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次日清晨，舒尔哈齐来府辞别二位哥哥。在院中我远远的望见大哥脸上那不舍的神情。心中本是万分欢喜的，却要做出似现在这般嘴脸，当真是难为他了。许是我独有的性情，最看不惯的便是那副做作样子，却偏偏身边的人都不合我的意。想着在家中尚且这般不顺心，若到了建州，面对妻妾成群的努尔哈赤和他那些貌美如花的侧福晋们又该是何种心情？
巴尔纳缓缓地走到了我身边，望着一眼走出大门的舒尔哈齐，轻轻地叹了口气。我道：“怎么了？”巴尔纳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我微笑着，没有再去理会。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气是她为自己叹的，她清楚自己的地位与舒尔哈齐相距甚远，远到一辈子也走不到一起。没能早些将巴尔纳嫁给舒尔哈齐是我一生中最遗憾的事，若我觉察出她对舒尔哈齐有意，必定立即为她牵红线。只可惜，我满心想着的都是我的丈夫和儿子，完全忽略了这个照顾我多年的姐妹。
事实上我亦问过她有没有中意的人，她却总是用没有或不想嫁人，情愿一辈子守在我身边来搪塞。久而久之我竟把忠心当成了应该，说到底自私的人是我。
舒尔哈齐带着随身的百余名侍卫浩浩荡荡的回到了费阿拉城①，努尔哈赤身着戎装带着府中的侍卫列队在城门口迎接舒尔哈齐。由此可见对于这个同胞弟弟努尔哈赤是万分信任与倚重的。舒尔哈齐见到兄长亦是极为恭敬，抱拳称道：“舒尔哈齐见过哥哥。”
与舒尔哈齐不同，努尔哈赤对于弟弟的归来显得十分欢喜，更加不拘俗礼的与之拥抱。二人并肩走进了城门，所到之处人人屈膝问好。
“快跟哥哥说说，如今的叶赫城倒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努尔哈赤没有立即问我，反倒是问起了叶赫城的风貌，可见在他心中充分了解女真各部的情况是尤为重要的。舒尔哈齐答道：“同六年前比确是大有进步，但若比起咱们这费阿拉城，还是差得远。”舒尔哈齐话音刚落，努尔哈赤便仰天长笑，拍着舒尔哈齐的肩膀夸赞道：“好弟弟。”
“你那新嫂呢？你可见到了？”努尔哈赤会这么快问起我舒尔哈齐一点都不感到奇怪，舒尔哈齐此次到叶赫便是替兄长提亲的，既是提亲，则必定会见到我，就算努尔哈赤并未问起我，想来舒尔哈齐也定会主动向他复命的。对于见过我这一点舒尔哈齐自是不会隐瞒的，平静地答道：“哥哥请放心，新嫂是个皓齿青蛾②、兰心蕙质的女子。”
努尔哈赤听到舒尔哈齐对我这般评价亦不觉得奇怪，只是笑着答道：“好，好！哥哥早已命人在府中大摆宴席，为弟弟你接风洗尘！”面对努尔哈赤这等信任，舒尔哈齐自觉有些过不起哥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应道：“多谢哥哥。”
我呆呆的望着院内那棵已然落了大半叶子的柳树，巴尔纳端了碗还在冒着热气的参汤走了进来。柔声道：“格格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进，这样下去身子会受不了的，这参汤是瓜尔佳③福晋亲自为你熬的，您多少喝几口，别辜负了福晋的一份心思啊。”
巴尔纳口中的瓜尔佳福晋指的是我大哥的侧福晋：叶赫瓜尔佳氏-格佛赫，是个贤惠大方的女子，早年时常陪着我出去游玩，那时的她年轻貌美深受大哥宠爱。无奈男人心似流水，随顺即逝。几年前大哥又纳了舒穆禄氏④为小福晋，从此便再从没去过她房里。“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⑤，被丈夫鄙弃的女人永远都是最可悲的。
我接过那碗参汤，喝了一口，“这里有妻子对丈夫的思念。”巴尔纳看了一眼参汤，疑惑的问道：“格格是怪大贝勒爷忘了瓜尔佳福晋吗？”我道：“我不过是他用来交换和平的工具，哪里敢怪他。”巴尔纳见我一脸愁云，提议道：“不若格格去看看瓜尔佳福晋吧？”我摇了摇头，淡淡地回了句：“还是不去了。”
