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8中秋
隆兴二十九年八月十五，秦清回到宁王府已有五日。
那日从破庙出来，萧璟命车夫快马加鞭，当夜便回到了王府。马车抵达吴郡时，城门已经落锁，钟琴上前出示了宁王印信，城守才急忙令人开门。一路上，秦清始终低垂着头，萧璟也一言不发。入府之后，钟琴将秦清送到清园，唤了鞭伤已愈的方慈前来伺候她梳洗，而萧璟却径自去了书房。
五日以来，萧璟没有踏足清园一步，也没有召其他姬妾侍寝，每日不是去都督府与史迁议事，便是待在府里的书房。府里流言四起，各人均在猜测余杭一行发生了何事，清夫人又如何开罪了殿下，以致再次失宠？钟琴曾将这些传言告诉萧璟，试图探得一点口风，可是萧璟只是神情莫辨地看他一眼，然后充耳不闻，使得他再也不敢开口，只能偷偷在心里叹气。
史捷被提拔为六品校尉，进了吴郡大营，素来好武厌文的他如鱼得水，一改往日的惫懒疏惰，修习操练起早贪黑，更每日拉着孔斌切磋较量。两人虽性格大异，却惺惺相惜，取长补短，各自武艺精进，一日千里。
史迁对萧璟的眼光大为拜服，对他那番“举贤不当避亲”的教训唯唯称是。萧璟也曾突然问他：“你前次想要举荐的年轻人里，是否有一个叫李瑜的？”史迁讶然点头：“殿下在余杭见过他了？”萧璟不置可否，默然良久，道：“可惜，他永无可能为我所用了。”面对史迁惊异询问的眼神，萧璟没有解释，只是面上神情十分奇特——直到很久之后，史迁才明白了这番话里的含义。
萧璟对府里的诸般猜测不予理会，而秦清则根本不知道——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料到，但是她却没有心思去想。清园的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一亭一柱都那么熟悉，只是她看它们的感觉却不同了。以前，她总觉得自己有一天定可以离开，心里便并不害怕，偶尔甚至会有些不舍；如今，她的企图已经完全暴露，暗中不知有多少眼睛监视着她，清园于她，开始变得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
“坐牢便要有坐牢的态度”，秦清笑着跟自己说这句话时，似乎用尽了她最后的幽默感。萧璟没有踏入清园半步，她也没有踏出半步，甚至连书也不借了，从早到晚地坐在湖心亭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湖水。秋风起时，方慈会替她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风，她也只是受着，既不回头，也不说话。
竹影时时前来看她，焦急地问她究竟发生了何事，她也不答，只是苦涩地笑笑，将头轻轻地靠在竹影的肩头。竹影曾经以为她会哭出来，可是她的眼泪却像是流干了，清澈的眸子变得有些朦胧，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人和事，眼中没有丝毫的泪光。
方慈寸步不离地陪在清园，见秦清总是痴痴地望着湖水，不由担心而又纳闷地想着，清夫人究竟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又或者，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她不知道，其实很多时候，秦清什么也没有想。她只是觉得，眼前那汪碧绿的湖水，就像是她今后的人生——看似美丽动人，实则死水无波；看似清澈透明，实则浑浊不堪。
之前的几个月里，秦清牵挂着李瑜的安危，所以无论情势多么困难，她都要咬着牙关撑过去；在余杭，她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他，而且见到了两次，她已经知道他安然无恙，甚至过得很好，她觉得自己好像已失去了拼搏的理由。若是不得不如行尸走肉般生活下去，那么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有那么几次，秦清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她不可以。她还记得在母亲的葬礼上，面对亲戚朋友真真假假的眼泪，她大声地喊道：“你们哭什么？！自杀的人是世界上最懦弱、最自私、最不值得同情的！她自己都不稀罕活下去了，你们还为了她抹眼泪，如果不是虚伪，就是愚蠢！”在数百双不可思议和谴责的目光里，秦清跑出了灵堂，她在心里发誓，她绝不要做她母亲那样的人！
这个誓言伴随了秦清一生。无论多么困难，无论前面的路多么像是绝境，她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所以尽管现在她一波一波的绝望和痛苦淹没，她终究也只是静静地坐在湖边上，看着日出日落。
