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第二十八章
我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找了只花瓶把玫瑰花放好，摆在客厅。元夕还在洗澡，我隔着门问他，要不要做点东西给你吃呀？
水声哗啦啦，他高声,就你呀？你会煮什么呢？
我会的可多了,但是冰箱里只有速冻水饺和鸡蛋。
他似乎想了一想,不要了,我不大想吃东西。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洗完出来。
“你为什么要穿成那样呢？”我走到他背后,拿起毛巾帮他擦头发，“我都没看过你穿这样呢。”
“穿成哪样？”他不咸不淡地笑笑。
“……”元佳那样。
他没有再刻薄下去，自己转了话题,“……我是提前回来的。”
我抬眼细看，他的神色疲惫，估计还没有倒过来时差。
“为什么？”我问。
“你没有看新闻的吗？”
我茫然。
“童怀山童教授，你大一的时候他还教过你们，记得罢？学校决定要起诉他。”
“有这样的事？”我把毛巾往他脑袋上一罩，跑去看电脑。一搜之下心生感慨，果然人不可貌相，温雅和气的童老师竟是位孤胆英雄，他一鸣惊人，居然把虞大给曝光了。
童老师在博客上直言虞大经贸学院领导层收授贿赂，授予不合格生员学位，此外，虞大学生会每年挥霍外联资金超过百万元之巨。
我扭过头，“童老师这么大年纪了，没有必要无事生非的吧？”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措辞隐然是在向元夕求情。
“嗯？这点你倒说对了，童教授还有一年就退了，在这种时候还要挺身而出，应该是学校这帮人干的事情太恶心，可是，童教授也太天真了一点。”
“你其实认为他说的是真话，对吗？”
元夕回过头看了看我，“起诉书已经拟好了，在我包里，你可以看看。”
我拿过他的包包，“我要打开咯，里面没有奇怪的东西吧？让我搜到你就死定了。”
“我还没搜你呢，你还敢惹我，真是恶人先告状。”
我两指拈起那起诉书，“瞧，这才叫恶人先告状。”刀笔吏的奥义就在这起诉书中。
虞大并没有大篇幅的为自己的清名辩护，而是调转笔锋去攻击童老师的历史，掀出了童老师此前曾与经贸学院院长金建时有过学术上的纠纷，并且一度关系恶劣的陈年往事，通过这些佐证，虞大堂皇地将童老师这一次的举动引向私人恩怨，另外，虞大还反咬了一口，声称请求法院勒令童教授提供真凭实据，虞大愿意全力配合调查经贸学院，严肃处理，绝不姑息，以严肃法纪，匡正校风，但如果最终证明童老师无凭无据，信口开河，那么就是诋毁诽谤，虞大将追究童教授的法律责任，并将其开除出虞大，“童怀山有辱师德，愧对百年虞大。”这句是文中原话，我念了一遍。
“这样会把童老师逼上绝路，你知道的，他是一个清高的人，他受不了一朝从教授变成一个诽谤他人的小人，这不应该是一个正直的学者应得的下场——”
元夕挑眉斜睨了我一眼。我忽然被他的气势压倒。可是，下一秒，这厮忽然收敛气场，又变了个样。
“飞飞同学，你猜……这起诉书是谁写的呀？”元夕右手撩拨着湿润的头发，眼角轻飘飘地斜飞了我一眼，……人间绝品有木有~~我感叹，这种姿态，这种眼神，你在方元佳身上肯定看不到。
我轻咳一声，“不会是黄震滨吧？”
“how wonderful!you got it!”
