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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美玉仙葩

    端午龙舟之事后,这原本平静如湖的东京城就开始余波不断了,对于民间来说或许还能称上几番热闹,但对于身在朝堂中的那些元祐党人来说,这就像是在走绳索一般拘谨,他们越来越摸不透现在这位官家了,再加上宫闱里传出来太后再次病重的风讯,他们内心的忐忑就愈发严重了。可就这个敏感时期,一品斋新出的《保和殿曲燕集》又是给这些旧党火上浇了把油。

    引起旧党反感的原因就在于书籍署名者乃是谪臣蔡京,蔡京年前被曾布台谏等一众弹劾去了杭州,原以为三五年内必当无所作为,可没想到新年过后,徽宗就矫旨要“持平用中”,所以元祐、绍圣俩朝一些旧官就被招使回京,这话虽好听,但事实却未必真是如此,蔡京之前就与徽宗走得近,而且又与帘中关系密切,他的征回显然不会是这么简单,所以现在整个朝廷都观望这日后的风头究竟会往哪里吹。以前旧党还可倚仗向氏给皇帝施压,借此将绍圣一众彻底清干净,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向氏在这最关键的时候病了,这即将完备的元祐更化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卡在了节骨眼上,使得新旧之争无法盖棺定论,这几乎是整场政治更化的拐点,虽说向氏之前又有好转的迹象,但随着徽宗对于朝事接洽的日益熟稔,她对朝政的参与也日渐式微起来,最明显的就是在上回青唐问题上,明显就是徽宗的一言堂。这就让旧党不得不考虑接下来的发展问题。所以他们开始把目光描向作为首相的韩忠彦,这个太后一手扶持起来的宰执无疑是目前旧党的领袖,在如今朝政走向晦暗的时期。他们必须要相信他能拨乱反正。

    ……

    此时,尚书省议大堂内,一顶顶硬裹直脚官帽左右两列而下,这些大员们神情肃穆,任由手边的茶变凉。上头主持会议的是尚书左仆射韩忠彦,右丞范纯礼位列其下,余下是六部尚书及侍郎。

    “这都看过了吧?”

    韩忠彦铁着脸。手上拿着的正是一品斋近来新出的《保和殿曲燕集》,里面所记的是神宗、哲宗朝里几次皇帝在保和殿举办宴飨的记录,乍一听名目。还以为散文记事,但放在有心人眼里,就完全是别样的味道了。

    韩忠彦冷哼了一声,“听说官家对此颇为满意。还专让礼部造册发遣各路州学。”他语气沉郁。最后一字落下时,这本薄薄的书籍也摔在了案子上。

    “啪——”一声响,梨花案子咽鸣不已。

    两列的尚书大员眉心一颤,这本曲燕集他们自然是看过,只是不好拿捏官家所思,就暂时按了下来,不想还是让韩忠彦知道了。而此时堂上韩忠彦所摊开的那页上,正载着最让人头疼的内容。或者说整本曲燕集其实就是为了这页而造。

    “……先皇帝哲宗疑虑,莫若有思。问官家‘大臣以谓不当有绍述,朕深疑之。’官家奏曰‘臣闻子绍父业,不当问人,何疑之有?’先皇帝大骇,‘是儿当有大志如此!’……”

    徽宗继位无哲宗遗命,所以说这曲燕集可以说正中了徽宗心病,如何不讨徽宗欢心,至于是否当真有此事,又有何人敢去较真?现在就是这么一个结果:蔡京很聪明的给皇帝拍了个马屁,其他人都没想到。这固然让这些资历极老的尚书大员们不屑,但真让他们在意却不是这个,而是徽宗居然对绍述表示默许!

