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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7凝香

    萧璟和秦清起身的时候,太阳已升得老高。詹思元见到他们的时候,已在书房外等了大半天,虽然恭恭敬敬地向萧璟行了礼,面上的表情却难看得很。转头再看看秦清,他的脸上就差没有明明白白地写上“祸水”二字。秦清却似无知无觉,径自低着头,面上神情木然,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上午下来,萧璟都在与詹思元商讨挑选亲兵和训练精兵之事,秦清默默地坐在下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萧璟看了她好几眼,她也没有反应。原本她提出参与议事,是打算重新赢得萧璟的信任并及时得到最新的消息以便逃离王府,可是今日早上鬼使神差的一番实话,将她早前的计划毁于一旦。如今再坐在书房之中,她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对她还有什么意义?

    懊恼、后悔和恐惧令秦清坐立难安,午膳之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借口身体不适,告辞了出来。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了嘉畅苑,远远地望着湖心的听风亭,有一瞬间的怔忡——中秋之夜,她便是误入此间,招惹了萧璟,事情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今后的路,无论怎么走,都不会再和那夜之前一样了。

    时辰尚早,还未到王府姬妾们聚集的时候,但园里也已有了三三两两的女子。她们或坐在湖边喂鱼,或倚在树下闲聊,重复着每日相同的动作和相似的话题。见到秦清,她们的眼里流露出各色各样的目光来,然而秦清看着她们,心里却升起浓烈的恐惧——自己的一生也要这样度过了么?困于这一方天地,虚掷光阴,闲度岁月,在寂寞中任黑发染上风霜,最终孑然逝去?

    秦清不寒而栗,“孑然”二字浮上脑海的时候,绝望和仓皇也涌上心头。她的身体好像忽然化作了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湖畔的一角,似乎就这样便要天荒地老。许久之后,她的眉眼忽然一动,面色急剧变化——一个可怕的念头猝不及防地钻进了她的脑子。附近地姬妾正偷偷打量着她,暗自猜测着她为什么发呆的时候,秦清转过身子,拔脚就跑,好似身后有最凶猛地野兽追赶着一般。

    竹影正在院中弹琴,秦清“砰”地推开院门,风一般地奔到她面前,惊得她手上一紧,琴弦顿时绷断了两根,发出“噌噌”的闷响,在院内回旋不绝。竹影还未来得及开口相询,秦清已一把拉住了她,急道:“竹姐姐,王府里这么多女子,为何竟没有一人生育?”目光一转,又追加了一句:“是不是殿下有什么隐疾?”

    竹影被秦清没脑没脑地一问,不禁愣了愣,待听到最后一句,再看见秦清眼里突然闪起的奇异的兴奋和期盼的光芒,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抿了抿嘴,无奈地笑着摇头道:“清,你都在想些什么啊?”秦清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他不是一向很风流的么,这些年下来,也该儿女成群了才对啊!”竹影有些讶然地看她一眼,收起了笑容,道:“清,你真的不知道?”

    秦清被问得困惑起来,茫然道:“知道什么?”竹影默默地看她一眼,忽然叹息一声:“皇子皇孙,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生育的?在殿下迎娶正妃、诞下嫡长子之前,其他女子侍寝过后,都是要赐药避孕的……”说到这里,她突然明白过来,面色也不由微微变了,一把拉住秦清的胳膊,惊道:“殿下与你燕好之后,没有令钟琴送药给你?!”

    若是换作前几日,竹影问出这样露骨的问题,秦清少不得要难堪得面红耳赤,可是现在,她的脸色却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再看到竹影那样吃惊的神情,心中更加不安起来——王府的姬妾们素来处心积虑地邀宠,怎可能尽都乖乖地喝药,不动一点手脚?那么……

    秦清呆了半晌,问道:“如果……如果普通的姬妾有了身孕,有什么后果?”竹影似想起一些旧事,脸色也不由白了白,低声道:“如果有这样的情况,胎儿是要被强行拿掉的……大户人家因这样而丧命的婢妾,自来不少……”竟还有这样灭绝人性的规定——侍妾不能留寝,命如蝼蚁,连她们的孩子也这般卑贱么?人为的一尸两命,在这里也是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秦清的脸色蓦地一变,犹疑了良久,终是问了出来:“他……宁王府里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么?”竹影避而不答,皱眉道:“清,你到底……”秦清直视着她:“是不是?”竹影沉默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却道:“这不怪殿下——几百年来,稍大户的人家,都有这样的规定!是为了防止长嫡之争……”感觉到秦清手心冰冷,她打住话头,柔声道:“清,别这样,殿下不会这么对你的。这只是不成文的规矩,凡事都有例外,当年沈妃……”

    “竹姐姐,我只是问问而已。”秦清打断了竹影的话,轻声道:“你别担心,我没事,我会有办法的。”竹影怔了怔,不解道:“办法?清,你在说什么?”秦清摇了摇头,不再出声。过了很久,她忽然扯了扯竹影的袖子,低低地道:“竹姐姐,这样可怕的地方,你怎么可以待得住?你真的……不在乎就这样过一辈子?”