我翻了翻白眼。OMG~我的思路是这样的：黄震滨+方元夕=内讧。
我疑心方元夕根本是打算躲在幕后，有意把黄震滨推在前面冲锋陷阵。不过，相信对于素来千方百计要抓方元夕小辫子的黄震滨而言，这同样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元夕如果为童老师说话，将会得罪整个学校领导层，那是正往黄震滨的枪口上撞。
仔细一想，经贸学院属大学城校区，是归方元夕管辖的，他作为最高领导，会保学校，还是保童老师个人？事实上，如果元夕够狡猾的话，应该会把这案子办好，狠狠把童老师打压下去，然后向上面邀功献媚，就如同现在黄震滨现在所做的，连起诉书都写得这么犀利，步步紧逼，习书记和林校长看了自然喜欢。
元夕会怎么做？我抿着唇，手指抵在下巴上，忽然听到他在说话，
“打个电话，叫方元佳过来。”
“什么？”我抬起头，看见的是镜子里元夕的一双森黑的眼睛。
“叫他给我带几身衣服过来，我暂时不想回家，”他突然抬头迎着镜中我的视线，对着镜子里的我轻笑，“这几天我打算住在你这里，……没问题吧？”
我正想回答“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他忽地侧过头，“怎么？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还是说，你本来就在等他？？”
“不是这样的，刚才——”
“那是你不想让我住在这里？”
“没有——”
“行了！”元夕摆了摆手，绕过我，走到落地窗前。白纱帘的蕾丝花边随风飘飞，在他身边来回拂动。
他侧着身倚在玻璃窗上，挑衅地斜视我，“看来你过得不错。”
我伸手，“车钥匙给我。”
“你要出去么？”他一愣。
“去给你买衣服，不用叫你弟弟过来了。”
“……花飞烬，你生气了？你跟我生气？”他微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的样子。
“车钥匙！”难道我生气很好笑吗？火大。
“不给。”他扭过头，继续看窗外。
“给不给？”我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
他嘴角一扯，“你知道我穿几码？”
我……，我恶劣，“一望即知，S啦。”
“胡说！”他眉心一跳，“是M！”
我上前揪住他的头发。
“干嘛干嘛，放开我！”元夕吡牙，“你不能开保时捷，就你那技术，开个QQ还差不多。”
“纳尼~~”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争……，看，我给你带什么了？你放开我疼死了~”
元夕拿出一只红丝绒盒子打开，取出一条项链，精美绝伦的卡地亚彰显了这个男人的品味。轻盈的梅花项链，冷魅的蓝宝石坠子。
我拿起肩背上的头发，他绕到身后，为我戴上。有些遗憾，不是戒指。但他如果现在就给我戴上戒指，我是否会奢望披上婚纱？《费加罗的婚礼序曲》不知疲倦地循环，我们一起挑选的窗帘黯然飞舞。
我安心地靠在他身上，“经贸学院受贿，你有份么？”手指在他心口上画圈圈。
“没有。事实上我欣赏童老师，他正在做的就是我一直想做的，可惜……”
我仰起脸，勾画着他的下巴，“可惜？”
“可惜，我欣赏的，往往不是我认同的。”
我看着他平静的眼神，“童老师的方法错了吗？”
“虞大腐败，堕落，学风低靡，但我还是要维护这座学校的荣耀，如果虞大有错，那么错也是在人，在领导，在对她上下其手的利益团体。”
“难得看到你有这样强烈的情绪。”我伸手去画他的眉毛。
那个星期他都住在我这里，我想，可以看看方元夕刷牙，刮胡子，衣冠不整的模样。但事实上，我经常看不到他。早上我七点半起床，只在餐桌上看到准备好的早餐，打开他的房间，床上淡蓝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倒在他床上，百无聊赖地把他的被子打开，弄乱。中午他从不回来吃饭，晚上倒是偶尔会来接我一起去吃晚饭，不过也是挺匆忙的，他吃完饭还要回来看文件，写材料。
方元夕是个工作狂，有时候我抚摸着脖子上冰凉的蓝色石头，不禁会去想，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处，会是什么感受呢？洛兰……
我很喜欢看元夕工作。
