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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一二节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曹府的旧磨坊果然就在曹府后花园贴着墙根的一溜旧房舍里,比起养心苑,凌乱破旧得只剩下不堪。

    如今这些房舍被一堵高高的砖墙隔开,比起破旧的房舍,砖墙倒显得更新。只是高高长长的一堵墙,上面却寻不到门户,若不是丁香和菊豆都断定旧磨坊就在这个位置,若不是隐隐约约从角落的地方传来了儿啼声,这一扇在树后面隐藏得极为巧妙的门还真是不易察觉。

    昔日随侍淑颜的紫毫和素墨都已经不在身边,还有旧时的其他丫鬟也一并被撤换了,这本也是在舒娥意料之中的。然而令人惊异的是,服侍淑颜的两个丫鬟,竟然口口称呼淑颜为“少奶奶。”

    淑颜正伸手在一块锦缎的包被上面轻轻拍着,一面轻声对那两个丫鬟说道:“你们下去吧。”

    看到舒娥、丁香和菊豆,淑颜的脸上和眼中都是说不出的羞涩和喜悦。

    三人都对着淑颜行了礼,轻轻叫了声“姑娘”。

    淑颜靠在一床堆起的薄被上,欠身伸手示意三人起身,眼眶中含着泪,声音微微发颤道:“只听香儿说曹家的姑娘回家省亲,却不想,你……你们,竟还记着我。”

    舒娥在室内环顾,见四壁萧然,低声叫道:“姑娘……”

    淑颜看着舒娥凄然一笑,低声说道:“曹府如今只有一个姑娘,就是你。你们说话可要当心——”说着对门外轻轻一扬下颏,说道:“她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要让她们瞧出了破绽,反而连累了她们。”

    舒娥细细看着淑颜的面貌,产子之后,似乎微见丰腴,只是相必生活的不遂心,脸上却带着憔悴之色。而淑颜的容貌,修眉大眼,果然有几分与自己相似。只是淑颜脸上那一种骄傲的神色,却是丝毫未改。

    舒娥等人忙点头答应,丁香小声说道:“我听她们怎么叫你……”

    “少奶奶。我虽改了姓名,但要在曹府度日,却终究与曹家脱不了干系。曹府老爷堂弟之子,婚后携妻入京。不想竟染病身死,留下少奶奶和一个遗腹子。”淑颜嘴角带着轻蔑的笑,似乎还是她当女儿时候的样子。

    舒娥轻哂:“好厉害!”

    “若是不厉害,又岂能连皇上都敢蒙骗。”淑颜说道。

    “淑颜……”舒娥轻声喊道。

    淑颜仰起头傲然说道:“从此你们叫我冯颜便是。这是我母亲的姓氏,颜字也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小名。曹俪之名,淑颜两字,从此便与我无关了。”

    淑颜的话说得甚是决绝,舒娥等人都默然点头。

    舒娥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忽然淑颜身边的包被轻轻蠕动,淑颜立时换成了满脸温柔的神色,俯身轻轻拍了拍那锦缎包被。

    进门后便消失的儿啼之声使舒娥她们几乎忽视了这个小小婴孩儿的存在,直到他又做出动静,舒娥、丁香和菊豆才都想起了他,满脸都是喜色。

    淑颜俯身将孩子轻轻抱起,微笑着柔声说道:“又不想睡了呢。快起来看看,谁来看你了?”

    舒娥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小的孩子,身躯、四肢、五官,皆尽小到了极处,仿佛是一个人偶一样。轻轻触摸,肌肤柔嫩地吹弹可破。只是这样小小的一个孩子,却居然也能够睁开眼睛,能够轻轻扭动身躯,能够用他的举动诠释一个生命的定义。

    四个人的话就这样围绕在了这个小小的孩子身上。淑颜的神情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姑娘……少奶奶给孩子取名字了吗?”丁香问道。

    淑颜飞快地看了丁香一眼,虽然丁香神色如常,显是无心的发问,淑颜的面颊仍是略一晕红,垂首看着锦缎被褥上的团圆如意花纹,轻声说道:“他叫……冯鸣鹤。”

    舒娥看见了淑颜的神色,想起这孩子生父不知是谁,姓氏实是难以启齿。丁香这样问,淑颜心中难免尴尬,忙笑道:“鸣鹤,鸣鹤在阴,其子和之。好名字。”

    淑颜抬头看着舒娥,脸色微红,半晌,微微一笑:“安国夫人的眼光好厉害。”

    舒娥说出“鸣鹤”两字的来历,本是无心之言,此刻听了淑颜的话,再细细咀嚼其中的意思,心中也是不由得暗惊。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中孚卦的九二爻辞念起来好像是一首短诗。

    鹤性高洁,便是啼鸣也不哗众,独立于山之北水之南,啾啾长鸣。

    那日在明赫堂,舒娥说,震为鸣,巽为鹤,艮为止为在,坤为阴,故为鸣鹤在阴。鹤鸣在荫者,不喧哗,不炫示,乃是心性高洁者。与老鹤啼声相闻的,是小鹤。

    皇上听了呵呵笑道:前半句解得好,后半句却太坐实了。震为长男为子,巽为稼穑,上巽下震为阴阳得配向心之式,为吉,故为其子和之。

    震为爵,上阵震下巽为阴阳得配向心之式,为吉为好,内卦为贞为我,故为我有好爵。贞我悔彼,故为我与尔;巽为白茅为利,震为爵为樽食为祭祀为享,故为吾与尔靡之。

    与它啼声相和的,是它的同类,是它的朋友,是它的知音,是与它同气相求的高洁之士。

    当时听起来不甚了了的话语,此刻却在耳边异常清晰。

    一杯美酒,鹤鸣之士共饮之。仿佛便是白乐天邀刘十九同饮的小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然而白诗乃是就事论事,却哪里及的上这两句话,三分吐露,倒有七分的含蓄。

    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看着淑颜的神态,舒娥不敢多想,忙改口道:“鹤谓高洁,谓长寿,果真是好彩头。”

    话未落地,鸣鹤又在菊豆怀里哭了起来。

    淑颜忙伸手接过孩子,眉心微蹙,轻轻拍着孩子。

    菊豆看淑颜神色不豫的样子,忙讪讪地低了头,丁香便低声对淑颜说道:“孩子本要睡着的,突然又自己醒了。”

    舒娥看淑颜双眉微锁,忙轻声说道:“孩子想睡了,咱们改日再来吧。”对着淑颜点了点头,正要出去,淑颜才恍如被惊醒了一样,说道:“舒娥!”

    这声舒娥却是喊响了,孩子立刻又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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