    可以说,这是徽宗执政以来放出的第一个明显的政治讯号,对于旧党而言完全等同于一把铡刀在眼前晃,这真的是糟糕至极的事,也无怪乎韩忠彦会亲临尚书省了。

    “蔡京这宵小之徒,也就懂得这投机钻营之术,我等明日便上书奏请,此等贻害社稷之人决不能久滞于京!”下面吏部尚书何执中最先表态,他虽然不是坚定的元祐党,但浮躁的新政更不能得到他认同,所以对于蔡京这新党人物自然是全力打击。

    他一表态,余下人也大多附和,元祐更化持续了一年多了,如今朝廷诸多事宜已经调整完毕,他们更愿意相信朝政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少数几人在此时表示缄默,就像陪于末座的礼部侍郎赵挺之,他此时的神色就有些异样。

    这尚书省隔壁可就是那一品斋啊。

    ……

    ……

    对于朝堂而言,早就因为徽宗这不经意的表态而变得风声鹤唳,一些投机倒把的开始往势微的新党靠,或许可以把他们称作是有眼力的人,尤其是就在徽宗身边做事的,对于圣意的揣度就比常人要敏感的多。

    邓洵武,邓绾之子,提举官兼修史检讨,后升秘书少监兼国史馆编修官,在徽宗继位后再升起居郎留身边用,能到如今职位自然是个聪明人,他早就从徽宗的日常言举中揣测到圣意,在蔡京出了那妙到极点的曲燕集后,就更是笃定了要往新党靠,所以早于前几日就亲自拜访了蔡府,有意思的是居然见到近来风头极大的一品斋商户苏进,这人说来也奇怪,昨儿他书铺贴出告示来说要给那李家千金“兑现三约”,以补生辰为名,那如今该是为那三约忙的焦头烂额,可瞧他现在在蔡京堂下品茶闲聊的神色,可一点也不像是个带任务的人,还是他已经放弃了那苛刻的条件?

    当然,这些他并不关心,要不是知道这书生就是那苏美芹,他可不会和一弱冠之年的小子这么多废话,今日之事达成,就收工回去。

    ……

    蔡府门口,待邓洵武的马车远去之后,蔡京转头问身边的苏进。

    “此人如何?”

    “蔡老该是心有计较,又何必问于小辈。”

    蔡京笑了笑。也就不作试探了,“说来你的私事处理如何了,可需要老夫赚你个人情?”他微微笑吟。知道苏进并不会承他人情,只是好奇他怎么处理这些红粉俗事。而对方的回答,也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笑话他两声作茧自缚,也就随他去了。

    “对了,你那石头记的下册何时售卖,我那夫人可是对你颇有嘉许。”

    “呵。六月六吧。”

    ……

    ……

    对于民间而言,一品斋的石头记的才是现下整个汴京城的主旋律,至于那枯燥无味的曲燕集。早不知道被丢哪个案脚垫脚了。借着近来与李家才女的绯闻,一品斋的新书的销售也一如既往的火热,汴京百姓早已习惯看一品斋的小言充实生活闲暇,在这没有电视网络的时代。最好的休闲品自然就是这些了。而这回的新书也没有让人失望,或者说有些超出预期了,之前被文化人诟病的俚语文字这次完全改头换面,旖旎细腻的笔触就像是水一般柔和舒适,虽说有些脱离劳苦大众,但对于女子而言,无疑是像中蛊一般的痴迷,情爱绵长的豪门生活就是一些官家千金也都有艳羡之感。很快。这书就传遍了京师女儿家的闺房,不过可惜的是只有上册。这可真像是被心头挠痒般的难受,所以这两天就有不少官家千金让家奴来堵一品斋的店门了。

    “苏先生!您就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我家小娘子可是说了,如果今天再拿不到下册,就只能卷铺盖走人了……”哇哇的几个家奴把脑袋上的毡帽都哭歪了,旁边行人指点偷笑。