他看文件的时候很投入，对着电脑，微微凝着眉，然后站起来，走到书架跟前拿资料，边翻看边走回来坐下，眼睛也不转，随手一伸就往盒子里摸一支烟出来，刚想点着，可是瞄一眼我的脸，踌躇着又没点着，转而叼在嘴里，继续刷刷地翻着纸，时不时扶一扶眼镜……
我看他能看睡着。
我问过刘净这案子进展得怎么样，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没事，能有什么事呀？我觉得她的回答和元夕简直如出一辙。每当我问元夕的时候，他也是，“没事儿~~”尾音还要拖长长。
我郑重地向刘净表达了一下我对黄震滨的担忧，我认为方元夕轻敌了，万一黄震滨摆他一刀呢？我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黄震滨那种诡异的能力，他可以迷惑别人的心神。
他？如果他不摆元夕一刀，他就不叫黄震滨了。刘净说。
谢谢，果然是我多虑了，你们都是禽兽。
骂人啊，我要跟方书记告状。
再加一条罪状，就说我指责方元夕温柔似水，罪无可恕。
刘净笑，他温柔？我们在他手下工作的人可没有一个会认同。
也许他也会很凶，不过，我还是觉得一个上课从不点名的教授是很温柔的。
……亲爱的，难道你没有发现在他的课上，前几排基本都是女生吗？他用不着点名呀。
这这这！我顿时气得直磨牙。防虎防狼防学妹，我得回去提点一下方元夕。
我回去就打电话，结果刚响两声，人家掐断了。一腔气焰顿时堵的慌，我士气低迷地举着手机，不过他很快就打了过来。
喂，那谁——
谁谁谁，你说，你的课上前几排都坐了谁？
谁？元夕一愣，想了半天，学生啊。
什么学生？
我哪里记得，总不能挨个念名字给你听，怎么，你想找谁么？
你无耻你禽兽，前几排全是女生对不对？
嗯？这么一说，好像是，……哦，你就为这个呀，天，怎么是我无耻呢，总不能要我写个通知，说方元夕的课上前几排只能坐男生。
此计甚好。
好什么呀，害我开会开一半跑出来回你电话，以为有什么事呢，不跟你说了，所有人还等着呢！还有，你上自习不也和白翼飞坐一起么，恶人先告状。
你……
我又堵得慌。
……
名利场中的金戈铁马，繁华中透着冷意。时间转入秋天的时候，元夕没有那么忙了，开始有时间和我一起去买秋装。挽着元夕的手臂，行走在衣香鬓影的服装店里，我想童老师的下场已经注定。
府学苑的绿化很好，但直现在秋天了我才看出来，这里还种着枫树。我经常站在十九楼的落地窗前看下面红艳艳的枫叶。
这一天，妈忽然打电话来，还没说话，先哭了，然后抽泣着告诉我，
“花玉平跟我离婚了。”
“哦，喜事，笑一个？”
“不正经，还有啊，你和弟弟咏怡都跟花玉平。”
“妈，你不要我了？”
“不要感情用事，”妈突然十分果断，“妈妈主动提出让你们俩跟花玉平的！”
“可是……”
“你是花姐的大小姐，咏怡是花家的儿子，你们是合法的继承人。你们姐弟俩要记住，将来毕业了你和咏怡一定要回来，争回花家的财产，替妈妈出一口气！那是妈妈这辈子用青春年华赚回来的血汗钱，你和咏怡可都是上亿的身家呀，怎么能跟妈妈租房子住？！”
一瞬间，我感觉，她依然是从前那个叱咤风云的总经理。
“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告他？他在外面有女人的，你在法律上占优势，可以——”
“飞飞你不懂，打官司费钱费时间！况且花玉平的狐朋狗友那么多，他可以用钱摆平，我得不到任何好处的，打官司，我再有理，都是必输的，这些是你在学校学不到的，……没关系，把你们留在花玉平身边，妈妈自己在外头熬几年，不怕辛苦，因为妈指望着你们杀回来，给我扬眉吐气呢！”
很相似。挂断电话，我望着地面上的红色枫叶出神。洛兰同样选择把她的孩子歆歆留给元夕，……
也许是因为住在校外的关系，也许是因为童老师，每次从虞大那个辉煌的大门底下走过去的时候，总有些淡淡的疏离，细想一想，我对同学也有些疏离了，就连和艾生都远了。其实我和艾生有时候还是会走在一起的，只是不像从前如影随形了。有一天下楼梯，她惊讶地说，飞飞，你什么时候买的项链呀？我怎么没发现呢，我看看，呀，真好看。
我伸着脖子给她看，艾生，你是不是剪刘海了？……还蛮可爱的。
然后，我们看到手上夹着书，独自缓缓上楼的童老师，有一瞬间，我觉得童老师的脚步声沉重得像来自古老寺院的钟声，但只是一瞬间，他看到我们的时候率先笑了，很和气轻松的笑容，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童老师好。”我先迎了上去。
