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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故人归

    <伍>

    我一直觉得所谓冰山男就是李枫那样的人,不管周围的环境有多喧嚣他都保持着自己的强大而冰冷的气场,看什么目光都带着丝丝寒意,而且眼神犀利。

    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军训时,三米多高的逃生墙他轻而易举地就跳了上去,而队尾的自己怎么也过不去。在众人嫌弃而不耐烦的目光里,他拽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发现,其实他的手心里还有一片温暖。就像自己在休息是语无伦次的道谢时,他突然展露出的一抹微笑。于是我知道,我陷进去了。

    可是现在,他站在学校的那排槐花树下,如同阳光里干净而美好的少年。那是自己不忍弄脏的画面。我不知道他会和自己说什么,我已经等于埋葬了我们的爱情。

    “嗯……堵车,来晚了……”我解释着,其实我用不着这样,他迟到了那么多次,也没说过什么。

    他抽出两张票,“演唱会门票,你要的。”

    这事大约是两个月前我无意间和他提的,没想到他会当回事,现在他把两张票都给了我,摆明了不想和这件事在有任何关系。

    “这个……多少钱呀……。”我下意识地去找钱包,尽管我知道不够。

    “不用了,没多贵。我还不至于把你叫来就是为了要钱。”他的语气依旧没太多起伏,也听不出情绪。这才是最麻烦的事,如果你都不能分辨一个人的心理状态,怎么沟通和交流?

    “那……谢谢,我要一张就够了。”

    看着我伸手递回去的一张,他没去接。“我用不上,你拿着给别人吧。”

    “我……李枫,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其实,我们之间也没多大矛盾呀。”

    “没错,没多大矛盾,因为连关系都没有。”

    我愣了一下,他还是生自己气了,为自己那天冲动的行为和不负责任的做法。好吧,我不和你计较,不就是一张票的事么,大不了我给卖了换点零花。

    “也好,那多谢了。”我把票放进书包里。

    谢天谢地,在这个关键时刻了,哥打来了电话。

    “你在哪儿?小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我所不熟悉的匆忙与焦虑。

    “在学校,怎么了?哥。”

    “西扬掉进湖里了,学校的人工湖,现在在医院。”

    “什么?”我诧异地看了一眼李枫。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会呢?”

    “老师说,有同学看见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所以这就是她的选择么,如果不能继续选择逃避,就只好彻底解脱。到底要背负了多少压力和指责,才能积蓄足够的勇气跳下去呢?

    是否当湖水没过头顶,心里便不再恐慌。

    西扬,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都选择了万劫不复?从不给活着的人留任何余地。

    还是你其实知道,多活一秒,哥的心里就多疼一秒。

    急救室的灯亮着,门内经历着我们所不知道的生死挣扎。

    三个小时了,西扬戴着呼吸器进去已经三个小时了,她跳下去时口袋里塞满了石头,所以沉得很深。被送进去时她修长的睫毛上还有水珠,就像优雅而从容地去赴一场死神的约会。

    哥坐在椅子上,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上了三个小时。

    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当初西颜姐走时也是这样。

    我开始有点讨厌她们,甚至是怨恨,为了她们的自私和自以为是的牺牲。她们只是用了一个干脆的方式把所有痛苦给了哥来承担,她们根本不在乎,他所背负的莫大的伤害。

    我想到了李枫送我来时说的话,他说有事情,一定要打给他。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其实最需要别人的并不是我,是哥,他需要有个人帮他把过去的那一页翻过去,还有今天的这一页。

    “哥,哥……你说句话好不好?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

    他抬起头来,眼睛是通红的,声音像从炉灶上蒸发的水蒸汽,“她走时对我说,她最放不下的人就是西扬,可是我却没能好好照顾她。是我害了她,我不该那么和她说话。”

    “不是的,哥,你怎么能那么想呢。你对西扬付出了那么多,这不是你的错你知道么?你还记得高中时我失恋的时候么,你把那个男生推倒墙上时愤怒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把我真正装进心里去的人。你总是努力满足每一个人,不在乎别人拿什么来回馈你,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然后我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于是我知道姐来了。

    她的一只手里握着手机,我知道她一路上都在联络人询问可能的情况。在任一场灾难里,她都冷静地在风云变幻中找出一条路来,然后拽着我们所有人离开。无需怀疑,她永远都知道出口在哪里,就算没有出口,她也会亲手堆砌一个出来。

    “小墨,老师告诉我,她在学校里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是个男生,叫禹宙,他现就在对面的咖啡馆里,你去和他谈谈。”

    然后姐看了一眼哥,“你给我振作些,别让我看你这副无可救药的颓废样。”

    姐是对的,无论如何,现在的哥都需要一个人来把他拽出来,至少勇敢一点。

    “有什么问题都打给我,别太为难人家。”

    我点了一下头,转身往楼梯走,我其实应该跑得再快一些,姐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不然我不会听到她的那句话。“你知道么?医生说她的血是AB型的,而郑西颜是O型的。你比我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她们根本就不是姐妹!”

