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杜茂特意改叫伙计，以图显得亲近些。死羊眼的眼睛眨巴了一下，灰黄的眼里闪出了两点亮光，但就像昙花一现般，很快就又消失了，恢复了那狰狞的面孔，脖子一挺公鸭嗓声嘶力竭地叫道：“她还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我用不着她们可怜，你告诉她们，爷们一人吃饱猪狗都不饿，更自在，到最后谁哭谁乐还两说着呢。”杜茂驳斥道：“伙计，你这样可就有点不识抬举了。”死羊眼带些狐疑的眼神打量了杜茂一会儿又蹦出一句：“你真是她打发来当探子的吧？我没看走眼，到现在你俩还一个鼻子眼出气，穿一条裤子。”说着还手向空中一挥：“你也别跟我再多费话，到如今你俩睡一个被窝也不关我事了，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两来无事。”说完哗啦一声推开两扇木门一个橛子一个屁地冲了进去了，两扇木门又啪唧一声重重地合上了。杜茂有点尴尬，有点无可奈何地冲老婆儿摇摇头：“这主，肉烂了嘴也不烂。”老婆儿说：“他就这副德行，明明死了爹他非要哭妈。谁也说不了他，就这么块蒸不熟煮不烂的货，按说我跟他还是前后院的当家子叔伯婶子呢，可平常日子见了我也没个好脸色带答不理的，你敲打他两句，他不过拿着当你放了个屁,这道苗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有啥救?。”：杜茂说：“依我看都是惯出来的毛病，非叫他做做实实吃点苦他才知道滋味不好受，翠茹还老觉着有点对不住他，也不希望他变成没着没落的丧家狗。”老婆儿长吁了口气：“按说我是不想多搭理他，可冲着翠茹这片善心，对机会我还得敲打敲打他，那就看他长不长记性往不往人上走了。”
尽管听了死羊眼一通污言秽语，杜茂心里窝火。但毕竟见到了此人的庐山真面目，知道了他的现状，这对翠茹也算有了个交代。心里也就有些释然了。辞别老婆儿就离开了。
离开这条胡同后，杜茂的心里觉着有些沉闷，推着自行车在村街上慢慢溜达，也懒得吆喝。不远处传来阵阵锣鼓和丝竹声，是谁家在唱戏，杜茂不由一激灵，抬头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终于看见了，临街的一条巷子里中间有个大空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大圈人，那儿肯定是有热闹，杜茂信步溜达了过去。先看见了一家大门口吊着一大串白纸做的纸钱。心里明白了是在办白事，还肯定是老喜丧。离大门不远的空场上，摆着两张方桌，方桌上还摆着一大四小五样荤素凉菜碟，这是规矩，叫做五供。此外是茶壶茶碗。围桌而坐的是几位打鼓的，拉弦的，捧笙的，吹笛子的，加两位打锣和敲钹的乐手。个个都是一副庄稼汉子打扮。拉弦的竟还是位盲人。此刻正是锣鼓铿锵，丝竹悠悠。另一张方桌旁围坐着几位吹鼓手，桌子上摆着唢呐大管几样乐器。此刻正闲着，一旦来吊唁的他们就得吹打起来，间或也会吹上一段。艺高的唢呐手会使出浑身解数，大管唢呐交替着吹楱出一出出戏曲的唱腔，吹到兴头上，会嘴里含一支，俩鼻子眼各插一支，同时吹响，且各有曲调，常常赢得满堂彩。待到出殡时才是他们真正现露身手的时候。两张桌子前边一片空地，一男一女素面朝天正在那里依依呀呀地连做带唱，嘴里唱的是大口落子。
这就是当年有人想把杜茂也拉进去的那种专伺候白事老喜丧的小戏班子，杜茂不想吃这碗当街抛头露面的开口饭，没答应。此行前些年就流行于乡间。特殊时期一起自然也难逃厄运，当做封资修的污泥浊水被铲除的销踪匿迹。没想到如今又死灰复燃,像雨后的蘑菇一下子拱了出来。见是唱小戏，杜茂自然也来了兴趣，把自行车一支，想观望两眼。在人群外围翘首往里瞧。对于也算内行的杜茂来说，场上唱的啥，唱功咋样，做派咋样自然都瞒不过他。他一眼就看出这一男一女演绎是马寡妇开店。按乡下人的说法这可是出风流粉戏。主角是一位耐不住寂寞的风骚寡妇和一位风流倜谠进京应试途中住店的书生。马寡妇春心荡漾对风流书生极尽挑逗，但书生就是不入彀。此时场上正是寡妇挑逗书生一折。虽然这个寡妇已有点人老珠黄，但扭扭捏捏骚首弄姿的风骚劲足够味,把个风流寡妇演绎的骚劲十足。四周的看客看的是津津有味，不时地曝出一阵哄笑。忽然杜茂觉得这个马寡妇是那么眼熟，他极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着。终于一个影子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这不是当年那位烂菜花吗。