艾生也迎了上去，恰好这时白翼飞不知哪里钻出来，也跟着围上去打招。
童老师愣了一下，连连点头，“好好好，去吧，好好上课，别迟到了。”
我回过头又看了看独自一人的童老师。
那天是童老师在虞大最后一次授课。童老师所有的课都被停了，这是校办的决定，由林校长亲自授意，连方元夕也不能插手。
我和童老师有点像。我对方元夕说。
又胡说了，你俩要是像了，那我跟你算怎么回事呢？吓人。
我抬指点了点他，佯嗔，不是长相啦，我是说，……一种形影相吊的感觉吧。
怎么会？
我轻笑，低下头喝咖啡。童老师得罪了整个学校的领导层和老师，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他被孤立了，这很像大一时候的我，花飞烬得罪了道德群体，被孤立。
我放下杯子，看着他，老师，当年你提出“刑诉法”修正案，但没有通过，你为什么不伤心呀？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好奇。
因为学术不得不屈服于权力，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伤心了，无非就是顺序颠倒，改成先谋取权力。
哦……
你应该是没有听懂吧？
没有。我喝一口咖啡。反正只要是你说的就都对，我都支持。
……
其实我隐约听法学院其他老师谈论过，那年元夕提出刑诉法修正案的动机应该挺复杂的，除去学术上的，也有权力上的，我并不是很理解，但大多数人认为那是一次壮举，不但挽回了方元夕个人因为我而被败坏的名声，而且苍老的百年虞大也因为出了这位备受敬重的学者领导而容光焕发，连林校长和习书记都几次借着方元夕的名声，在面对新闻媒体时志得意满，大吹虞大学风浓郁，也正是因为这个，唐浚经营了一年的大好形势渐渐被元夕逆转。
有的时候，我会用不是很好的词汇来形容元夕，……机关算尽。
大三的这场风波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得到彻底平息，一个很好的老师被迫离开了一座号称很好的学校。
有一个星期六，天气晴好，我们在一家小咖啡厅泡了一整个下午。
我看着窗外淡淡的阳光，回想起大一的那个午后，童老师站在黑板底下，笑呵呵地说，同学们，这是咱们虞大的党委方书记。今天起由方书记任法制史的讲座老师，大家，感谢方书记百忙之中为大家授课……
教室里一片掌声，……那掌声悠悠荡远，一去不返了。
忽然听见元夕在说着什么，“……快考试了，多少复习一点吧，连歆歆都懂得复习功课了，你还整天和元佳混在一起，钱是赚不完的，大学时光是转瞬即逝的。”
很平淡的语气，我转过头，看见他正垂着眼睫，专注地双手并用撕开牛奶，指甲染白了一点，我抬指为他拂去，他弯起眼睛，轻轻地搅动着杯里的红茶，散发出浓郁的牛奶香味。
“有的时候我很想建议你改成喝牛奶加红茶，而不是喝红茶加牛奶。”
他放下汤匙，抬了抬手腕看下时间，才端起杯子，正要喝，被我拿住手。我顺势拿走了他的杯子，他收回手，看着自己的红茶被我喝了一口，我马上又把杯子还给他。
“甜死了。”
“还好。”他继续喝。
“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开始，花家的定单多了三成，还都是美国线的。”
“哦，”元夕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你想说什么？”
“CBCS和SHELLY，你好像是这两家公司的法律顾问？……老师，谢谢你。”
“没什么，我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反正你和元佳共同的爱好是敛财，我成全你们。”
“酸溜溜的。”
手机突然响了，却不是他的，而是我的。
铃声断了。然后又响了起来。
元夕抬眼看一下我，淡定地摆弄起他的IPAD。他在和司法界的朋友聊天。
我的目光游移。白色衬衣，金线绣的花纹别样华丽，衣袖半卷，显得奢华而不羁。
元夕，“怎么不说话呢？……你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
“……我知道。”
“亲一下好不好？”
“你已经亲上来了。”
手机又响。
“怎么不接？我可没有不让你和同学玩。”
“是花玉平。”我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滑来滑去。
