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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六三节 梦靥之花葬

    华东阳听着舒娥嘶哑的声音,心中也自十分着急难过,伸出手去,快要碰到那一层薄薄的帷幕,却终于将手停在半空,犹豫片刻,缓缓垂下。

    寻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多年,与她的祖父结下了和她的婚约,又与她一起解除。然而这个约定,已经引导了自己一生的方向,或许,也毁掉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如今咫尺相隔,这个自己立誓要守护一生的人,忽然变得这样远。

    天色渐渐又暗了下去,茶水,汤药,细粥……一样一样陆续端了过来。

    丁香的神色,是愿意代舒娥生病受苦也不愿看见她难受一样。看着丁香端着汤药时那样殷殷期盼的神情,舒娥微微一笑,将汤药一口一口喝完。汤药中想是加有生地,味道是明白而直接的苦。每一口喝下,都苦到满嘴,苦到心里。

    胃里药气翻腾,那一碗散着清香的荷叶粥,却终于没有胃口再喝下。

    汤药的味道似乎日日有所变化,偶然吃下一两口粥饭,却总是忍不住胃中作呕,便摇头不再吃。原本白皙莹润如玉的手臂只在短短几日之间便渐次瘦了下去。日日不思饮食,连走路下床也需要扶着。偶尔起身从铜镜旁经过,恍惚看到里面脊背佝偻的人影,了无生气,那样陌生。

    舒娥从铜盆的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不住随着水晃动,疼痛干灼的双目却看不清倒影中的人儿,如今面目如何。看清楚又怎样,不过是更加令自己厌憎罢了。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醒来,恍恍惚惚地睡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忽然听见床帏外面,华芙低低地唤着:“夫人……”

    舒娥本是似睡非睡,听到华芙在喊自己,还以为是错觉。是了,周围这样安静,唯有不知名的小虫在竹林中不住地啼鸣,眼睛虽然依旧肿痛,却可分别出此刻天色昏暗。只是不知道是夜已向晚,还是天将破晓。

    依旧是华芙的声音,轻声问道:“夫人,醒了吗?”

    “孙娘子,又该吃药了吗?”舒娥迷迷糊糊地问道。仿佛是为了履行某种义务一样,每日,都要依时吃药。至于有没有起色,舒娥自己也不知道。

    “不是吃药,听夫人睡得不安稳,来跟夫人说说话。”华芙说道,“夫人若是困了,就请安睡吧。奴婢看着你睡着了再走。”

    “孙娘子……”舒娥喊道。

    睡得不安稳吗?许是吧。

    一闭上眼睛,那个情景还是清晰可见。

    自己站在纷纷扬扬落下的花瓣底下,花瓣翩跹。

    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花瓣翩跹,荷衣飞扬。

    脚步轻盈,身形妙曼,裙裾徐徐展开,宛如一片荷叶,在粼粼水波之上随风轻摇。

    然而,天上的花瓣却渐渐变了颜色。

    本来是那样近乎白色的淡淡的粉,仿佛是少女白玉般的脸颊被涂上了一层浅浅的胭脂,令人望之便觉心动。

    可是渐渐地,渐渐地,花瓣的颜色却是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檀色(浅红色,浅绛色)的胭脂变得更红更深,少女的脸颊变成了酡红色的沉醉。醉得撩人心魄,惹人回味。

    但是红色,还是在不住地加深。一瓣一瓣,红艳艳触目惊心。

    舒娥心中惶急,停下了回旋的舞步,只想要躲避。只是这花瓣好像有了与外形不相符合的沉重的分量,落下的那样快,让人避之不及。终于一点一点,都落上了自己的裙裾。

    落在裙上的花瓣,抖不掉捏不起,竟是扎了根一样,深深地长在了那里。

    舒娥一阵慌乱,急急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襟裙裾。

    蓦地才发现,裙上那一瓣瓣花,竟是一点点血滴。

    惊慌,恐惧,张口呼叫,却是问道:“惠风,你在做什么?”

    那惊慌失措的少女兀自扯着裙角,然而抬起头来,却是惠风的样子。

    ……

    再睁开眼,却仍是不分明。究竟方才在梦里,自己在哪里?还是,自己变成了惠风?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舒娥定了定神,华芙的身影便在床帏之外,自己,仍是自己。昔日庄生梦蝶,物我合一,那么方才的梦境,又是什么道理?

    “孙娘子……”舒娥看着床帏的顶部,光线太暗,精致的花纹看起来还没有梦中的花瓣清晰,“我不困。”

    “幼时祖父去世,听祖母讲,人死后所以要三日而入殓,便是等死者在这三日之间,或许可以活转过来。若是等过了三日,死去的人,是定然不能复活了。”华芙仿佛是一个久经世事的老人,说得平和而缓慢。

    舒娥的手紧紧抓住了被子,眼睛睁开,却是一语不发。

    “我当时年纪还小,不记得那许许多多繁杂的事情。现在想起来,约略只记得祖母给祖父擦拭身子,换上了寿衣。而清洗身子的水也不是平日所用的水,而是烧香化纸钱,买来了‘阴(世)水’。据说阳间的水,他已经不能再用。之后又将祖父移到了正房,叫做‘易篑’【注】之礼。

    “后来又在房屋周围杀了公鸡,给祖父招魂。诸事齐备,才让村中年老的学究写了讣告,又着人到亲戚家里报丧。近亲都披着孝布,守在灵柩旁边。记得祖父的灵柩前面摆了一只油灯,祖母便让我在一边看守。说是长明灯便是祖父的灵魂,收殓之前,不能熄灭。开吊时邻里亲戚皆在,都到祖父的灵前磕头行礼,送他离去。唉,许是时间太久,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舒娥心中只是感到有些奇怪,只是一声不吭地静静听着华芙述说。

    “我只知道我祖父是暴病而死,走得十分突然。老家是在乡下,许多人家都没有房间可供停灵,大殓之后,便直接入土安葬。然而祖母听说暴病枉死之人,皆是累世的业障现前。她担心祖父到了阴世受苦,还是不惜用去了所有的家当,将祖父的灵柩送到了不远的庙里,在庙中停灵三日,请僧人做了法事,超度亡魂。最终才妥为安葬。”华芙的声音没有太过波澜,只是语音里却带着时间的悠远漫长。

    【注】易篑:在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给他挪地方。据《礼记》记载,曾子病危,儿子及弟子都守侍在跟前,童子见曾子铺着别人送给他的与其级别不符的箦(也就古代的一种竹席),提出看法,于是曾子命儿子起易箦,席刚换好,曾子就咽气了。后来人们又把死称作“易箦”。人临死前挪地方或称换床,是怕死者留恋初终的地方,阴魂附于某处或某种器物上不走不散,以致滋扰家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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