我私心里自是想去看她的，却又觉得纵然是去了，亦不能化解她心中悲苦。说到底是大哥辜负了她，无论怎么讲我都是大哥的妹妹，她见了我必会忆起往事，与其令她徒增伤感，倒不如留份清静给她。
巴尔纳虽不明白我心中所想，却也知道我的决定是有道理的。“那奴婢陪格格出去走走吧？”我点了点头，她微笑着说道：“这才对，整日闷在房中，有什么好的。”我道：“你说的都对。”复拉着她的手朝外走去。
微风中却见格佛赫一身银白站在院子里，我眉头微皱，看向巴尔纳，悄声说道：“本想留份清静给她，却不想还是扰了她。”遂走了过去，她上前一步，抚了抚鬓，柔声道：“见过格格。”
我拉住了她的手，笑着问道：“怎得这般生疏了？”虽然嘴里笑着问她，心底却是知晓原因的。她虽为大哥的侧福晋，却已失宠多年，在府中早已没有地位可言。莫说是对我行礼了，即便是见到位分不如她的庶福晋们怕是也要礼让三分。
一路跟着她进了屋子，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陈设柜上只剩下了极少的几件玉器。比起当年确是难以入眼了。
她道：“我这里已然很久没人来收拾了，真是委屈了格格和姑娘。”
我道：“嫂嫂说得哪里话，如今这贝勒府里就数嫂嫂这里最为清静雅致了，若非孟古快要出嫁了，倒还真想留在嫂嫂这里多住些时日呢！”
她淡淡一笑，说道：“格格不嫌简陋就好。”我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何陋之有？”指着墙上的一幅美人图接着说道：“这木桌藤椅与嫂嫂自行绘制的美人图，正是相得益彰呢！”
望向那美人图，画中的女子正是格佛赫，穿着的是她刚入府时大哥命人为她订制的那件苏州宋锦彩绣云裳。不过几年光景，大哥便将她抛之脑后了。女子必须从一而终，男子却可喜新厌旧，这样的道理实在有些说不通。
她从枕下拿出了一枚方巾，打开方巾里面是支上好的白玉簪。她望着玉簪，讲起了当年的往事：“这玉簪是我入府前额娘送给我的，听说格格就快嫁去建州了，我也没什么好送格格的，这玉簪格格收下吧，日后格格看到了这玉簪便如同看到了我。”
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只好微笑着收下了，她替我插在了头上，仔细的端详着，夸赞道：“格格如肌似雪，与这玉簪甚是相配。”巴尔纳瞧了两眼，也笑着夸道：“福晋说得不错，格格您戴上当真是极美呢！”我笑着骂道：“你呀，贯会夸人。我不求能戴出嫂嫂风姿，只道不会糟蹋了便是。”
格佛赫望了望窗外，良久叹息道：“如今这府里，便只有你还当我是福晋了。”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劝道：“莫管别人，自己活得舒心便是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回到房中，眼前浮现着的依旧是格佛赫那副清冷的样子。她最大的悲哀或许不是嫁给大哥，而是爱上大哥。女人注定是要被男人辜负的吗？得宠时的她如盛开的芍药，如今却只能比作是株凋敝的玉兰了。
暗暗告诉自己一定不要爱上努尔哈赤，没有爱就不会受伤。届时即便我同格佛赫一样过着窘迫的日子也没什么所谓了。自己最不屑的便是用卑劣的手段赢得男人的欢心，我认为那样的爱不是真的爱，而是欺骗。我不愿骗努尔哈赤，更不想真的爱上他。
注释：
①费阿拉城：是努尔哈赤在“建州老营”的废墟之上建的一座新城。
②皓齿青蛾：形容女子美貌极美好的人才。
③瓜尔佳：瓜尔佳氏，满族八大姓氏之一。按不同的地区有苏完瓜尔佳氏（苏完尼瓜尔佳氏）、安图瓜尔佳氏、叶赫瓜尔佳氏、乌喇瓜尔佳氏等分支。入关后又有凤城瓜尔佳氏、金州瓜尔佳氏等分支。
③穆禄氏：满语译为：“珊瑚”，女真最古老的姓氏之一。