    这还算是好的,那些青楼的女子才是真个酸楚,学林妹妹的憔悴状不成,反到真是把自己整病了,再加上近来酒楼里每日每夜的嘌唱那石头记的开篇词,就更是把消极的情绪拉长了两分。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啊,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愁绪满腔的曲调,配合着如泣如诉的古筝声,那份哀怨当真如蝉丝剥茧般一寸寸的断人心肠。就连台下聆听的男儿也不免叹气哀伤。

    这阙枉凝眉原本是从矾楼传出来的,一经嘌唱,立刻便在京师所有的酒楼里飘红,哪怕是街头茶馆抱着琵琶的艺伶也以唱此词为美。

    一颦一蹙,皆是入了女儿心。

    ……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哀怨的歌声几乎传尽了京师的坊肆间,虽然词工并不华美,但幽肠的意境配上书的内容,就很能催人泪水了。由于石头记辞藻华丽,极尽鬼斧之工,对于普罗大众就显得不是那么亲近了,不过好在说书艺人将这文辞转化成了俚俗来说,所以还是能吸引到些民人,不过终归是女儿家的东西,所以爱听的不是很多,不过对于这阙枉凝眉无疑是喜欢的。

    “曲子腻歪的好听。”

    即便是一些卫道士也没有对曲和书做太多的批评意见,不过对于苏进的非议倒是不少,不是说要给李家女郎兑现三约么,怎得写这等书来挑逗整个京师的女儿家。

    贼心可诛,吃着盘里的还要看锅里的。

    “看看看!是不是那苏进!!”

    矾楼大堂里,一些高门纨袴见苏进被女眷们拥上楼去,一个个都是跳脚的愤慨,羡慕嫉妒恨的这个词用在这时候是极其恰当的,他们把头聚到一起商议,等会如何给那苏进个下马威。

    实在是太气人了!

    也无怪乎他们如此,这些二世祖们天天跑矾楼还比不上一个没了前途商户子弟,这如何不气人!现在那书生在这些女人眼里,可真是比银子还光鲜,瞧瞧楼上那些小丫鬟们围着苏进说着说那,七嘴八舌的嬉笑,居然还有人将现在苏进比作柳七郎。

    呸呸呸!

    “不吃了不吃了。”玉抹金革的少爷将凑到嘴边的酒杯推了,“找你们的宝哥哥去。一天到晚在面前哭个不停,还给不给个笑模样了?”

    旁边被训斥的女伶马上就眼眶红,“笑模样是自己挣的。不是奴家给的,人家苏先生说的多好,我们女儿家是水做的,受了委屈就要哭,可你这冤家呢,每次就知道说我,你要是有宝哥哥的一半体贴。奴家不早就随你了。”

    下头这些贵族子弟那是打不得骂不得,苏进一句“女儿是水”就把全京的姑娘娇惯坏了,以前做大爷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要是如今苏进站他们面前,非得是一群的唾沫淹死他不可。

    不过此时被口诛笔伐快奄奄一息的苏进却好生生的享受着东家的服务,这些酒楼的小姑娘们知道他来了后,一个个提起裙裾跑过来看。蹬蹬蹬的。木廊道上总是有声音。她们你一句我一句,香帕飘带你缠我晃的把苏进簇拥到青衣楼上,除了讨要下册外,最多的却是对他自身的绯闻感兴趣。

    “苏先生苏先生,这首枉凝眉可是你作于李家娘子的?”从书中感染的那些儿女浪漫被她们带到了现实里,语气极为娇憨可爱,完全没了往常应付从容的女妓模样。

    “苏先生说下册要在六月六开售,可是要我们这些姐妹去给先生捧场子呢”有些还未长大的小丫头笑嘻嘻的围着苏进。似是调侃也似是真诚。

    “不过我们不知道人怎么飞起来,要是可以的话。我们也想帮先生一回……”

    她们连珠炮似得发问,完全没有给苏进任何回话的机会,索性苏进也就罢了,只管跟着她们往楼上去。而此时青衣楼上的小窗子被推了开来,慎伊儿探头出来看苏进的笑话,狠狠的咬了口梨,“姐姐,这种人最靠不住了,你以后别跟他来往,看他那模样,心里肯定乐翻了。”她不无醋意的说,其实还是挺羡慕某人的高光时刻。