    我怔在了原地,手紧紧握在栏杆上,睁大了双眼。

    咖啡厅里的禹宙在安静地看一本书,我想过那是一本尼采的诗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这么沉得住气。

    “禹宙,你好,我叫顾小墨,是郑西扬的姐姐,我是说现在的。”

    他看着我点了一下头,有着和这个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稳重,这不禁让我想到了李枫。他放下手里的书,我看清了封面,是尼采,英文原版的。

    “西扬还好么?”我在点完一杯果汁后他问我。

    “还在抢救,不过我想她会好起来的,她还那么年轻对不对?”

    “因为年轻,所以应该离死亡远一些?”他凝视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为什么看尼采了,那个要和太阳作对的家伙,最后走向了自杀。“不是的,禹宙。可是那毕竟不一样对么?谁会觉得十五岁应该是一个女孩的全部呢?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绽放呢。”

    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不同于李枫冰冷的一片漆黑。

    “有人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我就来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告诉你什么?”

    “比如西扬为什么要跳湖?又或者,她是怎么想得。”

    “那可能有很多种原因,当然了,你们会不断猜到最确切的那一种。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有个理由呢,为什么不可以是因为走到哪里,想跳下去了所以就跳下去了?”他似乎说得很轻巧。

    “那是不可能的,禹宙。西扬口袋里装了那么多石子,总不能是突然想这么干了所以这样吧?她就是想死,可我们想过知道她为什么想死。”

    禹宙看上去依旧平静得过分,“我看着她跳下去的,她一个人走到湖边,之后跳了进去。”

    “你为什么不阻止她?这会出人命的你懂吗?”面对禹宙无所谓的态度,我强压着自己的怒火。

    “我有什么权利阻止她呢,就因为你们都认为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该不该死?太荒谬了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其他人该学会尊重别人的意愿。”

    “禹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冷酷,“好吧,那你告诉我,你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对不起,这一周我的确和她关系不错,但是很抱歉,我不知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想他是不会再告诉我什么了,“那好吧,禹宙,如果你还想起什么,就打给我。你应该知道电话号码吧,打我姐的也行。”

    我打算撤退了,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什么也不懂的白痴一样。

    “等一下。”他即使叫住了我。

    “等西扬醒了,帮我转告她好么?就说人不是为了温暖活着的,人是为了痛苦活着的。”

    他的神情好像一个牧师,严肃而冷漠。“好的,我们记住了。”

    我回去时西扬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观察,屏幕上那条不断起伏的绿线记录着她的心跳。曾经,我就是看着这样一条绿线回归成一条平滑的直线,无限地伸延至远方。我看着哥坐在一边,麻木地盯着墙壁,而姐在噼里啪啦地发着短信,眼皮都没抬一下。‘

    “送走那个男生了?怎么样,不太好对付吧?我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自以为是,心高气傲。”

    不得不说,我非常赞同她的观点。“西扬怎么样?”

    “还在昏迷,可能是药物作用,但是如果今天晚上醒不过来,大概就不会醒了。”

    “这么严重?”

    “你觉得呢?她被捞上来时都过去十分钟了,那个人可以憋气那么久,何况她练游泳都不会呢。哎呀,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姐白了我一眼,就好像这一切都是由我造成的,即便我知道,她并不是有意这么看我的。

    “姐,晚上我来守吧。”

    “可以,我看他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她扫了一眼哥,“你劝他吃点东西,咱们家可不能赔进去一个。”

    “好,姐,你一会儿以前要去哪里呢?”我好奇地问她,不知道现在她还会有什么比呆在医院,比呆在丢了魂儿一样的哥身边,更重要的事情。

    大约过了几分钟,就在我觉得她不会回答我了的时候,她终于转向了我,虽然与其还是那么的轻松而慵懒,可那个笑容,却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民政局啊,你不知道么?我要结婚了。”

    我惊愕地望着她,怔住几秒,“和。。。和许开城?”

    “不,是和禹宙的爸爸。”

    那天夜里我知道西扬醒来了,我听见了她加重的呼吸声,以及挣扎过来的沉重的喘息。

    她的眼睛在那一刻睁开,可是看不到生的希望,只有无尽的悲凉。

    我跌跌撞撞地跑进值班室,叫醒了值班的护士,她又去喊了医生过来。哥守在一旁帮忙,他抱着西扬走进放射室时,背影是那样的单薄。

    那一年的他也是这样,陪着郑西颜到每一个检查的地方,再辛苦再疲惫也不放心把这件事情交给别人来做。他总是很礼貌地对待每个科室的护士和医生,有时一个人拿了报告单在床边发怔,医生就会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之后他便苍白地笑笑。