尽管已是满脸褶子，但举手投足那风骚做派丝毫不减当年。不由又想起当年和她之间的那点龌龊。本来此事已经在头脑里淡漠了，但今日与她不期而遇，脑海里立马又泛浮现出往日那张对上百般谄媚，对下不可一世的嘴脸来，心里不禁又油然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但很快又转化为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意。以为她背靠大树好乘凉早时来运转登上高枝了呢，看来是枉费了心机，一厢情愿地投了桃却没得到李报。如今又沦落到四处撂地摊摆场子的小戏班子里抛头露面了。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报应。但未免也有些令人悲哀。这个世界还是太小了，没想到是冤家路窄，十几年后在这儿与她窄路相逢，莫非又是机缘巧合？杜茂本来是想瞭一眼就走的，到这时倒不想走了。心生出一要和她来场恶作剧的念头。他想看看，她是否还认得出自己，还敢不敢和自己打照面。于是他又往人群里挤了挤，离着场子更近一步。双手一抱肩，装成了一个津津有味的看客，还不住不失时机的喊一声好。几声好喊过，马寡妇的眼角余光从他脸上已扫过数遍。当锣鼓停音，丝竹住声这折戏完了时，杜茂又不失时机地喝了一声好，还使劲拍了拍巴掌。马寡妇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先是露出一丝惊讶，但忽倏就闪开了。杜茂心里明白她已认出自己只是在故意逃避。也许她是有点心虚，她大概不会忘记当年为了拍马迎逢对自己落井下石的行径。彼此心里已经产生了一种敌视。如今在这个场合不期而遇，自然感到难堪。她大概就想一低头就过去得了，何必再自寻尴尬呢。谁知偏偏遇上了不忘旧事的杜茂。她坐回到方桌旁还点着一支烟一副若无其事地吸着，但时不时地还用眼角往杜茂这边扫一眼。杜茂趁机细细打量她。当年的烂菜花，今日的马寡妇，虽然风骚依旧，但确实已人老珠黄。当年那张五官都会说话的脸就像个刚摘下的脆香瓜。如今呢变成了个霜打过的老窝瓜，褶子麻花。杜茂今日却犯了犟劲，心里说：“你别躲，你越躲我越凑，你总不能躲到地缝里去吧，你不理我我理你，看你说什么？”于是他挤到了方桌旁在马寡妇的身旁一站，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以吸引对方的注意。果然对方又瞟了他一眼。杜茂趁机装作出乎意外地咦了一：“噫！眼前这位大姐，我咋看着你好面熟，就是不敢下笊篱，你想想，咱们是不是认识？”马寡妇瞟了他一眼，冷冰冰地给出一句：“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记得认识你这么个人。”杜茂说：“别把话说绝了，好好用脑子往外椡扯椡扯没准就捯扯出来了呢，我绝不会记差。”他也拍着脑瓜皮装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忽然一拍脑门：“有了，当年你参加过演夺印那出戏是不是？你就是那个烂菜花，没错。”马寡妇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但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摇摇头:”那都那年那月的事了，谁还老记着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早忘了。”杜茂话里颇带嘲讽地说：“那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归里包堆也就才十几年，就不记得了？当年咱俩演对手戏，你那一句，何支书吃元宵嘞，喊的那叫一个脆生，二里地外都听得到，再过三十年也忘不了啊。”马寡妇眼里闪出一点稍纵即逝的亮光，似乎是对当年自己曾经发过的光彩的一丝留恋。但马上又抹搭下了眼皮说：“咋说也是陈谷子烂芝麻了，谁还老记着他，有啥意思？”杜茂马上接过话茬：“那咋没意思，人这一辈子有过五关斩六将，也有走麦城，你那时正是在过五关威风的时候。走麦城不记的了，过五关该忘不了吧。”对方大约听出了杜茂话里隐含着讥讽，撩了一下眼皮又抹耷了下去回敬道：“那许你是那样，走麦城也罢，过五关也罢，事事都系在裤腰带上放不下。我这人可没那么足心气，哪些陈谷子烂芝麻撂爪就忘。”听这话倒叫杜茂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心里暗自诧异，对面前这个人不由不刮目相看。