    而苏进毫不容易从这脂粉堆里出来,却又免不了里头李师师几人相同的缠问,他一一回答。

    “不是。”、“不用。”、“多谢。”

    “不是吧?这曲子有什么不好,你干嘛不用?”窗子前的慎伊儿从榻上一咕噜的爬下来质问。

    苏进瞧她一眼,衣衫不整的,摇摇头,直接把她略了过去,惹的这丫头在他背后张牙舞爪,要不是师师一再皱眉示意,恐怕已经一口咬在他肩头上了。

    这家伙,每次都把好活给别人,一点良心都没有。

    她在后面看着苏进从袖子里拿出谱子来与萸卿商议,他在旁边交代,萸卿则是很郑重的点头,师师陪坐着给两人沏茶,之前的枉凝眉就是萸卿作的嘌唱,所以对于苏进如今又选萸卿也并没有什么意外,反倒是慎伊儿看不惯了。

    “哎!你能不能公平些,你怎么从来都不给师师姐写过曲。”

    “你师师姐不需要。”而旁边的李师师也是很和适宜的点头,这就让慎伊儿很没办法了,不过她就是不解气,一屁股坐进她们中间,挤了挤。

    “这回我来唱。”

    苏进瞥了她一眼,见她倨傲仰头模样甚是可掬,“发个音给我听听。”

    她以为苏进真要考校她,秉着不让人看轻以及炫耀的意思,张大了嘴就要唱,不想唔的一声,被那书生一个梨子塞住了嘴。

    “就这个感觉,练上两年就可以登台了。”

    她唔唔的咬碎了口梨子,气死了,“你会嘌唱嘛,凭什么训导我?”

    “我起码会唱这个,你会吗。”苏进把谱子往她眼前一横,待她看清楚了歌词后,脸蹭的就红了,“你…你这人可真是……那你干嘛不去唱!”她立马转移自己的尴尬。

    “不好听。”

    这首歌虽然人人会唱,但能唱出真意的一只手都掰的过来,前世连原唱也没唱对味,所以苏进也不指望这个时代的人会唱多么上道,而且……他还是觉得男的、或者说……那位张姓歌手唱的最有味道,余下都偏矫作,不过现在这条件肯定不支持,也是马马虎虎的意思,只要能唱对调就行了,重要的还是歌词。

    不过,观她们几个略红的面色,看来还是有些露骨,但也没有办法,绝异古今这限制实在过大,他退隐后为了陶冶情操是听过不少民乐,但后世的民乐也没能跳出传统民乐的大框架,而且之前梁祝已出,所以更是让他棘手,这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些流行歌曲可以达到“绝异”的地步,但流行歌曲……

    他还真只会一首,若不是当初楚新逼他唱,他恐怕连这首都不会。

    慎伊儿盯着他眼睛看,就是盯着流氓一样的鄙夷,不过出乎苏进意料的是她把谱子揣进了兜里,“不就是首小淫曲么,你以为我不敢啊”她以为这是对她的挑衅。

    苏进被所谓的小淫曲说的只能呵呵了,不过眼下还要去想怎么飞过去的事儿,所以不想在这上面太做耽搁,“那我过两天来检验,不行就换你萸卿姐。”

    “嘁”她不屑,正当苏进要走的时候,忽然亮起眸子来问,“那宝玉后来是不是娶的宝钗?”

    苏进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也对这个感兴趣去,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慎魔女这才露出来笑脸,“走吧走吧,别在我眼前晃荡。”她做事儿的干劲儿全有了,还冲身边的师师姐眨眼睛。

    师师愕然,望着苏进的背影消失层层的湘帘珠幕中,袖子里的素手不禁握了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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