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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凌厉惊极出手,叮的一声轻响,苏扶风袖中的链子断裂了——乌剑已至,可一切已经晚了。

    他惊怕至极地俯去抱那个弱下去的身体,可那身体一瞬间已经消失了所有活气。这是当然的吧——苏扶风手下,岂有活口!

    你……!他怒吼抬头,也抬手,乌黑的剑气泛入苏扶风的肌肤。令她浑身一冷。

    她看着他。这个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的人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凌厉,那剑力逼来,诉说着他的杀机盛涌,那样的表情像是要生生将她绞为碎片。

    可她居然是好淡然地站在那里。我也是非杀她不可。她轻轻地找着一个借口。你知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找了这么久的任务,就是她呀。

    你给我住口,住口!凌厉怒不可遏地狠狠将剑一挥,剑锋侵裂了她头顶的斗笠。苏扶风还是没动,那张脸抬起来,就像不知凌厉方才盛怒之下若稍力大一些就已将她的容貌甚或xìng命夺走。

    ——你明知她与我同行,是我朋友,你——你竟然——

    怎么,你有那么在乎她?苏扶风的口气竟然有些轻嘲,一点也不像往rì总那么顺从于凌厉的她。旁人传说她与你孤男寡女,但我是不信的。你怎会纠缠别人的未婚妻?何况,她只叫你作凌公子,你就算想骗我,也换一个人吧?

    凌厉没有说出话来,许久没有抽得如此之紧的眉宇之间拧不住任何一种语言。面对的人是苏扶风,倘若是别人,也许,那一剑上去,半点犹豫都不会有。

    苏扶风轻嘲退去,表情反而变为惨笑。怎么,不杀我?她眼睛里的神sè有点勉强,像是拿捏着口气。

    你……不想让我杀你就滚!凌厉没有时间细思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只是以这样一种愤怒看着她。

    苏扶风看着他,没有再说话。直到她真的离开,凌厉也没有再理睬她——可他也不敢去看邱广寒。已经没有用了,什么用也没有。还有谁比他更了解苏扶风的成名绝技?这样近的距离,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算是拓跋孤都要死,何况邱广寒。

    ——那个数度从刀尖下逃脱的邱广寒,那个被说成“从来就没有人能伤害水xìng纯yīn”的邱广寒,怎么可能竟就这么半个字也没留下地死了?

    他再次俯身下来,抱起她的肩膀。在这艳阳高照的盛夏,他却发觉自己这颗心已冰冷得没了知觉。她的呼吸断绝,就如他的呼吸,也一样断绝。

    “就算我丢掉xìng命,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了你。”他回想起自己说的这句话,几乎想笑,却竟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没有。

    你早料到的是不是?我这样的人,最是没用,人人都那么没原则地来相信我,只有你不信,可是你还是跟着我来了。

    “我妹妹要是少了半根头发,你就提头来见我。”

    “我是把未婚妻交给你,你可得照顾好她。”

    这算什么?他想。这算什么!要我的命又有何难,何苦为难她这样可怜一个姑娘!

    天sè,竟yīn沉下来。她的脸上不再那么明亮,那所有的美像全都融化了,像是一场梦境,蒸在空气之中,却真实地萦绕着她的脸庞,她身体的一切。

    几乎没有什么血,因为伤口太细小,以她残存的体气,瞬间就能够平复的。可是这狠狠的一击扎穿了她的心脏,无论她可以恢复得多块,那一瞬间,她却已经死了。

    他把丝一般纤细的链子从她身后慢慢抽出,就像把针线穿过一层绢布。血细细地流了几缕,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却发现其实已什么都没有。

    他真的好想发狂,可竟然无法发狂。好想仰天狂怒大喊,可竟然喊不出来。恍恍惚惚间,才听见,好像有人叫他。

    凌公子?

    失神令他并没听得真切,直到那个声音到了很近。凌公子,你怎么……

    声音陡地止住,一个人影扑倒下来。邱姑娘?她……她怎么了?