不由暗自扪心自问：“莫非是自己太小心眼了，与别人的一点龌龊就放不下。还不如个妇道心路宽。本来谁也没抱着谁家孩子跳井，到底有什么仇？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还要跟人家过不去？这么一想心里倒豁然开朗了，立即产生了一种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心态，又赶紧说：“有道理，那些事儿不记得了，人该还记得吧，常说百年才修的同船渡，何况一块同台演过对手戏呢。”马寡妇又撩起了眼皮，看了杜茂一眼：“你这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有这个茬，不过当年何支书和烂菜花可是冤家死对头啊。”杜茂大度地一笑，语气变得诙谐起来：“瞧这话说的，啥冤家死对头啊？美国和中国都握手言了和，猫和耗子都成了朋友。地主富农都摘了帽，和贫农平起平坐了，江湖上还讲究相逢一笑泯恩仇呢，还有啥解不开的冤家对头？”马寡妇的脸色倒是舒展开了，她打量了两眼杜茂，口气里还是有点不以为然：“你别看美国能和中国成朋友，江湖上能一笑泯恩仇，可这芸芸众生里不见得人人有那个肚量，总有那小肚鸡肠的人爱记仇。”杜茂听出了她的话外音是在敲打自己，于是也笑了笑：“那未必，谁不明白多个朋友就多条路，多个冤家就多堵墙。谁都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理儿，谁也不想结冤家。”马寡妇沉了沉，眼光变得柔和了，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如今干啥呢？咋在这儿闲逛？”杜茂也成心和她逗闷子：“我吗，这辈子改不了行了，还是在农业大学干修理地球，不过正业以外也常出来搞点副业，干的是一刀割去是非根的勾当。”这几句话倒把四周的人给逗乐了，马寡妇嘴角上挂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看你穿的这么光鲜，我还以为你当官了，下来私访来了呢。”杜茂也揶揄道：“你咋还是老习惯，眼光老爱往上瞅，看见穿的光鲜的就以为是当官的。当官就那么就那么迷人？不戴乌纱不受害，不吃俸禄不担惊，戏词里说得多好。你看我自由自在，就是给个七品县官我都不做。”
杜茂特意改叫伙计，以图显得亲近些。死羊眼的眼睛眨巴了一下，灰黄的眼里闪出了两点亮光，但就像昙花一现般，很快就又消失了，恢复了那狰狞的面孔，脖子一挺公鸭嗓声嘶力竭地叫道：“她还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我用不着她们可怜，你告诉她们，爷们一人吃饱猪狗都不饿，更自在，到最后谁哭谁乐还两说着呢。”杜茂驳斥道：“伙计，你这样可就有点不识抬举了。”死羊眼带些狐疑的眼神打量了杜茂一会儿又蹦出一句：“你真是她打发来当探子的吧？我没看走眼，到现在你俩还一个鼻子眼出气，穿一条裤子。”说着还手向空中一挥：“你也别跟我再多费话，到如今你俩睡一个被窝也不关我事了，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两来无事。”说完哗啦一声推开两扇木门一个橛子一个屁地冲了进去了，两扇木门又啪唧一声重重地合上了。杜茂有点尴尬，有点无可奈何地冲老婆儿摇摇头：“这主，肉烂了嘴也不烂。”老婆儿说：“他就这副德行，明明死了爹他非要哭妈。谁也说不了他，就这么块蒸不熟煮不烂的货，按说我跟他还是前后院的当家子叔伯婶子呢，可平常日子见了我也没个好脸色带答不理的，你敲打他两句，他不过拿着当你放了个屁,这道苗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有啥救?。”：杜茂说：“依我看都是惯出来的毛病，非叫他做做实实吃点苦他才知道滋味不好受，翠茹还老觉着有点对不住他，也不希望他变成没着没落的丧家狗。”老婆儿长吁了口气：“按说我是不想多搭理他，可冲着翠茹这片善心，对机会我还得敲打敲打他，那就看他长不长记性往不往人上走了。”
尽管听了死羊眼一通污言秽语，杜茂心里窝火。但毕竟见到了此人的庐山真面目，知道了他的现状，这对翠茹也算有了个交代。心里也就有些释然了。辞别老婆儿就离开了。
