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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梅聿之将计就计(下)

    阿植垂了垂眼睫,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有时我会想,某一件事情可能不知不觉就改变了我们的一生。”她贴着他的胸膛慢慢说着,低得像说给自己听,“想想伴随我们一生的那些东西真是太可怕了,好像是做再多努力,也不能弥补一样。虽然并不觉得我自己的人生有多么重要,但常常还是觉得遗憾。过去的十几年里,所有的事情都是被安排好了。即使前路空茫也有最坏的打算,退路永远在那里,所以并不会担心。可如今我没有退路了,就只能往前走。”

    梅聿之轻拍了拍她后背,回应道:“你想往前走,可又为何要将我推出去呢?要走的这条路,容不下我么?”

    阿植闭着眼,沉默了良久道:“不知道,但这条路并不好。”

    梅聿之揉揉她头发,决定避开这个话题。他们之间来日方长,并不在乎今天这一时。如今的阿植,同那时在候潮门外绣楼下见到的那个阿植,已是不同了。历经这么多事,虽然嘴上不说,心中所想也愈发多了起来。

    想太多并无益处,伤神又庸人自扰。阿植抱着他的双臂渐渐松了,梅聿之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浅笑着同她道:“如今可是全想起来了?”给个台阶下,以后这件事便作罢吧。

    阿植低着头闷闷应了一声,被梅聿之摸了摸头,听得他浅声道:“若是还想转转,便去后头看看罢。”

    阿植摇摇头,道:“不了,还是早些回去罢。”说罢便往出口的方向走。

    梅聿之快走两步到她前头,半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夫人若是累了,为夫背你过去罢。”

    阿植晃了晃神,想起很久之前的事,还有些感伤的味道。

    梅聿之背着她到了停马车的地方,待她坐好后,又同车夫吩咐了几句,也跟着上了车。似乎很久没有见过阿植笑了,她要过多久才能从这样的情绪中走出来呢?兴许是幼年时候遭遇过巨大的家门变故与落差,因此长大之后强作乐观与无谓,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要悲观。

    抱着这样悲观的心态去生活,做好最坏的打算,是要怎样度过每一天呢?即便知道自己中了毒,也不去问到底是谁想要害自己,这是要妥协得多彻底才能如此心平气和?

    他眼眶生生地疼,深深叹出一口气,却看到阿植偏过头来,慢慢同他道:“今日出来我很开心,觉得自己还活着,有朝一日说不定还能同这来来往往的礼佛者一样,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和愿望。”

    梅聿之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扯出一个淡淡笑意来,问道:“所以你现在没有自己的念想么?”

    “大约有时候期许的事,未必有实现的那一天,便当做白日梦了。”阿植将身上的毯子裹得紧一些,轻声回问道,“那你有么……”

    梅聿之微眯了眯眼,良久才慢慢回道:“好像从生下来就被期许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看上去是安排好的一帆风顺的人生,可那却都不是我自己的。我不过是为了别人的期许活着的人,若是有了自己的期许,兴许就会有人察觉到失望。”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们以后的路还很长,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和修正自己的人生,所以即便现在觉得无奈与失望,却也只是对现下某些事的不满和遗憾,并不是对我们整个人生感到绝望和难过。或许等你老了,再回头看这一段时日,倒觉得万事平淡,一切不过是必经的过程。”

    阿植默默听着,也不回应。

    最后听他轻叹了一声,缓缓道:“这样想想,兴许就会豁然许多。”

    ——*——*——*——*——

    回到府时太阳恰好要落山,沉沉地压在天边,看上去很是疲倦。梅聿之忽然想起来什么事,等她下了车之后便道:“这条西街拐角有间小酒馆,去那边待一会儿罢。”

    阿植想着回府也是无聊翻翻书册子,既然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便应了下来。

    街上行人寥寥,皆是匆匆走过,目不斜视。这般清冷的时日,街道里很是安静,四处都像兜着寒气一般,也唯有小酒馆里有着酽酽暖意。阿植几次都路过这里,但都没有进来过。几盏昏黄的小灯安安静静亮着,酒香被严严实实关在屋子里,一走进去,便有着醉人的香气。

    很明显梅聿之也并不是常客,对这间小酒馆也不大熟悉。他们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来,便有小二过来问要些什么。阿植不觉得饿,亦不想吃东西,遂温了一壶酒,摆了三两碟小食,听人谈论世事。

    酒馆中的轻声细语都显得那样温情脉脉,每个人的情绪都混进醇冽的酒香中,让这里头多了些暖融融的味道。

    阿植听着旁桌的人低声抱怨近来一些不诚称心的琐事,对面另一人便随之附和,再说些开解之辞,最后也不过是自嘲般的“罢了罢了”。

    她轻轻抿了一小口酒,心中百般滋味。她似乎活在自己的迷茫中太久了,都不晓得这世上其他人是如何过活的。

    喝了些许小酒,阿植手心里渐渐有了暖意。看着外面天色逐渐黑下去,梅聿之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罢。”

