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凤莲及万树媳妇那嫂子弟媳地仍在唠，俩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夜深才算作罢。杜茂出来时都有些晕乎乎头重脚轻了。俩人盘桓了几日，商量着想把老娘接回去，谁知老娘还是那么固执，说：“这辈子我是不想再动窝了，就等着腿一瞪眼没了这口气和你爹在地下团圆去呢。”老太太说的是心里话，却又那么风趣，杜茂还能说啥，连凤莲都被婆婆的痴情感动的流下了几行热泪。两口儿只得辞别了老娘和玉葵姨，万树夫妇，打道回府了。
夫妇俩回到家。就又是进腊月了，一进腊月就该有年味了，庄稼佬辛苦一年也就盼着过个大年，藉此可以盘点一年来的收获，展开明年的期望。尤其是大年初一起五更的大拜年是一年里最祥和的时刻，一年来乡邻之间发生了什么龌龊不愉快的过节，都可借相互拜年的喜庆劲一笔购销，所以不管日月多么艰难，一辈一辈的庄稼佬拿着过年都当做大事。可自打一闹特殊时期，流传了多年的年俗被新掌权的革命派给革命化了。年集上的年画不见了，都换成了样板戏剧照。卖香烛的不敢再摆摊。老婆婆们每年必请的灶王爷和财神爷也都不敢再现身。裁缝摊虽依旧忙碌，光顾的大都是年轻人。年轻人不爱红妆爱武装，无论姑娘小伙都在追逐草绿色，以穿一身草绿色军装为荣，家里紧吧的，咬着牙起码也得做条草绿色的确良裤子，要不，过年时仿佛出不来门。年三十给先人上坟祭扫被定为迷信活动，连起五更拜年也被指责为封建串联活动被取缔。年三十那天从早到晚有民兵把守村口，专门拦截那些为尽孝胆敢违禁偷着上坟的人逮住了立马就押着敲锣打鼓去游街。除夕夜到初一大早都有民兵满街巡逻，见着胆敢违禁私下溜出来拜年的人就抓没商量，过年被搞成了红色恐怖大戒严似的。以往浓浓的乡俗年味大煞风景，吃过饺子的人们只好在家里囚着了。
大年三十晚上趁着夜色，杜茂在自家院旮旯里偷着点着了一卷烧纸。寒衣节没能让远在异乡为异鬼的老爹穿上寒衣，心里就惶惶地。这回说啥也得给老爹送上一点过年的孝敬钱。尽管是在闭塞的旮旯里偷偷摸摸行事，但也算尽了孝心。为了不被人发现烟气火光，他还特地在点燃的烧纸上扣了一口破铁锅罩住了火光。虔诚地面向破锅一跪。像个虔诚的忏悔者口中念念有词：“爹啊爹，过年了，儿给你送上一点钱。别怪儿子不孝，本该多给，实在是现时人家把阴曹地府都封了门，有钱没处送啊，这还是儿打窟窿钻洞底偷着给你烧了几张纸，不知你能不能见着？千万别怪儿狠心啊！革命了，你老在地下也跟着革命吧。”反复念叨了好几遍，才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心里才踏实了些。
吃完了破五饺子，杜茂不像大多数庄稼汉那样，都在偷偷地扎堆打天九，推牌九打发无聊的日子。他从没这个习惯，把那套皮囊往腰里一别就又开始了活动，头年空了圈的养猪户基本都又抓了猪仔，小猪仔要养成肉猪，这个时候都要给一刀，所以这时正是这行手艺人的黄金季节。直到如今杜茂才真正体味到了，当初他老子死乞白赖地不让他唱戏而学了这门手艺的明智，意义不在光是子承父业，而是传给了他一门存世的本领。都说一匠顶三工，其实若论收益来说何止三工。比如自己吧，做一个活儿挣五毛钱，一天做十个呢就是五块，常常还不止做十个。在生产队里泡一天挣八分工，年底决算一个劳动日就打五毛钱，一天才挣四毛钱，一个五尺高的汉子一天就值四毛钱，可怜不可怜？这个小九九他算得门清。谁还愿意在那大帮里穷耗？也多亏了老子眼光看的远，使他比一般人多了一条生财路。
伟大领袖高瞻远瞩也倡导农村要：以粮为纲，农林牧副鱼全面发展！壮大集体经济，巩固社会主义。从上到下也在喊一个口号：抓革命，促生产。新生的红色政权也意识到了，只闹革命，不抓生产就会没饭吃的。可是杜茂毕竟是一介草民，没那么大胸怀，没那么高觉悟。他只盯着自己的钱袋子，他只信服一句话：挑到篮里才是自己的。