离开这条胡同后，杜茂的心里觉着有些沉闷，推着自行车在村街上慢慢溜达，也懒得吆喝。不远处传来阵阵锣鼓和丝竹声，是谁家在唱戏，杜茂不由一激灵，抬头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终于看见了，临街的一条巷子里中间有个大空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大圈人，那儿肯定是有热闹，杜茂信步溜达了过去。先看见了一家大门口吊着一大串白纸做的纸钱。心里明白了是在办白事，还肯定是老喜丧。离大门不远的空场上，摆着两张方桌，方桌上还摆着一大四小五样荤素凉菜碟，这是规矩，叫做五供。此外是茶壶茶碗。围桌而坐的是几位打鼓的，拉弦的，捧笙的，吹笛子的，加两位打锣和敲钹的乐手。个个都是一副庄稼汉子打扮。拉弦的竟还是位盲人。此刻正是锣鼓铿锵，丝竹悠悠。另一张方桌旁围坐着几位吹鼓手，桌子上摆着唢呐大管几样乐器。此刻正闲着，一旦来吊唁的他们就得吹打起来，间或也会吹上一段。艺高的唢呐手会使出浑身解数，大管唢呐交替着吹楱出一出出戏曲的唱腔，吹到兴头上，会嘴里含一支，俩鼻子眼各插一支，同时吹响，且各有曲调，常常赢得满堂彩。待到出殡时才是他们真正现露身手的时候。两张桌子前边一片空地，一男一女素面朝天正在那里依依呀呀地连做带唱，嘴里唱的是大口落子。
这就是当年有人想把杜茂也拉进去的那种专伺候白事老喜丧的小戏班子，杜茂不想吃这碗当街抛头露面的开口饭，没答应。此行前些年就流行于乡间。特殊时期一起自然也难逃厄运，当做封资修的污泥浊水被铲除的销踪匿迹。没想到如今又死灰复燃,像雨后的蘑菇一下子拱了出来。见是唱小戏，杜茂自然也来了兴趣，把自行车一支，想观望两眼。在人群外围翘首往里瞧。对于也算内行的杜茂来说，场上唱的啥，唱功咋样，做派咋样自然都瞒不过他。他一眼就看出这一男一女演绎是马寡妇开店。按乡下人的说法这可是出风流粉戏。主角是一位耐不住寂寞的风骚寡妇和一位风流倜谠进京应试途中住店的书生。马寡妇春心荡漾对风流书生极尽挑逗，但书生就是不入彀。此时场上正是寡妇挑逗书生一折。虽然这个寡妇已有点人老珠黄，但扭扭捏捏骚首弄姿的风骚劲足够味,把个风流寡妇演绎的骚劲十足。四周的看客看的是津津有味，不时地曝出一阵哄笑。忽然杜茂觉得这个马寡妇是那么眼熟，他极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着。终于一个影子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这不是当年那位烂菜花吗。尽管已是满脸褶子，但举手投足那风骚做派丝毫不减当年。不由又想起当年和她之间的那点龌龊。本来此事已经在头脑里淡漠了，但今日与她不期而遇，脑海里立马又泛浮现出往日那张对上百般谄媚，对下不可一世的嘴脸来，心里不禁又油然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但很快又转化为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意。以为她背靠大树好乘凉早时来运转登上高枝了呢，看来是枉费了心机，一厢情愿地投了桃却没得到李报。如今又沦落到四处撂地摊摆场子的小戏班子里抛头露面了。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报应。但未免也有些令人悲哀。这个世界还是太小了，没想到是冤家路窄，十几年后在这儿与她窄路相逢，莫非又是机缘巧合？杜茂本来是想瞭一眼就走的，到这时倒不想走了。心生出一要和她来场恶作剧的念头。他想看看，她是否还认得出自己，还敢不敢和自己打照面。于是他又往人群里挤了挤，离着场子更近一步。双手一抱肩，装成了一个津津有味的看客，还不住不失时机的喊一声好。几声好喊过，马寡妇的眼角余光从他脸上已扫过数遍。当锣鼓停音，丝竹住声这折戏完了时，杜茂又不失时机地喝了一声好，还使劲拍了拍巴掌。马寡妇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先是露出一丝惊讶，但忽倏就闪开了。杜茂心里明白她已认出自己只是在故意逃避。也许她是有点心虚，她大概不会忘记当年为了拍马迎逢对自己落井下石的行径。彼此心里已经产生了一种敌视。如今在这个场合不期而遇，自然感到难堪。她大概就想一低头就过去得了，何必再自寻尴尬呢。谁知偏偏遇上了不忘旧事的杜茂。她坐回到方桌旁还点着一支烟一副若无其事地吸着，但时不时地还用眼角往杜茂这边扫一眼。杜茂趁机细细打量她。当年的烂菜花，今日的马寡妇，虽然风骚依旧，但确实已人老珠黄。当年那张五官都会说话的脸就像个刚摘下的脆香瓜。如今呢变成了个霜打过的老窝瓜，褶子麻花。杜茂今日却犯了犟劲，心里说：“你别躲，你越躲我越凑，你总不能躲到地缝里去吧，你不理我我理你，看你说什么？”于是他挤到了方桌旁在马寡妇的身旁一站，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以吸引对方的注意。果然对方又瞟了他一眼。