夕阳再一次完成了它的使命，疲倦地从天边沉下，天色越来越暗，直到一轮圆月从天边跃起。中秋的月是最慷慨的，她毫不吝惜地将万丈银芒洒向世间，盼望这它们落入每一个角落，将整个世界照得透亮，盼望着它们钻进人们心里，驱走每个人心中的阴暗。
萧璟今晚没在府中，他去了吴郡城中，主持当地的诗会，与文人士子们吟诗作对、饮酒赏月。府中的姬妾们各自在小院中洒酒为祭，跪拜月神，祈求自己愈加美丽，终能博得殿下的欢心。秦清在方慈放下酒壶与点心之后，将她遣出了清园，让她与父亲一同回家看看兄嫂。方慈十分困惑地问她为什么，秦清沉默了许久，幽幽道：“在我的家乡，中秋是团圆的节日。我已失去了我的亲人，只能盼着你们替我实现愿望。”
方慈似懂非懂地离去了，秦清拎起酒壶，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她回忆起过去的中秋，发现脑海里已没剩下太多的印象，唯一记得的，只有大学时与李瑜一起吃月饼的光景，还有去年的诗会。想起李瑜无奈地配合她作弄那酸丁的情形，秦清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半晌之后，笑意渐渐收敛，她又想起了逸之——世事真正难测，初识的时候，他是多么俊朗潇洒、豪放不羁，谁知背后的故事却是那样……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想到去年诗会上的逸之，秦清便不由想起他装模作样逃避相亲的样子，随即记起那“何小姐”的窘态，纵使心头万般愁苦，她也忍不住抿嘴一笑。过了片刻，秦清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眉头却轻轻地蹙了起来，低头苦苦思索了半晌，秦清手中的酒壶忽然“叮咚”一声，掉落在地上——难怪在余杭的时候，她总觉得李瑜身边那“何小姐”似曾相识……
秦清从竹凳滑到地上，拾起地上的酒壶，心疼地看了看流了一地的美酒，摇了摇酒壶，里面的酒只剩下一半不到。她将壶口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又喝了起来，喝了一会，呵呵地发起笑来。
在秦清的记忆里，瑜哥哥总是温柔的，当别的□岁的男孩子都以整人为乐时，他也是和和气气的。他的人缘从来都很好，她常常同别人争锋相对，而他却永远轻言细语、不急不恼。是他的温柔和耐心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抚慰了她，让她沉溺其中，让她不舍得离开他，可是如今，她却有些气苦——瑜哥哥，你是不是太温柔了？
“是我傻么，我竟忘了，你对所有人都那么好的……”秦清喃喃自语着，摇了摇手里的酒壶。酒壶已经空了，她使劲地倒了倒，却一滴也没有倒出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她自地上爬起身来，几日来第一遭向清园外行去，这么晚了，她也不知道哪里能要到酒，不过她想，竹影的那壶一定既不会被喝掉，也不会被用来祭神。
快到嘉畅苑的时候，秦清微微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从幽暗的园子里穿过——方才出来的时候，她忘了带上灯笼。就在此时，一丝细细的乐声忽然穿透秋夜的凉意，自园内传来。乐声时而高亢、时而低徊，时而声贯云霄，时而如泣如诉。
“逸之？”秦清想也没想，提起裙裾便向园内奔去。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渴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她从来不想妄用与逸之的友情去为他添乱，可是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要再见李瑜一面！心底的烦乱与焦急使她失去了沉着与冷静，扰乱了她的判断，让她没有听出箫声与笛声的差别，也没有意识到，逸之的笛声悠远旷达，而耳边的箫声则捉摸不定，透露着吹曲人的矛盾挣扎的心情。
如水的月光之下，秦清清楚地看见听风亭里立着一道长长的影子，而箫声正从那里绵绵不断发出，缓缓地淌入夜色。秦清快步跑上石桥，远远地唤道：“逸之！”箫声蓦地停了下来，亭中的身影似是一僵，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玉箫，却没有回过身来。
秦清惊喜交加，一路疾奔，一直跑到距听风亭十尺开外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猛地刹住脚步，仔细地盯着亭内的背影，半晌之后，面色大变。呆了呆之后，她轻轻地倒退了几步，然后悄悄转过身体。然而，就在她想要快步离开的时候，背后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既然特地赶来，又何必匆匆要走？”