这一阵子，邻县的武斗收敛了许多，由于上边的施压，两大造反派都在不断地分化瓦解，那些本来就是随波逐流的胁从者都放下了手中武器，以老本分地回队种地去了，只剩了一小撮吃馋了嘴造反饭铁杆的分子死不肯放弃这只饭碗，不撒手手里的枪。不过大势已去，已没了当初那明火执仗跃武扬威的威风。似乎成了两伙流寇，行踪不定四处流窜，靠打劫银行，粮站供销社维持其活动。即便如此双方依旧势不两立，瞅准机会就咬对方一口，都想吞掉对方。不过很少在光天化日下招摇过市。这一点，杜茂倒是不必再担心遭劫了。节气一过惊蛰，地一化通，地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套着牲口耙地的汉子，划麦子地的成群男女，给麦子浇返青水的姑娘小伙……，杜茂就像一只离群雁每日里独来独往。过了清明就是谷雨，正是点瓜种豆时，杜茂还没息鼓收兵的意图，活儿好做，他真不舍收手，吃顺了口的饭菜咋舍得撂筷子。但他忘了有句谚语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比喻虽不太贴切，但也多少有那么点意思，后边的黄雀早就盯上他了。不过这黄雀可披着一身红色的羽毛。
这天杜茂回到家吃过晚饭刚撂下饭碗，就来了俩民兵要他立马跟着去大队部走一趟。刚开始，杜茂还有点不知所以然地发愣，但看着俩民兵那公事公办冷冰冰的面孔马上就猜到了几分，只好悻悻地站起来跟着走了，心里还在念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凤莲也惶惶不安地追着俩民兵问：“到底啥事啊，黑灯瞎火地叫他去大队？”俩民兵冷冰冰地回道：“你问我们，我们问谁去，他到哪儿自然就明白了。”杜茂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凤莲：“行啦，你瞎打听啥？还能有啥大事。”可他自己却像怀里揣着个兔子惴惴不安地进了大队部。办公室里大队革委会的几个成员正围着桌子打扑克，革委会主任坐在办公桌后的正坐上。此人三十多岁，不算魁梧，却也精壮。原来是大队会计，造反运动一起，他就看出了时机，率先笼络一班人马揭竿而起成立了造反派，他自立为王。后来成立革委会，他当仁不让地坐了第一把交椅。村民都记得，成立大队革委会那天，他一手策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典。锣鼓喧天，舞狮助威，鞭炮轰鸣，彩旗蔽日，庆祝大会开过，举行了盛大的游行。一街两筒子的人都来观望，就好像又重新解放了一次。
此刻，他瞟了杜茂一眼没吱声，民兵示意杜茂在旁边等一会儿，杜茂只好一屁股坐在了旁边一条板凳上。村里的几个头面人物玩的是捉王八，大呼小叫的，谁也不理会旁边还坐着个心里惶惶的人哪。一连几局，主任被捉了王八，脸子一耷拉把牌一摔：“不玩了。”几个人才算鸣金收兵散了开来。主任先从兜里摸出一个装汗烟叶的铁盒，卷了一根大炮点着，然后瞥了杜茂一眼来了个单刀直入：“知道叫你来为啥吗？”杜茂摇头说不知道。主任说：“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做啥了还不清楚。”杜茂依旧故作迷惑地说：“我安分守己，一没偷鸡摸狗二没劫道砸明火，三没籀寡妇门，啥事没犯啊。”主任忽然把脸一沉揶揄道：“你要那样就该一根八股麻绳捆着来了，还跟你这么客气。”杜茂有点张口结舌了，主任紧跟着又来一句：“这一程子发了吧？你快钻进钱窟窿里去了。”杜茂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句：“发啥，挣不了仨瓜俩枣。”主任拍了一下桌子：“咋，还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非得变成沈万三才知足吗？”杜茂这才明白被主任绕进去了。诧异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嗫嚅了一句：“我的妈，那除非我会点石成金。”主任没理会他，接着又问：“那我再问你，你知道如今是啥社会？”杜茂说：“咋不知道，如今是新社会，八路军的天下。”主任哼了一声：“你装糊涂吧，如今是社会主义的天下，你知道不知道？”杜茂咧了咧嘴怔住了，主任劈头盖脸又来了：“你是鬼迷心窍一样在拆社会主义的墙角，和社会主义唱对台戏，搞资本主义自发。成心要当暴发户，发展下去就是新生地主富农，非得给你来个二回土改你才死心呢。”杜茂又咧了咧嘴分辨道：“你，你也说得忒邪乎了，就凭我这小打小闹还能当暴发户，还能成地主富农。”主任立马摆出一副敲山震虎的架势：“怎么着，还在强词夺理啊，你已经走入了资本主义的歧途，和五类分子穿了一条裤子，在拆社会主义的台，还在执迷不悟。别以为是在唬你。”杜茂老心里大不服气，暗自说：“得了吧，你可不是在唬我，凭我这点事啊，就成了稿资本主义复辟，的干部咋都会张口就拿这个唬人呢？”