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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流沙之印

    他们终于进入了沙漠的腹地。沿途越来越荒凉,视野里除了天空中偶尔路过的鹰,便是无尽的黄沙。

    五月初五。立夏之日。骄阳似火。风是可怕的,因那是缓缓推动的热浪,所到之处,可以听见空气里“哔剥哔剥”的声音。

    饥渴交迫的他们,仍在沙漠里艰难前行。白月有不祥的预感:或许这翩翩书生带错了路?但她又不能发作,一则他跟她进沙漠已属不易,再则她本是寡言之人。

    就在两人的步伐变得踉踉跄跄的时候,他们突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集市,人群攘动,小摊前摆满热气腾腾的食物和新鲜瓜果。

    他们眼前一亮,纵马狂奔。

    而那集市始终遥不可及,直至变得越来越飘渺,最终完全消失。

    他们顿悟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沮丧地从马座上齐齐跌落下来。

    进入正午,烈日当头,他们的身体状况越来糟糕。韩干眼前金星闪现,眼皮不自觉地贴在一起。而白月的承受力也到了极限。

    就在韩干昏昏噩噩,几乎要永远睡去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白月的大喝:下马!

    他激灵得一哆嗦,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他努力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白月的刀已如闪电刺进了汗血宝马体内。

    那马仰天嘶鸣一声,却也不跑,只是缓缓弯倒前肢,跪拜下来。

    他的眼泪奔涌而出。这马是他一手带大的,感情甚笃,如今却死在这个女人手上。

    而她接下来的举止更是令他瞠目——她开始生吃马肉,饮马血。

    那马不鸣叫,亦不挣扎,任利刀在自己体内穿梭。只是眼角渐渐流出泪水,眼皮渐渐合拢。

    半晌,她吃饱喝足,转过头来,斜望他一眼:“还不过来吃?”嘴唇净是嫣红。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他简直出离地愤怒了,他开始怀疑面前这个女人还是不是人。

    “你不吃,就只有死在这沙漠里了。”她冷冷道。“这马心里是愿意我们这样做的。”

    他知道她所说的句句属实,也知道这马之所以到死都不挣扎,就是已经决定了牺牲自己来拯救主人。

    他硬着头皮吃下第一口马肉,强烈的血腥味,他差点没呕出来。他吃得自己眼泪汪汪的。

    他们的体力终于恢复了一些,一前一后,继续行走在荒漠中。

    “如果明天我们还走不出这沙漠该怎么办?”他问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可吃的了。”

    “我会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她的表情依然冷漠,语气依旧冰冷。

    四周热浪袭来,他却哆嗦了一下。这个女人性格酷烈率真,说出就一定做得到。

    他们的运气来了。第二天,就在两人已快彻底崩溃之际,他们发现了一小片绿洲。这一次,绝非海市蜃楼。

    但这样的补充显然是有限的。当他们再一次在荒漠中迷途的时候,不得不再次直面死亡的锋刃。

    五月二十日。小满。这天傍晚,在翻过一座沙丘时,白月突然感觉脚下一松,然后整个身子,不可遏止地往下沉陷。她越努力往上挣扎,身体却下沉得越快。她知道自己已经陷进了流沙。那种无法自救、眼睁睁看着自己陷落的感觉,深深印在了她脑海里。

    哈哈。韩干却笑了起来。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以为她会放下一路的矜持,大呼救命。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女子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的斜阳,久久地,双眸汪出两泓泪水。

    “你怎么不让我救你呢?”他好奇地望着她。

    “我母亲从小就告诉我,不要欠任何人的情,那是世间最难偿还的债。”

    “如果我一定要救你呢?”

