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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7伤与疤(3)

    这天,陆明遥跟林治平并未留在陆家吃饭。两个人各自开着车回家,进门玄关处,陆明遥突然问道,“你认识我哥吗?”

    林治平换鞋子的动作微微一停,站起身来看着她点了点头,怕她又胡思乱想,便问道,“怎么了?”

    陆明遥觑着他,咬着下唇,心里想着,车祸这出创伤性事件让她寻求保护般忘了陆筱远的离世,那为什么钟情这个人她也毫无印象。

    在林治平审视的目光下,陆明遥缓缓开口,“我想问,你、钟情还有我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这语气带着质问的味道,林治平微微蹙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陆明遥不卑不亢地直视着他,“钟情是我哥的女朋友,为什么她会跟你结婚?”

    林治平愣了愣,嘴角上挑,好笑道,“你不是连钟情是谁都不记得了,从哪儿听来的小情是筱远的女朋友?”

    陆明遥并不回他的话,只一味盯视着他,直到那灼灼眼神把林治平瞪得不耐烦了,他摇摇头,略略无奈地沉声说道,“却也是他要我娶她的。”

    林治平说这话时稍稍低眉,似是心底某些情绪作祟,陆明遥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脱口而出道,“他要你娶你就娶吗?”这话出口略一沉吟,却是一股子酸溜溜的醋意,是因为林治平对陆筱远言听计从,还是因为他娶了钟情,皆是计较。

    听到这句孩子气的质问,林治平也愣了愣,抬头看陆明遥,她张了张嘴,改道,“那他为什么要把钟情拱手让给你?”

    林治平没理会陆明遥的疑问,换好鞋子进了客厅,扬长几步,潇洒地落座于沙发上。

    陆明遥紧跟在他身后,眼巴巴地瞅着他,明明没做错什么事,目光与她那天真无害的眼神相接,林治平心底一触,终究还是松了口,“我觉得你对我有很大的敌意,但愿只是我的错觉。”

    他这话霎时让陆明遥傻了眼,她是怎么想的呢?失去了部分记忆的她瞅准了那一点点关键的缝隙便紧抓着不放,钟情是这个关键,这是她的直觉。可要真进一步追问,知道了钟情跟陆筱远以及林治平之间的纠葛又如何,她哥哥就不会出车祸了吗?她刨除的记忆连同遗忘的情感就能复原吗?这些问题,她没有想过,也不想去想。

    多年来第一次自己的好奇心如此旺盛,就顺从内心,无赖地求个解释图个明白,有何不可?

    陆明遥心底凉凉的,乱乱的,看着林治平略有些伤神的眸子,缓缓道,“你想多了……我就是问问罢了……”

    林治平心思百转千回,眼睛看着陆明遥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思绪却恍惚间飘到了十几年之前。

    他跟陆筱远认识是在旧金山的伯克利,彼时华人的圈子很小,两个人又都在商学院,课上见过几次,恍然如异乡遇故知,自然而然也便认识了,日子一久,关系渐好也不在话下。

    那一年,他20岁,陆筱远比他小一岁,19岁。

    钟情是陆筱远介绍他认识的,他对她第一印象是在校园前的树林里,她穿着一条火红的裙子,光裸着两条雪白的臂膀,走动时带起的风拂动裙角,那一抹妖冶的鲜红趁着她脸上清朗的笑容,连同铜铃一般爽朗清脆的笑声,美极了。

    就这一眼,他断定,钟情是他中意的那种女孩子。

    大二这年,陆筱远续租时出了些问题,林治平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不无寂寞,便邀他过来同住。钟情也搬了过来。在一家屋檐下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国学生。生活逐渐热闹,却依旧四平八稳地继续着。

    大四这年,圣诞节时回国,他父亲林振华挂在嘴边的世叔陆礼和一家已经从B城搬来了北京,两家聚会,他跟陆筱远后知后觉,这才发现两家竟是世交。听着两家父母调笑似的说要结成儿女亲家,而听闻陆筱远的妹妹还在上高中,林治平不禁苦笑。

    白驹过隙,在旧金山这七年,他什么混蛋事都做过,唯独没正经地谈场恋爱。至于钟情,她有时候看着像纯情妩媚的梦中情人,有时候瞧着像活泼可人的邻家妹妹,两个人不近不远,林治平并不觉得遗憾。

    回国之后,陆筱远接下皇冠酒店的生意,林治平没有接手家里的乾程投资,而是开创了柯蓝服装公司。出乎意料的是,钟情以销售总监的身份进入柯蓝。第一年,柯蓝旗下只有“尚简”一个品牌,虽然与国内一线无差,却实在算不上尖端。两个人并肩作战,不仅开创了“杰姆仕”和“犹韵”两个子品牌,另有诸多设计师的自创体系,加之一线明星和名门名媛的宣传代言,柯蓝在服装界的旗号越打越响了。

    而就在一切顺风顺水的时候,噩耗传来,钟情检查了骨癌。

    三年前的艳阳天,陆筱远打电话把他喊下柯蓝大厦,不远处的绿化带哧哧喷灌着,水花四溅,消逝着夏日暑气。

    陆筱远黑色镜框下的眼睛黑涔涔的,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娶她?”