“……你不应该这样对他，到底他还是你的父亲。”
我冷笑，猛然惊觉，这么阴森的笑声居然是我发出来的吗？
“不高兴了？”他拿起我的手指，放在脸上。
“不会。”
铃声断了。不过既然方老师都这样说了，那我还是听话一点，于是回拔给花玉平了。
“喂？爸爸，是我，……很遗憾，我不能回去参加您的婚礼了，功课很紧张，是，代我向阿姨问好。”
元夕正在低头喝茶，听见这话，微微抬起眼睛。如果不是在一起久了，我想我又会被他这一眼秒成渣。
“你，”花玉平的声音有一丝隐怒，但还是说，“好罢，功课要紧。”
“对了爸爸，有点扫您的兴，但是，请阿姨不要动我妈的房间。”
挂断电话，我冲方元夕笑笑，一手拿起咖啡，一手翻开书。
我的妈妈对那个即将进入花家的女人有很深的恨意。妈妈暴发出惊人的信息搜集能力，极为详尽地告诉我和咏怡，那个女人跟花玉平有一个儿子，已经十岁，在某处上学。妈妈做出了分析，母凭子贵，花玉平和我离婚之后，就隆重地迎接他们进入花家。这是蓄谋已久的，是那个女人让花玉平把我赶走的。妈说。同时，她对那个十岁的孩子很忌惮，认为这个孩子动摇了我的弟弟花咏怡作为继承人的地位。
……母凭子贵吗？我的手颤了一下，想起歆歆。
“将来，我的孩子也会这样对我吧，……”元夕说。
满目耀眼的阳光下，他沉静地拿走我手上的杯子，用纸巾为我擦了擦手，“像个孩子。”
……
作者有话要说：一晃眼，2013啦^^
水声哗啦啦，他高声,就你呀？你会煮什么呢？
我会的可多了,但是冰箱里只有速冻水饺和鸡蛋。
他似乎想了一想,不要了,我不大想吃东西。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洗完出来。
“你为什么要穿成那样呢？”我走到他背后,拿起毛巾帮他擦头发，“我都没看过你穿这样呢。”
“穿成哪样？”他不咸不淡地笑笑。
“……”元佳那样。
他没有再刻薄下去，自己转了话题,“……我是提前回来的。”
我抬眼细看，他的神色疲惫，估计还没有倒过来时差。
“为什么？”我问。
“你没有看新闻的吗？”
我茫然。
“童怀山童教授，你大一的时候他还教过你们，记得罢？学校决定要起诉他。”
“有这样的事？”我把毛巾往他脑袋上一罩，跑去看电脑。一搜之下心生感慨，果然人不可貌相，温雅和气的童老师竟是位孤胆英雄，他一鸣惊人，居然把虞大给曝光了。
童老师在博客上直言虞大经贸学院领导层收授贿赂，授予不合格生员学位，此外，虞大学生会每年挥霍外联资金超过百万元之巨。
我扭过头，“童老师这么大年纪了，没有必要无事生非的吧？”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措辞隐然是在向元夕求情。
“嗯？这点你倒说对了，童教授还有一年就退了，在这种时候还要挺身而出，应该是学校这帮人干的事情太恶心，可是，童教授也太天真了一点。”
“你其实认为他说的是真话，对吗？”
元夕回过头看了看我，“起诉书已经拟好了，在我包里，你可以看看。”
我拿过他的包包，“我要打开咯，里面没有奇怪的东西吧？让我搜到你就死定了。”
“我还没搜你呢，你还敢惹我，真是恶人先告状。”
我两指拈起那起诉书，“瞧，这才叫恶人先告状。”刀笔吏的奥义就在这起诉书中。
虞大并没有大篇幅的为自己的清名辩护，而是调转笔锋去攻击童老师的历史，掀出了童老师此前曾与经贸学院院长金建时有过学术上的纠纷，并且一度关系恶劣的陈年往事，通过这些佐证，虞大堂皇地将童老师这一次的举动引向私人恩怨，另外，虞大还反咬了一口，声称请求法院勒令童教授提供真凭实据，虞大愿意全力配合调查经贸学院，严肃处理，绝不姑息，以严肃法纪，匡正校风，但如果最终证明童老师无凭无据，信口开河，那么就是诋毁诽谤，虞大将追究童教授的法律责任，并将其开除出虞大，“童怀山有辱师德，愧对百年虞大。”这句是文中原话，我念了一遍。
“这样会把童老师逼上绝路，你知道的，他是一个清高的人，他受不了一朝从教授变成一个诽谤他人的小人，这不应该是一个正直的学者应得的下场——”
元夕挑眉斜睨了我一眼。我忽然被他的气势压倒。可是，下一秒，这厮忽然收敛气场，又变了个样。
“飞飞同学，你猜……这起诉书是谁写的呀？”元夕右手撩拨着湿润的头发，眼角轻飘飘地斜飞了我一眼，……人间绝品有木有~~我感叹，这种姿态，这种眼神，你在方元佳身上肯定看不到。
我轻咳一声，“不会是黄震滨吧？”
“how wonderful!you got it!”