可到底还是觉着有点理亏，哼哼唧唧地不知说啥好了。主任又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语气：“念你还是贫下中农，是团结的对象，不能眼瞅着你陷入资本主义的泥坑不能自拔，所以我们还是本着教育挽救为主的目的，要把你拉出泥坑，给你当头一棒赶紧悬崖勒马。”杜茂木呆呆地看着主任一声不吭，主任又换了一副循循善诱教诲的姿态：“你拍着胸口想想，要不是社会主义你有今天吗？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只顾自己走资本主义当暴发户，你是忘本，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懂吗？”主任满口理论。杜茂有点脸上挂不住了，赶紧就坡下驴地表白：“行了，我明白了，打这往后我洗手不就得了。”主任说：“你不想洗手可得行啊，那只能是自走绝路，这没讨价还价的余地，可事也没你想的那么轻渺。”杜茂疑惑地望着主任：“那还要我咋着？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吧？”主任板起面孔：“我实话告诉你，你还不够杀头的罪过，但要杀你的私欲膨胀的思想。你要首先从思想上深刻反省自己，要写一份深刻检查，然后还要作为典型在群众大会上接受群众的批判，用你这个反面典型教育大伙，起一个震慑作用，这就叫杀一儆百，明白吗？”杜茂顿时觉着头上浇了一瓢凉水，嘴上辩解道：“哎呀，这不要拿我当鸡宰吗，要杀鸡给猴看，就那点事至于这么寒碜我吗？”主任依旧板着面孔，口气咄咄逼人：“说半天，你还执迷不悟啊？还觉着冤屈了？那没办法，脚底的泡自己走的，怕烫也脱不了下油锅。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对谁也不留情面。”杜茂真有点目瞪口呆了。主任冲他挥挥手：“说别的没用，去吧，回去写检查去，明儿一早务必交上来，明儿吃了早饭还来报到，不许溜号，其实你想溜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凤莲及万树媳妇那嫂子弟媳地仍在唠，俩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夜深才算作罢。杜茂出来时都有些晕乎乎头重脚轻了。俩人盘桓了几日，商量着想把老娘接回去，谁知老娘还是那么固执，说：“这辈子我是不想再动窝了，就等着腿一瞪眼没了这口气和你爹在地下团圆去呢。”老太太说的是心里话，却又那么风趣，杜茂还能说啥，连凤莲都被婆婆的痴情感动的流下了几行热泪。两口儿只得辞别了老娘和玉葵姨，万树夫妇，打道回府了。
夫妇俩回到家。就又是进腊月了，一进腊月就该有年味了，庄稼佬辛苦一年也就盼着过个大年，藉此可以盘点一年来的收获，展开明年的期望。尤其是大年初一起五更的大拜年是一年里最祥和的时刻，一年来乡邻之间发生了什么龌龊不愉快的过节，都可借相互拜年的喜庆劲一笔购销，所以不管日月多么艰难，一辈一辈的庄稼佬拿着过年都当做大事。可自打一闹特殊时期，流传了多年的年俗被新掌权的革命派给革命化了。年集上的年画不见了，都换成了样板戏剧照。卖香烛的不敢再摆摊。老婆婆们每年必请的灶王爷和财神爷也都不敢再现身。裁缝摊虽依旧忙碌，光顾的大都是年轻人。年轻人不爱红妆爱武装，无论姑娘小伙都在追逐草绿色，以穿一身草绿色军装为荣，家里紧吧的，咬着牙起码也得做条草绿色的确良裤子，要不，过年时仿佛出不来门。年三十给先人上坟祭扫被定为迷信活动，连起五更拜年也被指责为封建串联活动被取缔。年三十那天从早到晚有民兵把守村口，专门拦截那些为尽孝胆敢违禁偷着上坟的人逮住了立马就押着敲锣打鼓去游街。除夕夜到初一大早都有民兵满街巡逻，见着胆敢违禁私下溜出来拜年的人就抓没商量，过年被搞成了红色恐怖大戒严似的。以往浓浓的乡俗年味大煞风景，吃过饺子的人们只好在家里囚着了。