    那一年我也是十五岁,和现在的西扬一样大。而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妈妈去医院给他们送饭。然后看他一勺一勺温柔地喂西颜姐吃下去,像垂暮之年里,一对相依为命的夫妻。可是每个人,都对他们有种心疼的羡慕。

    姐的店在那段时间里经历了一次大的变革,每天在饭桌上她都在打电话。那些她尖酸刻薄却不带一个脏字的字句,陪我度过了一整个杜鹃花怒放的夏天。有一天我去看西颜姐,,她看着外面暗下去的天色对我说,这个盛夏就这么过去了,以前总是抱怨夏天太过漫长,漫长到莺飞草长,心里长草。后来才明白,其实人生可以挥霍的时间,那么少。

    没错,那一年的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她就真的离开了,离平安夜不到三天的时间,她却没能听到她喜欢轻轻哼唱的赞诗曲调。我看见她时她像丹麦童话里的睡美人一样,安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恬静而美丽。

    “小墨,西扬可以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了。”哥无限疲倦地从里面走出来,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你去把剩下的费用交了,要先去窗口划价再交费,我在这里一个人呆一会儿,谢谢了。”

    我接过化验单走向收费的窗口,医院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洁的地板上。当我再回去时,哥已经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是那种深度的睡眠,似乎在很久以后终于可以吁出一口气般的如释重负。我不忍心叫醒他,因为我知道他有多不容易。

    我轻轻地关上了病房的灯,走出去,在拐角处听到护士们的窃窃私语。

    “你知道么?那个郑西扬,是三年前住进来得血癌的那个郑西颜的妹妹!”

    “怎么可能不知道啊。。。送她来的也是这一家呢。”

    “是啊是啊,那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女人也来了,我看到她就觉得害怕。”

    “可不是么,幸亏这次她没掏钱让我去拔呼吸器。。。多吓人啊。我记得,上次看见她给了陈护士长三万块钱呢。。。你说这么漂亮的女人,心怎么就这么狠呢?”

    “哎哟,你小点声。。。被他们家人听见了,你就惨了。。。”

    我的头一瞬间感受到了炸裂般的疼痛,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扶住了墙壁。整条走廊延伸至漆黑的紧急出口,而那里在我看来,就像是一扇通向灾难的地狱之门。

    是姐,拔掉西颜姐呼吸器的人是姐??不…不对,是她花钱让别人拔掉的…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人已经死了,谁还会在乎她死于何种原因。

    我说服着自己,却终是徒劳。每个人都会在乎的,每个人都会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死在谁手里。没有人会轻易原谅姐的,连我都不会。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姐曾经无数次轻蔑地说过,这个郑西颜到底想连累咱们家都什么时候呢?

    会是这样么?真的会是姐干的么?

    我再次恍过神来时,手心里,已是冷汗一片。

    “韩总,这里就可以了,我再做一站地铁就到了,这样会更方便些。”叶之秋说。

    司机停下了车子,前排的韩正同回国了头,“什么韩总不韩总的,在公司里这么叫我那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可以直接叫我韩正同,或者别的什么的。”

    “好的,今天真是谢谢您了。”

    “不客气,韩述很喜欢你,除了你,我还没见过哪个老师可以让我儿子这么听话。”

    “哪里,韩述一直都挺懂事的。孩子聪明,又有才气。”叶之秋谦和地说。

    韩正同的笑容更灿烂了,“今天让你见笑了,我女儿不太懂事,韩述也不喜欢陈阿姨,他们总是以为所有跟我的女人都是奔着我的钱来的。哎,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啊。”

    “可能您的孩子太爱他们的亲生母亲了吧,一时还放不下,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吧,孩子都是知恩图报的,就是家长得注意方式方法。”

    “谢谢你了,叶老师,我很高兴韩述可以碰到你这么好的老师啊。”

    “那是我的荣幸。”叶之秋笑了笑,没人看到她眼神里的牵强,“那再见了,下周再见。”

    “好的,叶老师。”

    叶之秋下车后向地铁走去,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顾嫣辰在那里等着她,就像她知道她一定会在这一刻出现的一样。她比叶之秋要高,但是很瘦,所以看起来身材很修长。她点了一点艳丽的口红,完美地勾勒出了她的唇型,点亮了整张明媚的脸庞。

    “我们谈谈吧,叶之秋。”

    她垂下眼帘说,身上的香水味道一点都没有变淡。叶之秋看着她,突然有种重回上海的错觉,在上海外滩的地段,每一个奢华名车里,都坐着和她一样如同珠宝一样熠熠夺目的女人。而此刻,顾嫣辰连她犹豫的余地都没有给她,她指了一下对面的咖啡厅,“去找个地方坐坐吧,我也真好渴了呢。”

    她慵懒地伸展了一下双臂,回过头冲她妩媚地一笑,眼里堆砌出无限美好的光彩。

    叶之秋突然间就想到了一首歌,歌名带有挑衅的味道,又似乎势在必得。

    那首歌就叫做,《请给我好一点的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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