我翻了翻白眼。OMG~我的思路是这样的：黄震滨+方元夕=内讧。
我疑心方元夕根本是打算躲在幕后，有意把黄震滨推在前面冲锋陷阵。不过，相信对于素来千方百计要抓方元夕小辫子的黄震滨而言，这同样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元夕如果为童老师说话，将会得罪整个学校领导层，那是正往黄震滨的枪口上撞。
仔细一想，经贸学院属大学城校区，是归方元夕管辖的，他作为最高领导，会保学校，还是保童老师个人？事实上，如果元夕够狡猾的话，应该会把这案子办好，狠狠把童老师打压下去，然后向上面邀功献媚，就如同现在黄震滨现在所做的，连起诉书都写得这么犀利，步步紧逼，习书记和林校长看了自然喜欢。
元夕会怎么做？我抿着唇，手指抵在下巴上，忽然听到他在说话，
“打个电话，叫方元佳过来。”
“什么？”我抬起头，看见的是镜子里元夕的一双森黑的眼睛。
“叫他给我带几身衣服过来，我暂时不想回家，”他突然抬头迎着镜中我的视线，对着镜子里的我轻笑，“这几天我打算住在你这里，……没问题吧？”
我正想回答“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他忽地侧过头，“怎么？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还是说，你本来就在等他？？”
“不是这样的，刚才——”
“那是你不想让我住在这里？”
“没有——”
“行了！”元夕摆了摆手，绕过我，走到落地窗前。白纱帘的蕾丝花边随风飘飞，在他身边来回拂动。
他侧着身倚在玻璃窗上，挑衅地斜视我，“看来你过得不错。”
我伸手，“车钥匙给我。”
“你要出去么？”他一愣。
“去给你买衣服，不用叫你弟弟过来了。”
“……花飞烬，你生气了？你跟我生气？”他微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的样子。
“车钥匙！”难道我生气很好笑吗？火大。
“不给。”他扭过头，继续看窗外。
“给不给？”我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
他嘴角一扯，“你知道我穿几码？”
我……，我恶劣，“一望即知，S啦。”
“胡说！”他眉心一跳，“是M！”
我上前揪住他的头发。
“干嘛干嘛，放开我！”元夕吡牙，“你不能开保时捷，就你那技术，开个QQ还差不多。”
“纳尼~~”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争……，看，我给你带什么了？你放开我疼死了~”
元夕拿出一只红丝绒盒子打开，取出一条项链，精美绝伦的卡地亚彰显了这个男人的品味。轻盈的梅花项链，冷魅的蓝宝石坠子。
我拿起肩背上的头发，他绕到身后，为我戴上。有些遗憾，不是戒指。但他如果现在就给我戴上戒指，我是否会奢望披上婚纱？《费加罗的婚礼序曲》不知疲倦地循环，我们一起挑选的窗帘黯然飞舞。
我安心地靠在他身上，“经贸学院受贿，你有份么？”手指在他心口上画圈圈。
“没有。事实上我欣赏童老师，他正在做的就是我一直想做的，可惜……”
我仰起脸，勾画着他的下巴，“可惜？”
“可惜，我欣赏的，往往不是我认同的。”
我看着他平静的眼神，“童老师的方法错了吗？”
“虞大腐败，堕落，学风低靡，但我还是要维护这座学校的荣耀，如果虞大有错，那么错也是在人，在领导，在对她上下其手的利益团体。”
“难得看到你有这样强烈的情绪。”我伸手去画他的眉毛。
那个星期他都住在我这里，我想，可以看看方元夕刷牙，刮胡子，衣冠不整的模样。但事实上，我经常看不到他。早上我七点半起床，只在餐桌上看到准备好的早餐，打开他的房间，床上淡蓝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倒在他床上，百无聊赖地把他的被子打开，弄乱。中午他从不回来吃饭，晚上倒是偶尔会来接我一起去吃晚饭，不过也是挺匆忙的，他吃完饭还要回来看文件，写材料。
方元夕是个工作狂，有时候我抚摸着脖子上冰凉的蓝色石头，不禁会去想，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处，会是什么感受呢？洛兰……