大年三十晚上趁着夜色，杜茂在自家院旮旯里偷着点着了一卷烧纸。寒衣节没能让远在异乡为异鬼的老爹穿上寒衣，心里就惶惶地。这回说啥也得给老爹送上一点过年的孝敬钱。尽管是在闭塞的旮旯里偷偷摸摸行事，但也算尽了孝心。为了不被人发现烟气火光，他还特地在点燃的烧纸上扣了一口破铁锅罩住了火光。虔诚地面向破锅一跪。像个虔诚的忏悔者口中念念有词：“爹啊爹，过年了，儿给你送上一点钱。别怪儿子不孝，本该多给，实在是现时人家把阴曹地府都封了门，有钱没处送啊，这还是儿打窟窿钻洞底偷着给你烧了几张纸，不知你能不能见着？千万别怪儿狠心啊！革命了，你老在地下也跟着革命吧。”反复念叨了好几遍，才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心里才踏实了些。
吃完了破五饺子，杜茂不像大多数庄稼汉那样，都在偷偷地扎堆打天九，推牌九打发无聊的日子。他从没这个习惯，把那套皮囊往腰里一别就又开始了活动，头年空了圈的养猪户基本都又抓了猪仔，小猪仔要养成肉猪，这个时候都要给一刀，所以这时正是这行手艺人的黄金季节。直到如今杜茂才真正体味到了，当初他老子死乞白赖地不让他唱戏而学了这门手艺的明智，意义不在光是子承父业，而是传给了他一门存世的本领。都说一匠顶三工，其实若论收益来说何止三工。比如自己吧，做一个活儿挣五毛钱，一天做十个呢就是五块，常常还不止做十个。在生产队里泡一天挣八分工，年底决算一个劳动日就打五毛钱，一天才挣四毛钱，一个五尺高的汉子一天就值四毛钱，可怜不可怜？这个小九九他算得门清。谁还愿意在那大帮里穷耗？也多亏了老子眼光看的远，使他比一般人多了一条生财路。
伟大领袖高瞻远瞩也倡导农村要：以粮为纲，农林牧副鱼全面发展！壮大集体经济，巩固社会主义。从上到下也在喊一个口号：抓革命，促生产。新生的红色政权也意识到了，只闹革命，不抓生产就会没饭吃的。可是杜茂毕竟是一介草民，没那么大胸怀，没那么高觉悟。他只盯着自己的钱袋子，他只信服一句话：挑到篮里才是自己的。
这一阵子，邻县的武斗收敛了许多，由于上边的施压，两大造反派都在不断地分化瓦解，那些本来就是随波逐流的胁从者都放下了手中武器，以老本分地回队种地去了，只剩了一小撮吃馋了嘴造反饭铁杆的分子死不肯放弃这只饭碗，不撒手手里的枪。不过大势已去，已没了当初那明火执仗跃武扬威的威风。似乎成了两伙流寇，行踪不定四处流窜，靠打劫银行，粮站供销社维持其活动。即便如此双方依旧势不两立，瞅准机会就咬对方一口，都想吞掉对方。不过很少在光天化日下招摇过市。这一点，杜茂倒是不必再担心遭劫了。节气一过惊蛰，地一化通，地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套着牲口耙地的汉子，划麦子地的成群男女，给麦子浇返青水的姑娘小伙……，杜茂就像一只离群雁每日里独来独往。过了清明就是谷雨，正是点瓜种豆时，杜茂还没息鼓收兵的意图，活儿好做，他真不舍收手，吃顺了口的饭菜咋舍得撂筷子。但他忘了有句谚语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比喻虽不太贴切，但也多少有那么点意思，后边的黄雀早就盯上他了。不过这黄雀可披着一身红色的羽毛。
这天杜茂回到家吃过晚饭刚撂下饭碗，就来了俩民兵要他立马跟着去大队部走一趟。刚开始，杜茂还有点不知所以然地发愣，但看着俩民兵那公事公办冷冰冰的面孔马上就猜到了几分，只好悻悻地站起来跟着走了，心里还在念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凤莲也惶惶不安地追着俩民兵问：“到底啥事啊，黑灯瞎火地叫他去大队？”俩民兵冷冰冰地回道：“你问我们，我们问谁去，他到哪儿自然就明白了。”杜茂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凤莲：“行啦，你瞎打听啥？还能有啥大事。”可他自己却像怀里揣着个兔子惴惴不安地进了大队部。办公室里大队革委会的几个成员正围着桌子打扑克，革委会主任坐在办公桌后的正坐上。此人三十多岁，不算魁梧，却也精壮。原来是大队会计，造反运动一起，他就看出了时机，率先笼络一班人马揭竿而起成立了造反派，他自立为王。后来成立革委会，他当仁不让地坐了第一把交椅。村民都记得，成立大队革委会那天，他一手策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典。锣鼓喧天，舞狮助威，鞭炮轰鸣，彩旗蔽日，庆祝大会开过，举行了盛大的游行。一街两筒子的人都来观望，就好像又重新解放了一次。