    竹影如水的眸子里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她淡淡地笑了起来:“清,我和你不同。我从小就生长在这样的地方,早已经习惯了,我甚至不知道在别的地方该怎样活下去……”秦清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心里忽然万般难受:“竹姐姐!”竹影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深深地看她一眼:“而且,这世间于我已没有多少牵挂,我既没有你那样的羁绊,也没有你那样的野心。”

    秦清的心里又沉又堵,定定地看着竹影平静地表情,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她才闷闷地道:“我也没有野心啊!可是,人生总不能是这样……”竹影宽和地笑笑:“一定要争夺名利才叫野心么?”顿了一顿,叹道:“一个人听琴的偏好,往往会泄露他的脾性——清,你的心志很高,你既不甘于平淡,也不甘于束缚,我一直觉得,这王府终有一日困不住你。”

    秦清忍不住苦笑,她的身心都被囚禁了起来,今早一席话之后,暗中盯住她的眼睛又不知多了多少,她真的还有逃走的一天么?她终究是个普通的女子,没有三头六臂。竹影凝视她半晌,忽然道:“曾经有人告诉我,如果一个人真的决心要做一件事,总是可以做成的,只是,机会来临之前,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秦清心里猛地一震。好似阳光驱散晨雾,迷惘和绝望无声地消散开去,她的眼睛慢慢地又可以看脚下的小径。

    怎么忽然就耐不住性子、沉不住气了呢?还没有见到李瑜,她怎么可以那么快就泄气?她不是轻易可以打倒的!烦躁慌乱的情绪渐渐稳定,秦清的心里一点点亮堂起来。她望着竹影,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却又不禁问道:“竹姐姐,你为何突然不拦我了呢?昨晚你还……”

    竹影微笑着叹道:“我虽然担心你的固执会让你吃苦,可是更害怕看见你枯萎死去。不管妹妹想要的是什么,做姐姐的,总应该站在她那边,不是吗?”秦清红了眼眶,重重地拥抱竹影,将感动的眼泪偷偷地抹在她肩头的衣襟,轻声道:“竹姐姐,谢谢你!从认识你至今,我已说了无数个谢谢,好像‘谢谢’二字都已没有意义,可是我还是要说——谢谢你。”

    秦清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当天晚上,她的月事如常地来了,这让她大大地松了口气。不过她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开始,漫长的等待的开始。她无法肯定萧璟没有“赐药”,是因为忘了还是故意,不过她没有在他面前提起此事,一来她直觉得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不想挑起口角,二来万一他是故意,她不想打草惊蛇。

    周济人曾给过秦清许多的瓶瓶罐罐,装着各种常用的和罕见的药丸,其中有几瓶“凝香丸”,长期服用,可以避免受孕。问他索药的时候,秦清有些忐忑,既怕这个时代根本没有那样的药,又怕他取笑,谁知周济人却满脸正经地点了点头,递给她药瓶的时候,还语重心长地加了句:“清丫头,其实你和李瑜这么恩爱,何不干脆生个孩子?到时候是个胖小子也好,小丫头也好,老夫收了来做关门弟子,传我衣钵,你也不亏啊!”

    秦清当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连说自己年纪小。大元的女子通常十八至二十岁成亲,在她这个年龄生孩子的并不算少,可是无论周济人怎么劝,她就是不肯。问急了,她会着恼,板着脸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对于这件事,她的内心深处,有着本能的恐惧和排斥。

    秦清自是不可能将凝香丸随身带着,因此眼下王府之中,并没有此药。但是,她的心里却记着药方——与周济人相处的大半年里,他毫不吝啬地教了她许多药理知识,心喜她好学好问、悟性极高,将不少独门秘方也倾囊相授。像这样的方子,大夫们都不会记在纸上,而是由师傅口授,弟子默记,然后代代相传。秦清虽对这种敝帚自珍的作风颇有微词,但是秉着多学些东西终归没错的想法,还是努力地背了下来。

    当初的苦功终于没有白下——当秦清将药方交给方慈,让她借口探望兄嫂出府买药的时候,如是想着。随即又有些失神,人世无常,她又何曾想过那番苦功最后派的竟是这个用场?制作药丸很是耗时,于是秦清便让方慈回家多歇一日,两天后再回王府。方慈喏喏地去了,秦清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一刻,她想,如果周济人没有这凝香丸,她是不是已经和李瑜有了宝宝?

    如果她大腹便便,是不是就不会到处乱跑?也许,她不会要重阳登高,也不想看什么元宵花灯,她根本不会遇上萧璟,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来。然而,世事从来就没有如果,一个决定牵着一个决定,每一个点头或摇头都有可能成为生命的转折,引着命运之轮转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前方,无论是福是祸、是生是死,都不可能再回头。

    秦清呆呆地坐在竹亭里,想着心事,感慨着。她想得太过入神,一向细心的她,竟漏过了方慈早先频频投来的疑问的目光,也没有看见方慈临出门前的回头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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