    凌厉头也不抬,恍如未闻。

    那个声音变柔了一些。邱姑娘是不是身体不好,好像总是……

    她死了。

    这三个字空洞得好像幽灵,冷冷地传了上来,传到了此刻那个在他身边的,姜菲的耳中。

    姜菲与邵宣也刚刚才在前一个镇上偶遇,而后分别。她听邵宣也说起,是顺道打听着邱广寒和凌厉的消息来的,可却偏没找着,反而是她——一上了山,就在此见到了他。

    可她才发现凌厉的脸sè苍白得真的就像一个幽灵。她几乎害怕地后退了半个身子。怎……怎么可能。她强笑。一点都……不像……

    她说着伸手要摸邱广寒的手,却被凌厉一喝吓了开去。

    不要碰她!他吼道。你敢动她,我杀了你!

    姜菲一怔,随即大怒道,你什么意思你,莫名其妙,邱姑娘怎么了你也不说清楚,哼,上次就口口声声说她死了,还报仇呢,结果呢!

    她不服气地已经将手伸过去,可碰到邱广寒的刹那,心也凉了。她如此冰冷,如此冰冷的躯体,怎么可能还是有生命的?

    可是——奇怪。她捏了捏她的手掌。她死了多久了?这样热的天气,人应该僵硬得很快才对,她的手却还是柔软的,简直就像刚刚死去——但如果真是刚刚死去,炎炎夏rì,又怎会这么快就冰冷了?

    哎,凌厉,你,你放开她,让我看看好不好!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调来对他说话。用强,她抢不过;用软,他不理睬。幸好她姜菲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凌厉不动,她自己伸手拉人。

    什么也不说明白。她心中嘟嘟囔囔地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

    凌厉却抱紧了,死死地搂住了这个身体,半点不容她抢夺。

    你……你不要这样了!你听我说,邱姑娘,邱姑娘她,有可能还活着的!

    凌厉浑身一震,似乎才陡然想起眼前之人是太湖金针的传人,虽然没有任何理由相信金针可以起死回生,他还是下意识地松开手来。你能救她?他的表情活像一个路边的疯癫之人,红着一双眼睛吓人地、全然没头没脑地问出话来。

    姜菲扶过邱广寒的身体,将她在地上放平,摸了摸她颈上的动脉。

    没有什么在跳动。

    这是自然的,假如有,那个紧紧抱着她的凌厉早就应该感觉得到。

    她是……怎么死的?连姜菲也忍不住绝望地低沉下了声音。没有伤口啊。

    凌厉心又沉了下去,灰然地指指自己心口。伤口在这里。他说。只是太快了,又太细小,已经愈合了。

    从这里穿过去?姜菲讶异得几乎不敢相信,是……

    她想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但始终没离开她动脉的手指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这不像是脉搏,但也绝不是静止。她不禁转回脸去,几乎是骇怕地看着邱广寒白皙的脖颈,手也惊得缩回来,护在身前,脸sè霎时间变得青白,就像遇到了怪物。

    姜姑娘……?凌厉不解地看着她。

    姜菲惊魂不定。凌……凌公子,你摸摸她这里……她……她……

    凌厉抬手,顺着姜菲所指,从她颈后,摸到脸颊,再从另一边,顺着脖颈摸到肩后。

    ——是什么东西,很粘、很稠、很慢很慢地在流。

    他心旌一摇,却不是似姜菲那般害怕。他只是想起了邱广寒曾经说过的话。

    “我从小就被人当作是妖怪呢……”

    是了,你是与旁人不同的,旁人一定会死的,你却总也死不掉——小时候被下过那么多次毒,你都活过来了——不是说没人能伤害你么?可是你若没有死,为什么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半句话也不说地就倒下去了呢?

    姜姑娘,你——你是大夫,你告诉我,她……她到底是不是还活着?他竭力平静自己的口气。

    我……姜菲显然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只是见到凌厉这般眼神,只能一跺脚,从身上掏出了金针的小布袋来。

    我……我先看看她还有没有反应了。她低声说着,取出一枚金针,扎了扎邱广寒手掌的穴道。

    邱广寒一动也不动。

    好像不行……姜菲已经滴下汗来。

    穴道……或许对她没用。凌厉道。哪里最痛,你就往哪里扎吧。

    他心里也几乎不抱什么希望,试想,一个人的心若是已扎破了,她还能感觉到什么痛楚?