我很喜欢看元夕工作。
他看文件的时候很投入，对着电脑，微微凝着眉，然后站起来，走到书架跟前拿资料，边翻看边走回来坐下，眼睛也不转，随手一伸就往盒子里摸一支烟出来，刚想点着，可是瞄一眼我的脸，踌躇着又没点着，转而叼在嘴里，继续刷刷地翻着纸，时不时扶一扶眼镜……
我看他能看睡着。
我问过刘净这案子进展得怎么样，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没事，能有什么事呀？我觉得她的回答和元夕简直如出一辙。每当我问元夕的时候，他也是，“没事儿~~”尾音还要拖长长。
我郑重地向刘净表达了一下我对黄震滨的担忧，我认为方元夕轻敌了，万一黄震滨摆他一刀呢？我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黄震滨那种诡异的能力，他可以迷惑别人的心神。
他？如果他不摆元夕一刀，他就不叫黄震滨了。刘净说。
谢谢，果然是我多虑了，你们都是禽兽。
骂人啊，我要跟方书记告状。
再加一条罪状，就说我指责方元夕温柔似水，罪无可恕。
刘净笑，他温柔？我们在他手下工作的人可没有一个会认同。
也许他也会很凶，不过，我还是觉得一个上课从不点名的教授是很温柔的。
……亲爱的，难道你没有发现在他的课上，前几排基本都是女生吗？他用不着点名呀。
这这这！我顿时气得直磨牙。防虎防狼防学妹，我得回去提点一下方元夕。
我回去就打电话，结果刚响两声，人家掐断了。一腔气焰顿时堵的慌，我士气低迷地举着手机，不过他很快就打了过来。
喂，那谁——
谁谁谁，你说，你的课上前几排都坐了谁？
谁？元夕一愣，想了半天，学生啊。
什么学生？
我哪里记得，总不能挨个念名字给你听，怎么，你想找谁么？
你无耻你禽兽，前几排全是女生对不对？
嗯？这么一说，好像是，……哦，你就为这个呀，天，怎么是我无耻呢，总不能要我写个通知，说方元夕的课上前几排只能坐男生。
此计甚好。
好什么呀，害我开会开一半跑出来回你电话，以为有什么事呢，不跟你说了，所有人还等着呢！还有，你上自习不也和白翼飞坐一起么，恶人先告状。
你……
我又堵得慌。
……
名利场中的金戈铁马，繁华中透着冷意。时间转入秋天的时候，元夕没有那么忙了，开始有时间和我一起去买秋装。挽着元夕的手臂，行走在衣香鬓影的服装店里，我想童老师的下场已经注定。
府学苑的绿化很好，但直现在秋天了我才看出来，这里还种着枫树。我经常站在十九楼的落地窗前看下面红艳艳的枫叶。
这一天，妈忽然打电话来，还没说话，先哭了，然后抽泣着告诉我，
“花玉平跟我离婚了。”
“哦，喜事，笑一个？”
“不正经，还有啊，你和弟弟咏怡都跟花玉平。”
“妈，你不要我了？”
“不要感情用事，”妈突然十分果断，“妈妈主动提出让你们俩跟花玉平的！”
“可是……”
“你是花姐的大小姐，咏怡是花家的儿子，你们是合法的继承人。你们姐弟俩要记住，将来毕业了你和咏怡一定要回来，争回花家的财产，替妈妈出一口气！那是妈妈这辈子用青春年华赚回来的血汗钱，你和咏怡可都是上亿的身家呀，怎么能跟妈妈租房子住？！”
一瞬间，我感觉，她依然是从前那个叱咤风云的总经理。
“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告他？他在外面有女人的，你在法律上占优势，可以——”
“飞飞你不懂，打官司费钱费时间！况且花玉平的狐朋狗友那么多，他可以用钱摆平，我得不到任何好处的，打官司，我再有理，都是必输的，这些是你在学校学不到的，……没关系，把你们留在花玉平身边，妈妈自己在外头熬几年，不怕辛苦，因为妈指望着你们杀回来，给我扬眉吐气呢！”
很相似。挂断电话，我望着地面上的红色枫叶出神。洛兰同样选择把她的孩子歆歆留给元夕，……
也许是因为住在校外的关系，也许是因为童老师，每次从虞大那个辉煌的大门底下走过去的时候，总有些淡淡的疏离，细想一想，我对同学也有些疏离了，就连和艾生都远了。其实我和艾生有时候还是会走在一起的，只是不像从前如影随形了。有一天下楼梯，她惊讶地说，飞飞，你什么时候买的项链呀？我怎么没发现呢，我看看，呀，真好看。