    阿植敛敛神,将身边放着的毯子拿起来裹好,看着梅聿之在桌上搁下几枚铜钱,慢腾腾走了出去。外头暮色浓了,屋舍似乎笼在夜雾之中。风有些大,阿植便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没料被梅聿之随手给捞了过去,护在胸前,慢慢往回走。

    刚到门口,便看得停着的一辆马车。有客到了?阿植倏地皱了皱眉。

    梅聿之揉了揉她蹙起的眉间,方打算进去瞧个究竟,管事便有些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

    “前些日子那位自称是大人旧友的姑娘又来了,一道来的还有一位贵妇。小人瞧这两人皆非寻常人物,没敢怠慢着,安排在正厅了,现下正喝着茶呢。”

    梅聿之眉头一沉,不急不忙问道:“何时来的?”

    管事回:“没有多久,才一刻钟。”

    梅聿之拉了阿植就往里走,可才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同管事小声吩咐道:“煎一碗药送到正厅来,越快越好。”

    管事忙应了声便去后院了。

    梅聿之偏过头同阿植道:“不必担心,你还有我。”他又握了握她的手,深深吸了口气。

    阿植此时已猜到这不速之客便是容夫人和泽越,可从管事方才的说法来看……泽越似乎之前就已来过府中,但她却并未听说过。泽越她……又为何要来呢?

    她猜得并没有错,容夫人与泽越的确在坐在正厅里等着。然这等待似乎心平气和了一些,好似即便无聊也能继续等下去。

    阿植迈进正厅的时候,肺里像呛了东西一般难受,便忍不住咳了咳。梅聿之扶了她一把,可用的却是极其夸张的姿势。这样子让她觉得自己宛如枯树枝头摇摇欲坠的巢,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被毁掉。她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梅聿之这番姿态,为的是什么呢?

    为了在容夫人面前显示他们有多亲昵?还是为了显示她如今有多么病弱?

    她这一番表情加之方才不大好的脸色,看上去委实像个久病之人。她的确病了很久,久到连自己都会怀疑,有一天会随着管仪一道离开这人世。

    容夫人的神色明显变了变,待她落座以后,随即就问道:“如今身体怎么愈发不好了?”

    梅聿之行了个礼,慢慢回道:“内子素来体弱,近来不知何故,的确更不如从前了。娘娘与公主驾临寒舍,委实有些折煞小人了。”

    “今日也是随意过来坐一坐,不必太拘礼了。”容夫人虽有些惊诧他对阿植的称呼,但神色却依旧和缓。她看着阿植道:“既病成这样,怎不找大夫瞧瞧呢?”

    阿植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闷着不说话。以前想象过无数次,如今知道了真相,再次相见,她却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母了。怨怪么?不至于。有多么期待母女相认?也不至于。

    仍梅聿之替她回道:“娘娘不知,大夫说内子的病症复杂,需得好好调养,不可急于一时。”

    “京城大夫虽多,却鱼龙混杂。”她叹一声,“若是管仪没有回去,邵老也在的话,兴许能给她好好瞧瞧。”说罢,她又转向泽越:“回去请太医院的医官过来瞧瞧罢。”

    泽越一直不露声色坐在一旁看着阿植与梅聿之,这会儿才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容夫人虽不满她这般无所谓的姿态,却仍是忍了下来,又向梅聿之问了好些话。阿植一直闷在椅子里,脸色很差,坐在她旁边的梅聿之,却一直不顾礼仪场合地握着她的手。

    泽越蹙眉抿了口茶,搁下茶盏时故意没有放稳当,杯盖便咕噜噜滚到底下,碎了一地。

    容夫人冷冷扫了她一眼:“你如今做事怎么越来越不懂分寸?真是不晓得自己身份。”

    泽越抿了抿唇,一声不坑地弯下腰,将碎瓷片一块一块地拣起来。

    气氛十分沉闷,没有谁多说一句话。忽然间,门却被撞开来,府里的管事佝偻着背,端着暗红漆盘站在门口,支支吾吾道:“大、大人……到吃药的时辰了……”

    泽越拣起最后一块碎瓷片,放在右手边的茶几上,抬头看了一眼莽撞又愚笨的管事,和他手里的东西。

    暗红底的漆盘上,稳稳放着一碗黑糊糊的药。

    梅聿之起身走过去,将漆盘端过来,低斥了管事几句,意即他太过莽撞又不识礼。随即又对容夫人赔礼道:“府里下人不懂事,若是冲撞了娘娘,还望恕罪。”

    容夫人轻叹一声:“罢了,也是存着为主子好的心,不必太苛责了,以后多教着便是了。今天不用拘礼,还是趁热将药喝了罢。”

    梅聿之不慌不忙地从漆盘中端起药碗,拿了调羹兀自喝了一口,皱皱眉,小声对阿植道:“有些太烫了,夫人还是过会儿再喝罢。”

    他这举动做得太过旁若无人,连容夫人都觉得他奇怪。阿植更是忍下惊愕看着他,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而坐在对面的泽越,目光却一刻也未离开过那一只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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