此刻，他瞟了杜茂一眼没吱声，民兵示意杜茂在旁边等一会儿，杜茂只好一屁股坐在了旁边一条板凳上。村里的几个头面人物玩的是捉王八，大呼小叫的，谁也不理会旁边还坐着个心里惶惶的人哪。一连几局，主任被捉了王八，脸子一耷拉把牌一摔：“不玩了。”几个人才算鸣金收兵散了开来。主任先从兜里摸出一个装汗烟叶的铁盒，卷了一根大炮点着，然后瞥了杜茂一眼来了个单刀直入：“知道叫你来为啥吗？”杜茂摇头说不知道。主任说：“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做啥了还不清楚。”杜茂依旧故作迷惑地说：“我安分守己，一没偷鸡摸狗二没劫道砸明火，三没籀寡妇门，啥事没犯啊。”主任忽然把脸一沉揶揄道：“你要那样就该一根八股麻绳捆着来了，还跟你这么客气。”杜茂有点张口结舌了，主任紧跟着又来一句：“这一程子发了吧？你快钻进钱窟窿里去了。”杜茂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句：“发啥，挣不了仨瓜俩枣。”主任拍了一下桌子：“咋，还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非得变成沈万三才知足吗？”杜茂这才明白被主任绕进去了。诧异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嗫嚅了一句：“我的妈，那除非我会点石成金。”主任没理会他，接着又问：“那我再问你，你知道如今是啥社会？”杜茂说：“咋不知道，如今是新社会，八路军的天下。”主任哼了一声：“你装糊涂吧，如今是社会主义的天下，你知道不知道？”杜茂咧了咧嘴怔住了，主任劈头盖脸又来了：“你是鬼迷心窍一样在拆社会主义的墙角，和社会主义唱对台戏，搞资本主义自发。成心要当暴发户，发展下去就是新生地主富农，非得给你来个二回土改你才死心呢。”杜茂又咧了咧嘴分辨道：“你，你也说得忒邪乎了，就凭我这小打小闹还能当暴发户，还能成地主富农。”主任立马摆出一副敲山震虎的架势：“怎么着，还在强词夺理啊，你已经走入了资本主义的歧途，和五类分子穿了一条裤子，在拆社会主义的台，还在执迷不悟。别以为是在唬你。”杜茂老心里大不服气，暗自说：“得了吧，你可不是在唬我，凭我这点事啊，就成了稿资本主义复辟，的干部咋都会张口就拿这个唬人呢？”可到底还是觉着有点理亏，哼哼唧唧地不知说啥好了。主任又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语气：“念你还是贫下中农，是团结的对象，不能眼瞅着你陷入资本主义的泥坑不能自拔，所以我们还是本着教育挽救为主的目的，要把你拉出泥坑，给你当头一棒赶紧悬崖勒马。”杜茂木呆呆地看着主任一声不吭，主任又换了一副循循善诱教诲的姿态：“你拍着胸口想想，要不是社会主义你有今天吗？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只顾自己走资本主义当暴发户，你是忘本，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懂吗？”主任满口理论。杜茂有点脸上挂不住了，赶紧就坡下驴地表白：“行了，我明白了，打这往后我洗手不就得了。”主任说：“你不想洗手可得行啊，那只能是自走绝路，这没讨价还价的余地，可事也没你想的那么轻渺。”杜茂疑惑地望着主任：“那还要我咋着？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吧？”主任板起面孔：“我实话告诉你，你还不够杀头的罪过，但要杀你的私欲膨胀的思想。你要首先从思想上深刻反省自己，要写一份深刻检查，然后还要作为典型在群众大会上接受群众的批判，用你这个反面典型教育大伙，起一个震慑作用，这就叫杀一儆百，明白吗？”杜茂顿时觉着头上浇了一瓢凉水，嘴上辩解道：“哎呀，这不要拿我当鸡宰吗，要杀鸡给猴看，就那点事至于这么寒碜我吗？”主任依旧板着面孔，口气咄咄逼人：“说半天，你还执迷不悟啊？还觉着冤屈了？那没办法，脚底的泡自己走的，怕烫也脱不了下油锅。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对谁也不留情面。”杜茂真有点目瞪口呆了。主任冲他挥挥手：“说别的没用，去吧，回去写检查去，明儿一早务必交上来，明儿吃了早饭还来报到，不许溜号，其实你想溜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