那日从破庙出来，萧璟命车夫快马加鞭，当夜便回到了王府。马车抵达吴郡时，城门已经落锁，钟琴上前出示了宁王印信，城守才急忙令人开门。一路上，秦清始终低垂着头，萧璟也一言不发。入府之后，钟琴将秦清送到清园，唤了鞭伤已愈的方慈前来伺候她梳洗，而萧璟却径自去了书房。
五日以来，萧璟没有踏足清园一步，也没有召其他姬妾侍寝，每日不是去都督府与史迁议事，便是待在府里的书房。府里流言四起，各人均在猜测余杭一行发生了何事，清夫人又如何开罪了殿下，以致再次失宠？钟琴曾将这些传言告诉萧璟，试图探得一点口风，可是萧璟只是神情莫辨地看他一眼，然后充耳不闻，使得他再也不敢开口，只能偷偷在心里叹气。
史捷被提拔为六品校尉，进了吴郡大营，素来好武厌文的他如鱼得水，一改往日的惫懒疏惰，修习操练起早贪黑，更每日拉着孔斌切磋较量。两人虽性格大异，却惺惺相惜，取长补短，各自武艺精进，一日千里。
史迁对萧璟的眼光大为拜服，对他那番“举贤不当避亲”的教训唯唯称是。萧璟也曾突然问他：“你前次想要举荐的年轻人里，是否有一个叫李瑜的？”史迁讶然点头：“殿下在余杭见过他了？”萧璟不置可否，默然良久，道：“可惜，他永无可能为我所用了。”面对史迁惊异询问的眼神，萧璟没有解释，只是面上神情十分奇特——直到很久之后，史迁才明白了这番话里的含义。
萧璟对府里的诸般猜测不予理会，而秦清则根本不知道——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料到，但是她却没有心思去想。清园的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一亭一柱都那么熟悉，只是她看它们的感觉却不同了。以前，她总觉得自己有一天定可以离开，心里便并不害怕，偶尔甚至会有些不舍；如今，她的企图已经完全暴露，暗中不知有多少眼睛监视着她，清园于她，开始变得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
“坐牢便要有坐牢的态度”，秦清笑着跟自己说这句话时，似乎用尽了她最后的幽默感。萧璟没有踏入清园半步，她也没有踏出半步，甚至连书也不借了，从早到晚地坐在湖心亭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湖水。秋风起时，方慈会替她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风，她也只是受着，既不回头，也不说话。
竹影时时前来看她，焦急地问她究竟发生了何事，她也不答，只是苦涩地笑笑，将头轻轻地靠在竹影的肩头。竹影曾经以为她会哭出来，可是她的眼泪却像是流干了，清澈的眸子变得有些朦胧，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人和事，眼中没有丝毫的泪光。
方慈寸步不离地陪在清园，见秦清总是痴痴地望着湖水，不由担心而又纳闷地想着，清夫人究竟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又或者，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她不知道，其实很多时候，秦清什么也没有想。她只是觉得，眼前那汪碧绿的湖水，就像是她今后的人生——看似美丽动人，实则死水无波；看似清澈透明，实则浑浊不堪。
之前的几个月里，秦清牵挂着李瑜的安危，所以无论情势多么困难，她都要咬着牙关撑过去；在余杭，她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他，而且见到了两次，她已经知道他安然无恙，甚至过得很好，她觉得自己好像已失去了拼搏的理由。若是不得不如行尸走肉般生活下去，那么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有那么几次，秦清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她不可以。她还记得在母亲的葬礼上，面对亲戚朋友真真假假的眼泪，她大声地喊道：“你们哭什么？！自杀的人是世界上最懦弱、最自私、最不值得同情的！她自己都不稀罕活下去了，你们还为了她抹眼泪，如果不是虚伪，就是愚蠢！”在数百双不可思议和谴责的目光里，秦清跑出了灵堂，她在心里发誓，她绝不要做她母亲那样的人！
这个誓言伴随了秦清一生。无论多么困难，无论前面的路多么像是绝境，她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和尊严。所以尽管现在她一波一波的绝望和痛苦淹没，她终究也只是静静地坐在湖边上，看着日出日落。
夕阳再一次完成了它的使命，疲倦地从天边沉下，天色越来越暗，直到一轮圆月从天边跃起。中秋的月是最慷慨的，她毫不吝惜地将万丈银芒洒向世间，盼望这它们落入每一个角落，将整个世界照得透亮，盼望着它们钻进人们心里，驱走每个人心中的阴暗。