④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出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后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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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纳缓缓地走到了我身边，望着一眼走出大门的舒尔哈齐，轻轻地叹了口气。我道：“怎么了？”巴尔纳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我微笑着，没有再去理会。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气是她为自己叹的，她清楚自己的地位与舒尔哈齐相距甚远，远到一辈子也走不到一起。没能早些将巴尔纳嫁给舒尔哈齐是我一生中最遗憾的事，若我觉察出她对舒尔哈齐有意，必定立即为她牵红线。只可惜，我满心想着的都是我的丈夫和儿子，完全忽略了这个照顾我多年的姐妹。
事实上我亦问过她有没有中意的人，她却总是用没有或不想嫁人，情愿一辈子守在我身边来搪塞。久而久之我竟把忠心当成了应该，说到底自私的人是我。
舒尔哈齐带着随身的百余名侍卫浩浩荡荡的回到了费阿拉城①，努尔哈赤身着戎装带着府中的侍卫列队在城门口迎接舒尔哈齐。由此可见对于这个同胞弟弟努尔哈赤是万分信任与倚重的。舒尔哈齐见到兄长亦是极为恭敬，抱拳称道：“舒尔哈齐见过哥哥。”
与舒尔哈齐不同，努尔哈赤对于弟弟的归来显得十分欢喜，更加不拘俗礼的与之拥抱。二人并肩走进了城门，所到之处人人屈膝问好。
“快跟哥哥说说，如今的叶赫城倒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努尔哈赤没有立即问我，反倒是问起了叶赫城的风貌，可见在他心中充分了解女真各部的情况是尤为重要的。舒尔哈齐答道：“同六年前比确是大有进步，但若比起咱们这费阿拉城，还是差得远。”舒尔哈齐话音刚落，努尔哈赤便仰天长笑，拍着舒尔哈齐的肩膀夸赞道：“好弟弟。”
“你那新嫂呢？你可见到了？”努尔哈赤会这么快问起我舒尔哈齐一点都不感到奇怪，舒尔哈齐此次到叶赫便是替兄长提亲的，既是提亲，则必定会见到我，就算努尔哈赤并未问起我，想来舒尔哈齐也定会主动向他复命的。对于见过我这一点舒尔哈齐自是不会隐瞒的，平静地答道：“哥哥请放心，新嫂是个皓齿青蛾②、兰心蕙质的女子。”
努尔哈赤听到舒尔哈齐对我这般评价亦不觉得奇怪，只是笑着答道：“好，好！哥哥早已命人在府中大摆宴席，为弟弟你接风洗尘！”面对努尔哈赤这等信任，舒尔哈齐自觉有些过不起哥哥，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应道：“多谢哥哥。”
我呆呆的望着院内那棵已然落了大半叶子的柳树，巴尔纳端了碗还在冒着热气的参汤走了进来。柔声道：“格格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进，这样下去身子会受不了的，这参汤是瓜尔佳③福晋亲自为你熬的，您多少喝几口，别辜负了福晋的一份心思啊。”
巴尔纳口中的瓜尔佳福晋指的是我大哥的侧福晋：叶赫瓜尔佳氏-格佛赫，是个贤惠大方的女子，早年时常陪着我出去游玩，那时的她年轻貌美深受大哥宠爱。无奈男人心似流水，随顺即逝。几年前大哥又纳了舒穆禄氏④为小福晋，从此便再从没去过她房里。“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⑤，被丈夫鄙弃的女人永远都是最可悲的。
我接过那碗参汤，喝了一口，“这里有妻子对丈夫的思念。”巴尔纳看了一眼参汤，疑惑的问道：“格格是怪大贝勒爷忘了瓜尔佳福晋吗？”我道：“我不过是他用来交换和平的工具，哪里敢怪他。”巴尔纳见我一脸愁云，提议道：“不若格格去看看瓜尔佳福晋吧？”我摇了摇头，淡淡地回了句：“还是不去了。”
我私心里自是想去看她的，却又觉得纵然是去了，亦不能化解她心中悲苦。说到底是大哥辜负了她，无论怎么讲我都是大哥的妹妹，她见了我必会忆起往事，与其令她徒增伤感，倒不如留份清静给她。