    “随便你。你不救,我也不会怪你;你若救我,我日后自会还你这情。”

    韩干笑了笑:“我倒有个办法,谁也不欠谁的。”话音刚落,他便用一枝枯木揭开了她的面纱,虽是惊鸿一瞥,却惊为天人。

    “我救了你一命,但我看了你的样子。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他把马鞭丢给她,用力向后拉,硬生生将她从流沙里拽了出来。

    她背对着他,席地而坐。吐掉嘴中的浮沙,她突然说:“我欠你一条命。”声音依然是漠漠的,语气却有些轻柔,仿佛话一出口,便被狂风吹落于这漫漫黄沙之中。

    良久,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是汉人?”

    “我父亲是突厥人,母亲是汉人。”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嘶哑,“就因为这个,他们为江湖所不容,我要找的公孙三娘,就是我的第五个杀父仇人。完成这件事,我的心里,也就没什么牵绊了。”

    在沙漠里踯躅十余天后,他们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只是白月没有想到,最先倒下的会是自己。沙面上热气腾腾,她眼前一黑,便再也无法站起。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被他背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穿行在荒漠中。

    男女岂可有肌肤之亲?她想叫,可是内心中一直努力支撑着的坚强,瞬间被一种温柔的东西击溃、消融。她浑身无力,突然觉得被一个男人这样背着也挺好的。

    这时,她感到身下的人,和她一样,也倒下了。

    她重重地摔了下来。阳光象金属一样切割着她的肌肤。她想,就这样让我睡去吧,实在是太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一个奇怪的画师向她走来。

    她问画师:我们现在走的路对吗?可以到达我们想去的地方吗?

    画师说:每一条路,都可能通往幸福或不幸。就看你自己如何选择了。

    她问:那个和我一起走的人,他愿意背着我一直走下去吗?

    画师说:他是愿意的,可你是否愿意呢?

    她疑惑道:可是,这有什么矛盾的呢?

    画师淡淡地笑了笑:其实,你要杀的公孙三娘,早已去世多年,而她,正是韩干的母亲。我救了你们后,你一直昏迷不醒,是他冒险去天山为你采到了救命的雪莲。你很快就会醒来,走哪一条路,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她看着眼前的画师渐渐飘渺淡化,她上前伸出手,却无法触及,一切就象立夏之日经历过的那场海市蜃楼。

    这时,白月猛然惊醒。她发现自己躺在玉螭坊的纱帐里。

    “你醒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关切地看着她。

    白月心头一凛。刚才梦境里画师的话犹在耳畔。她立刻坐立起来,正色道:“公孙三娘是你什么人?”

    韩干咬咬牙,语气凝重地说:“她是我母亲!”

    白月迅疾抽刀,刀尖直指他的咽喉。

    “当初我得知你要找我母亲,便已知你是江湖中的蒙面刀客白月。我承认,在沙漠中,是我故意带错路的。可我母亲已去世多年,临终前仍念念不忘当年自己不慎犯下的错。你说过,你欠我一条命!难道一条命还不能抵消你心中对我母亲的仇恨吗?”韩干轻阖双眼,刀锋的凉意直沁咽喉之间。他的眼泪淌落下来,顺着刀缘划落,沾湿了刀身上那朵雪莲。

    白月惊讶地看见,那朵雪莲,正在恢复最初的鲜活,一瓣一瓣地,绽放开来。

    母亲的遗愿仍铭刻在她的脑海里。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的耳畔还回想着梦中画师的话:你一直昏迷不醒,是他冒险去天山为你采到了救命的雪莲。

    她突然感觉此刻的自己,正在陷进另一片流沙,越陷越深,无力挣扎。

    良久,她手中的刀垂落下来。

    “一命还一命,我们扯平了。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刀不留情。”她的语气依然是冷冷的,“就这样吧,从此山水不相逢。”

    她走出帏帐,信手牵了一匹马。

    纵身上马,她决绝地扯动缰绳,马儿仰天长啸一声,绝尘而去。

    韩干看着她的身影驰骋在天地之际,一颗沉甸甸的心,仿佛同她的背影一样,正渐渐融入夕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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