    林治平纳闷,陆筱远一向谦和温顺,且不说他这直冲莽撞的语气,单这阴凛凛的表情都像是换了个人。

    他正怔忪的时候,陆筱远提起拳头,一拳打在他颧骨上,这一拳来得迅猛至极,全不在林治平预料之中,惯性之下,他往后退了几步,未等站稳,又是一记狠厉的拳头打在下颌上。

    顺势之下,林治平后仰着跌进湿淋淋的草丛里,双眼暗黑里冒着金星,嘴角里渗出些咸腥腥的液体。

    “你还要装多长时间傻?以前你尽可以装不知道,可现在小情没多少时间了!”陆筱远歇斯底里地喊道。

    林治平用拇指揩了揩嘴角的淤血,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满身泥水,甚是狼狈。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她的心意吗?她等了你十年,现在她没时间了!”

    绿化带离的喷头瞬间旋转,悉数喷到当口的陆筱远腿脚上,他踉跄地朝林治平走了几步,两手拽起他的领口,盯视着他,定定地说道,“小情得了骨癌,晚期,跟她求婚吧。”

    那一霎那,脑中像是冷飕飕闪过一道冷厉的霹雳,震得林治平怔怔地任由陆筱远拽着衣领,半天没缓过神来。

    一个月后,林治平违逆父母之命,毁了跟陆家二十二岁小女儿的婚约,娶了二十九岁的钟情进门。

    林治平收回飘渺的思绪,陆明遥仍旧站在眼前,两手绞动着,澄澈的眸子觑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又立即垂下。

    “你就这么想知道?”林治平顿了顿。

    陆明遥觑着他,压低声音呢喃道,“这事就这么难说出口吗?”

    林治平叹了一口气,简洁地概括道,“小情得了骨癌,大概筱远觉得跟我是她想要的归宿吧。至于,”他略微一停,抬眼看着陆明遥,接着说道,“至于筱远,小情跟他一直都是朋友关系。小情是他女朋友?这话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听林治平这么说,陆明遥心中自有计较。虽然他浑然未觉,可很明显她哥哥陆筱远对钟情倾心一片。无奈钟情喜欢的是林治平,陆筱远只能忍痛割爱,成全他人。

    “不过,”林治平似是想起什么,眸子闪过迅捷如剑芒的光亮,他盯着陆明遥,“筱远跟你出车祸,正是我跟钟情结婚那天。”

    陆明遥心底一凉,这场车祸来得如此之巧,她哥哥陆筱远不会是为情自杀吧。

    不会不会,她摇摇头,听陆礼和和杨晓婉的口吻,他似乎很疼溺她这个妹妹,怎么也不会将她推上死路。

    陆明遥暗自嘀咕着,渐渐摹绘出事件的轮廓来,大约是他哥哥与她同赴心上人跟别人的婚宴,被情所困,为爱伤神,心不在焉地出了车祸。陆筱远再也没有醒过来,活下来的她因为亲眼目睹哥哥濒死的场景而受到了刺激,机体自我保护一般隐藏了关于陆筱远的一切记忆。而钟情作为哥哥出事的导火线,这个名字连同感情牵扯一并被抽离。

    陆明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得不感慨真是抽得个空落落一干二净。

    将陈年往事捋顺齐整,陆明遥微微舒了口气,露出个轻松的表情来。

    这桩事件里,两个人的离去,并没有让陆明遥感到重石在压一般沉重。对于钟情,她毫无感情。对于陆筱远,忽而熟悉地作为哥哥的记忆扑面迎来,她心疼他作茧自缚;忽而又陌生得像是另一个次元里的人物,她觉得他只是一个符号。

    之所以要问清楚陆筱远、钟情以及林治平之间的瓜葛,是为填补三年前那抽丝剥茧般的记忆。至于填补的这段,是真正的事实也罢,是她凭空的杜撰也罢,她并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她已经有了那几条记忆,关于陆筱远的,关于钟情的。这些记忆是如此的重要,重要到她必须全部遗忘掉才敢醒过来。而现在,她需要它们,来跟三年前的陆明遥合二为一。

    呼吸着方才条分理析的那段遗失的记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虚空,作为陆明遥的那种实感又一点点迂回到体内。

    陆明遥轻踮着脚,转过身去,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林治平问道。

    她转过身来,有点诧异,他以前是绝不会这么多管闲事的。“回一趟旧房子。”她说的是陆家三环附近的老房子。

    林治平站起身来,随在她身后,“我送你过去吧。”

    “欸?”他竟然这么好心,陆明遥更诧异了。

    林治平兀自踱到了她前面,住了住脚,转过头来看着她,沉声道,“我还真怕哪天你磕了碰了,醒来把我给忘了……”

    “……”陆明遥无语凝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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