巴尔纳虽不明白我心中所想，却也知道我的决定是有道理的。“那奴婢陪格格出去走走吧？”我点了点头，她微笑着说道：“这才对，整日闷在房中，有什么好的。”我道：“你说的都对。”复拉着她的手朝外走去。
微风中却见格佛赫一身银白站在院子里，我眉头微皱，看向巴尔纳，悄声说道：“本想留份清静给她，却不想还是扰了她。”遂走了过去，她上前一步，抚了抚鬓，柔声道：“见过格格。”
我拉住了她的手，笑着问道：“怎得这般生疏了？”虽然嘴里笑着问她，心底却是知晓原因的。她虽为大哥的侧福晋，却已失宠多年，在府中早已没有地位可言。莫说是对我行礼了，即便是见到位分不如她的庶福晋们怕是也要礼让三分。
一路跟着她进了屋子，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陈设柜上只剩下了极少的几件玉器。比起当年确是难以入眼了。
她道：“我这里已然很久没人来收拾了，真是委屈了格格和姑娘。”
我道：“嫂嫂说得哪里话，如今这贝勒府里就数嫂嫂这里最为清静雅致了，若非孟古快要出嫁了，倒还真想留在嫂嫂这里多住些时日呢！”
她淡淡一笑，说道：“格格不嫌简陋就好。”我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何陋之有？”指着墙上的一幅美人图接着说道：“这木桌藤椅与嫂嫂自行绘制的美人图，正是相得益彰呢！”
望向那美人图，画中的女子正是格佛赫，穿着的是她刚入府时大哥命人为她订制的那件苏州宋锦彩绣云裳。不过几年光景，大哥便将她抛之脑后了。女子必须从一而终，男子却可喜新厌旧，这样的道理实在有些说不通。
她从枕下拿出了一枚方巾，打开方巾里面是支上好的白玉簪。她望着玉簪，讲起了当年的往事：“这玉簪是我入府前额娘送给我的，听说格格就快嫁去建州了，我也没什么好送格格的，这玉簪格格收下吧，日后格格看到了这玉簪便如同看到了我。”
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只好微笑着收下了，她替我插在了头上，仔细的端详着，夸赞道：“格格如肌似雪，与这玉簪甚是相配。”巴尔纳瞧了两眼，也笑着夸道：“福晋说得不错，格格您戴上当真是极美呢！”我笑着骂道：“你呀，贯会夸人。我不求能戴出嫂嫂风姿，只道不会糟蹋了便是。”
格佛赫望了望窗外，良久叹息道：“如今这府里，便只有你还当我是福晋了。”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劝道：“莫管别人，自己活得舒心便是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回到房中，眼前浮现着的依旧是格佛赫那副清冷的样子。她最大的悲哀或许不是嫁给大哥，而是爱上大哥。女人注定是要被男人辜负的吗？得宠时的她如盛开的芍药，如今却只能比作是株凋敝的玉兰了。
暗暗告诉自己一定不要爱上努尔哈赤，没有爱就不会受伤。届时即便我同格佛赫一样过着窘迫的日子也没什么所谓了。自己最不屑的便是用卑劣的手段赢得男人的欢心，我认为那样的爱不是真的爱，而是欺骗。我不愿骗努尔哈赤，更不想真的爱上他。
注释：
①费阿拉城：是努尔哈赤在“建州老营”的废墟之上建的一座新城。
②皓齿青蛾：形容女子美貌极美好的人才。
③瓜尔佳：瓜尔佳氏，满族八大姓氏之一。按不同的地区有苏完瓜尔佳氏（苏完尼瓜尔佳氏）、安图瓜尔佳氏、叶赫瓜尔佳氏、乌喇瓜尔佳氏等分支。入关后又有凤城瓜尔佳氏、金州瓜尔佳氏等分支。
③穆禄氏：满语译为：“珊瑚”，女真最古老的姓氏之一。
④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出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后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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