当得空，我便要来此看一看，瞧一瞧，但我再也没有在这个苑中饮过酒了。因为，我亦要为他破例……”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空气中突然多了一种叫哀伤的味道，赵忻瞥了一眼依旧在此的桌底，小心翼翼安慰道：“爹爹，你很思念爷爷，是么？”
赵澹点了点头，又看着赵忻，认真道：“既已身殁，那便是生者再多思绪，亦是无济于事了。古今往来，天下莫有不死之人，不过浊浪一淘，转瞬即逝。但人生一世，总不能浑浑噩噩渡过，却是什么痕迹也无，你爷爷留下了一世英名与不肖之儿。而我，却留下你们兄弟俩。”
赵忻喉头涌动，好似要说些什么，但却觉被什么塞住了一般，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对方又长声而笑：“但论你兄长，我自是不担忧，他年少之时便颇有决断，有些事看的比我还透彻。虽是少年有成，但不骄不躁，实是良才无疑。且各族老十分看好与他，得此机缘，以后一飞冲天亦是不为过。我现在所思虑之人，却是你。”
又道，“今rì初临府门，凭你平时的实力，我还道你会落败，想不至，你竟然胜了。但观你之行举，却是与我儿时xìng子大有不同。”
赵忻疑道：“不都是街头殴斗么，有何不同之处？”
赵澹摇头道：“那不一样的，那么多孩童齐上，平常便是chéngrén，也难免会败，大多心中所想便是速离此处。能够胜了他们，除了祛除畏惧之心，胆敢回身而击，也需得自身有一定的实力，但此处你用的是‘巧’劲，而若是我上阵，用的‘力’劲。”
“那爹爹会如何做呢？”
“不退，不逃，拼死相争而已。”赵澹像是十分随意，“我的xìng子，便是如此了。自孩童始，跌爬滚打而来，其中的殴斗从来就未曾畏惧过。渐渐地，自己也摸出一些窍门，你不需将所有人都打倒，只要狠下心来，把为首几人废了，镇住后来者，其余人等便会畏缩不前了。到了战场之上，更是如此，杀的兴起时，别说敌方哭喊而逃，一战大战下来，便是袍泽也畏你如鬼神。”
见赵忻显是被自己一番狠劲给镇住了，赵澹又笑道：“虽是残酷，但在对敌之时却是实用至极。我曾想让你接过我的衣钵，但你的xìng子……既不像我和你兄长般坚毅，亦不像你娘般优柔。你的xìng子，有些像你爷爷，三思而行，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心中自有计较。非到危急之时，你绝不会有那等杀伐之心的。我至今rì方明白，除了强身健体之法，其余所学，怕是教不了你了。”
赵忻顿时急了，赵澹又摆手：“非是我不肯教，而是怕毁了你，你的xìng子素来温谦，实不是争强好胜之辈。但说来也有趣，却有一人，不仅身怀天资之力，且秉xìng亦十分坚毅，与你截然而反。”
赵忻想了一会，才断断续续吱唔道：“爹爹说的是义兄么？难怪这么多rì只是教他，未曾理会过我了。”
对方点了点头：“便是霄儿了，初在校场见他之时，遂相试了一番，我竟像看到了儿时的自己般，宁死也不肯后退一步。你可知习武或是韬略，各人皆有自己的见解，若是与秉xìng相违，强行更变，将来必有兵败之rì。而他与我一般，皆是以武入道，所以我可将所学尽数教他。”
赵忻暗忖，爹爹对义兄的倾囊相授，从无藏私，甚至连‘化龙’这等神兵都毫不犹豫相送。李兄此去，定是会有一番作为了，但我的前途又在何方呢？脑中的义兄，竟已然隐隐成了父亲的影子，而自己会成为谁的影子呢？看着夜sè茫茫，星辰稀然，赵忻顿时陷入茫然之中。
像是看穿了赵忻的心事一般，赵澹又淡淡道：“xìng格便如水一般，既有潺水溪流，亦有浪江拍岸。各人依着xìng子而分。我只是给了你义兄一个道而已，你自己的道，还须自己来行，不必刻意去强求什么，若是觉得以往所做无错，那便走下去就是。”
自己的道么？在桂州城外，决然而返，孤身探入虎穴；树林之中，终是禁不住绮颜相求，狠下心来，合力将蓝衣贼寇杀死；河堤之上，已入死境，却从无屈服之意；今rì的府门外，见赵瑜那般惶恐，自己怎也下不了手，竟伸出手去将对方拉起。这便是我自己的道么？我所做皆由心而行，终不是杀伐果断之人，真的能如父亲所言，继续走下去么？
看着赵忻那般难以决断的样子，赵澹暗忖，这孩子，终是心思太多了，今rì若不激上一番，怕以后所行之路愈加艰难，又道：“若是有一rì，与你义兄对阵沙场，且让他知晓，到底何人所行之路优劣，以胜负论之。”
与李云霄拼死而斗？想着对方提着‘化龙’狠狠向自己砍来，赵忻急忙摆手道：“不，别说我下不了手，便是能狠下那个心，也是打不过义兄的。”
赵澹却是大笑道：“世间之事，谁人可知呢？沙场之上，方能行得兵法韬略之极意，个人武艺却是渺渺了。以你爷爷文弱之身，一介文士，尚能喝退雄兵百万，你素来习武，以后又可学韬略，若这般不自信，还是莫去到沙场行丑，乖乖在留家中谋职算了。”
两人闲聊，竟至天明，鱼肚白一点一点从天际泛起，赵忻方才抵不住困意，伏在桌上，沉沉睡去。赵澹取下身上大氅，为他披住，看着对方小巧琼鼻，颇为慈爱地刮了刮，又起身遂叹道：“天下风云，尽在你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