杜茂趁机装作出乎意外地咦了一：“噫！眼前这位大姐，我咋看着你好面熟，就是不敢下笊篱，你想想，咱们是不是认识？”马寡妇瞟了他一眼，冷冰冰地给出一句：“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记得认识你这么个人。”杜茂说：“别把话说绝了，好好用脑子往外椡扯椡扯没准就捯扯出来了呢，我绝不会记差。”他也拍着脑瓜皮装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忽然一拍脑门：“有了，当年你参加过演夺印那出戏是不是？你就是那个烂菜花，没错。”马寡妇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但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摇摇头:”那都那年那月的事了，谁还老记着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早忘了。”杜茂话里颇带嘲讽地说：“那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归里包堆也就才十几年，就不记得了？当年咱俩演对手戏，你那一句，何支书吃元宵嘞，喊的那叫一个脆生，二里地外都听得到，再过三十年也忘不了啊。”马寡妇眼里闪出一点稍纵即逝的亮光，似乎是对当年自己曾经发过的光彩的一丝留恋。但马上又抹搭下了眼皮说：“咋说也是陈谷子烂芝麻了，谁还老记着他，有啥意思？”杜茂马上接过话茬：“那咋没意思，人这一辈子有过五关斩六将，也有走麦城，你那时正是在过五关威风的时候。走麦城不记的了，过五关该忘不了吧。”对方大约听出了杜茂话里隐含着讥讽，撩了一下眼皮又抹耷了下去回敬道：“那许你是那样，走麦城也罢，过五关也罢，事事都系在裤腰带上放不下。我这人可没那么足心气，哪些陈谷子烂芝麻撂爪就忘。”听这话倒叫杜茂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心里暗自诧异，对面前这个人不由不刮目相看。不由暗自扪心自问：“莫非是自己太小心眼了，与别人的一点龌龊就放不下。还不如个妇道心路宽。本来谁也没抱着谁家孩子跳井，到底有什么仇？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还要跟人家过不去？这么一想心里倒豁然开朗了，立即产生了一种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心态，又赶紧说：“有道理，那些事儿不记得了，人该还记得吧，常说百年才修的同船渡，何况一块同台演过对手戏呢。”马寡妇又撩起了眼皮，看了杜茂一眼：“你这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有这个茬，不过当年何支书和烂菜花可是冤家死对头啊。”杜茂大度地一笑，语气变得诙谐起来：“瞧这话说的，啥冤家死对头啊？美国和中国都握手言了和，猫和耗子都成了朋友。地主富农都摘了帽，和贫农平起平坐了，江湖上还讲究相逢一笑泯恩仇呢，还有啥解不开的冤家对头？”马寡妇的脸色倒是舒展开了，她打量了两眼杜茂，口气里还是有点不以为然：“你别看美国能和中国成朋友，江湖上能一笑泯恩仇，可这芸芸众生里不见得人人有那个肚量，总有那小肚鸡肠的人爱记仇。”杜茂听出了她的话外音是在敲打自己，于是也笑了笑：“那未必，谁不明白多个朋友就多条路，多个冤家就多堵墙。谁都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理儿，谁也不想结冤家。”马寡妇沉了沉，眼光变得柔和了，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如今干啥呢？咋在这儿闲逛？”杜茂也成心和她逗闷子：“我吗，这辈子改不了行了，还是在农业大学干修理地球，不过正业以外也常出来搞点副业，干的是一刀割去是非根的勾当。”这几句话倒把四周的人给逗乐了，马寡妇嘴角上挂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讥讽：“看你穿的这么光鲜，我还以为你当官了，下来私访来了呢。”杜茂也揶揄道：“你咋还是老习惯，眼光老爱往上瞅，看见穿的光鲜的就以为是当官的。当官就那么就那么迷人？不戴乌纱不受害，不吃俸禄不担惊，戏词里说得多好。你看我自由自在，就是给个七品县官我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