萧璟今晚没在府中，他去了吴郡城中，主持当地的诗会，与文人士子们吟诗作对、饮酒赏月。府中的姬妾们各自在小院中洒酒为祭，跪拜月神，祈求自己愈加美丽，终能博得殿下的欢心。秦清在方慈放下酒壶与点心之后，将她遣出了清园，让她与父亲一同回家看看兄嫂。方慈十分困惑地问她为什么，秦清沉默了许久，幽幽道：“在我的家乡，中秋是团圆的节日。我已失去了我的亲人，只能盼着你们替我实现愿望。”
方慈似懂非懂地离去了，秦清拎起酒壶，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她回忆起过去的中秋，发现脑海里已没剩下太多的印象，唯一记得的，只有大学时与李瑜一起吃月饼的光景，还有去年的诗会。想起李瑜无奈地配合她作弄那酸丁的情形，秦清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半晌之后，笑意渐渐收敛，她又想起了逸之——世事真正难测，初识的时候，他是多么俊朗潇洒、豪放不羁，谁知背后的故事却是那样……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想到去年诗会上的逸之，秦清便不由想起他装模作样逃避相亲的样子，随即记起那“何小姐”的窘态，纵使心头万般愁苦，她也忍不住抿嘴一笑。过了片刻，秦清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眉头却轻轻地蹙了起来，低头苦苦思索了半晌，秦清手中的酒壶忽然“叮咚”一声，掉落在地上——难怪在余杭的时候，她总觉得李瑜身边那“何小姐”似曾相识……
秦清从竹凳滑到地上，拾起地上的酒壶，心疼地看了看流了一地的美酒，摇了摇酒壶，里面的酒只剩下一半不到。她将壶口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又喝了起来，喝了一会，呵呵地发起笑来。
在秦清的记忆里，瑜哥哥总是温柔的，当别的□岁的男孩子都以整人为乐时，他也是和和气气的。他的人缘从来都很好，她常常同别人争锋相对，而他却永远轻言细语、不急不恼。是他的温柔和耐心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抚慰了她，让她沉溺其中，让她不舍得离开他，可是如今，她却有些气苦——瑜哥哥，你是不是太温柔了？
“是我傻么，我竟忘了，你对所有人都那么好的……”秦清喃喃自语着，摇了摇手里的酒壶。酒壶已经空了，她使劲地倒了倒，却一滴也没有倒出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她自地上爬起身来，几日来第一遭向清园外行去，这么晚了，她也不知道哪里能要到酒，不过她想，竹影的那壶一定既不会被喝掉，也不会被用来祭神。
快到嘉畅苑的时候，秦清微微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从幽暗的园子里穿过——方才出来的时候，她忘了带上灯笼。就在此时，一丝细细的乐声忽然穿透秋夜的凉意，自园内传来。乐声时而高亢、时而低徊，时而声贯云霄，时而如泣如诉。
“逸之？”秦清想也没想，提起裙裾便向园内奔去。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渴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她从来不想妄用与逸之的友情去为他添乱，可是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要再见李瑜一面！心底的烦乱与焦急使她失去了沉着与冷静，扰乱了她的判断，让她没有听出箫声与笛声的差别，也没有意识到，逸之的笛声悠远旷达，而耳边的箫声则捉摸不定，透露着吹曲人的矛盾挣扎的心情。
如水的月光之下，秦清清楚地看见听风亭里立着一道长长的影子，而箫声正从那里绵绵不断发出，缓缓地淌入夜色。秦清快步跑上石桥，远远地唤道：“逸之！”箫声蓦地停了下来，亭中的身影似是一僵，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玉箫，却没有回过身来。
秦清惊喜交加，一路疾奔，一直跑到距听风亭十尺开外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猛地刹住脚步，仔细地盯着亭内的背影，半晌之后，面色大变。呆了呆之后，她轻轻地倒退了几步，然后悄悄转过身体。然而，就在她想要快步离开的时候，背后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既然特地赶来，又何必匆匆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