    可是也许她真的不一样。他不敢想。他刚刚从绝望的井里爬到口上,只能这样用尽全力地支住,不去想再次跌下去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姜菲咬了咬牙,还是拉过了邱广寒的手,细细的针尖向她的指甲缝之中慢慢揉了进去。除了连心的十指,还能有哪里更痛?

    她几乎不敢看,凌厉也几乎不敢看。可是姜菲哪里敢往深里扎,邱广寒纤细的手指才刚有点发白,她就动都不敢动了。

    你给我。凌厉伸手要去接她手里的金针。

    不要……姜菲慌道。我再往里扎一点就是。

    你下不了手,给我。凌厉夺过她手中的针来,抑住自己手上的颤抖,将那针尖慢慢地塞入指甲之下,对准了那连心的痛楚之处。然后,咬一咬牙,他闭上眼睛,将手中的金针往前送去。

    手掌上,冰凉的触觉。流过他手指的鲜血像是把一切都遮盖了。

    可是凌厉抬起头来,看了看姜菲。

    瞧见么。他轻声地道。她疼得抓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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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rì炎炎。

    凌厉把邱广寒抱起来。至少,现在她已经不是一具尸身。可是金针之术对于一个浑身不讲究穴道的邱广寒来说,没有半点作用,所以姜菲对她也无能为力。

    你带她去哪里?姜菲急道。她的体质这样怪,都不知谁能救她醒来。

    去青龙教。凌厉把邱广寒抱上了小白马。

    姜菲一怔。你等等,你去那里干什么?

    凌厉蹬上马背。她仍是将死之身,我只能求助于她哥哥了。

    向他求助?他,他能救她吗?

    青龙心法里,听说有一种厉害的疗伤之技。凌厉答了一句,调转马头又道,小黑马送给你了,有空帮我还给宣也,如果广寒真有不测,那——帮我说声对不住吧。

    你等等!姜菲陡然想起不久前才见过邵宣也,料想他总不会走得太远。可惜凌厉并没如她所愿地等等,一纵马便疾驰而去。姜菲一跺脚道,把人家未婚妻弄成这样,对不住就好了么!还要我来说!

    但她心下随即一怕。

    ——邱广寒如果有不测,他会独活么?他自己既然不能再说,自然是叫我说了。

    ——就算邱广寒没事,可若见自己妹妹被伤至如此,拓跋孤又能放得过凌厉吗?这可真是要出人命的了!

    她心下顿急,眼见追不上,拉过小黑马,回身便去寻邵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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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昏沉沉昏昏。这里离安庆好在并不那么远,可是一天一夜下来,小白马还是支持不住了,摇摇晃晃地再不肯前行。

    青龙教从武昌东进至安庆正是上个月的事情。武昌虽地近中原,可毕竟并非青龙教原址,被逼至此亦是无奈,以拓跋孤的xìng格,他若不大张旗鼓地原路打回,也便不叫青龙教主了。这样的消息,凌厉和邱广寒在先前行路中,也早便听说。

    他下马,一手牵着,一手扶着马背上的邱广寒,放满了些步子。白马真的是很累了,一天一夜负着两人疾奔,只是少少地印了几次水,嚼了几根草,对它来说,太辛苦了。

    还有一半的路程啊。

    没办法,只好换马。

    又一天一夜。

    有一个瞬间他突然停了下来,去看怀抱里靠着的邱广寒。已经两天了,整整两天,她竟然一点儿都没变过,竟还带着那恍惚的笑意,就是她见到苏扶风时那友好的微笑。她还来不及收敛这一切。

    可是人人都只说你会变坏,他们提防你,敌视你,到头来你还是毫无心机。你一点儿也没变啊。

    他握她的手。她钻心的痛楚也钻入了他心里。痛或者死,你选哪一个?

    这个问题真的很奇怪,可是以凌厉对邱广寒的了解,他可以替她回答。她从来也不怕死,怕痛倒是怕得要命。这似乎是她可爱的地方,但是如果真要作出选择,她宁愿痛着,也要活着的。

    我会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你喜欢热闹也好,清静也罢,我都带你去,陪着你——只要我们都能够活着!

    他苦笑,搂紧了她肩膀,反手一鞭,又策马疾奔起来。

    还没有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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