我伸着脖子给她看，艾生，你是不是剪刘海了？……还蛮可爱的。
然后，我们看到手上夹着书，独自缓缓上楼的童老师，有一瞬间，我觉得童老师的脚步声沉重得像来自古老寺院的钟声，但只是一瞬间，他看到我们的时候率先笑了，很和气轻松的笑容，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童老师好。”我先迎了上去。
艾生也迎了上去，恰好这时白翼飞不知哪里钻出来，也跟着围上去打招。
童老师愣了一下，连连点头，“好好好，去吧，好好上课，别迟到了。”
我回过头又看了看独自一人的童老师。
那天是童老师在虞大最后一次授课。童老师所有的课都被停了，这是校办的决定，由林校长亲自授意，连方元夕也不能插手。
我和童老师有点像。我对方元夕说。
又胡说了，你俩要是像了，那我跟你算怎么回事呢？吓人。
我抬指点了点他，佯嗔，不是长相啦，我是说，……一种形影相吊的感觉吧。
怎么会？
我轻笑，低下头喝咖啡。童老师得罪了整个学校的领导层和老师，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他被孤立了，这很像大一时候的我，花飞烬得罪了道德群体，被孤立。
我放下杯子，看着他，老师，当年你提出“刑诉法”修正案，但没有通过，你为什么不伤心呀？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好奇。
因为学术不得不屈服于权力，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伤心了，无非就是顺序颠倒，改成先谋取权力。
哦……
你应该是没有听懂吧？
没有。我喝一口咖啡。反正只要是你说的就都对，我都支持。
……
其实我隐约听法学院其他老师谈论过，那年元夕提出刑诉法修正案的动机应该挺复杂的，除去学术上的，也有权力上的，我并不是很理解，但大多数人认为那是一次壮举，不但挽回了方元夕个人因为我而被败坏的名声，而且苍老的百年虞大也因为出了这位备受敬重的学者领导而容光焕发，连林校长和习书记都几次借着方元夕的名声，在面对新闻媒体时志得意满，大吹虞大学风浓郁，也正是因为这个，唐浚经营了一年的大好形势渐渐被元夕逆转。
有的时候，我会用不是很好的词汇来形容元夕，……机关算尽。
大三的这场风波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得到彻底平息，一个很好的老师被迫离开了一座号称很好的学校。
有一个星期六，天气晴好，我们在一家小咖啡厅泡了一整个下午。
我看着窗外淡淡的阳光，回想起大一的那个午后，童老师站在黑板底下，笑呵呵地说，同学们，这是咱们虞大的党委方书记。今天起由方书记任法制史的讲座老师，大家，感谢方书记百忙之中为大家授课……
教室里一片掌声，……那掌声悠悠荡远，一去不返了。
忽然听见元夕在说着什么，“……快考试了，多少复习一点吧，连歆歆都懂得复习功课了，你还整天和元佳混在一起，钱是赚不完的，大学时光是转瞬即逝的。”
很平淡的语气，我转过头，看见他正垂着眼睫，专注地双手并用撕开牛奶，指甲染白了一点，我抬指为他拂去，他弯起眼睛，轻轻地搅动着杯里的红茶，散发出浓郁的牛奶香味。
“有的时候我很想建议你改成喝牛奶加红茶，而不是喝红茶加牛奶。”
他放下汤匙，抬了抬手腕看下时间，才端起杯子，正要喝，被我拿住手。我顺势拿走了他的杯子，他收回手，看着自己的红茶被我喝了一口，我马上又把杯子还给他。
“甜死了。”
“还好。”他继续喝。
“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开始，花家的定单多了三成，还都是美国线的。”
“哦，”元夕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你想说什么？”
“CBCS和SHELLY，你好像是这两家公司的法律顾问？……老师，谢谢你。”
“没什么，我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反正你和元佳共同的爱好是敛财，我成全你们。”
“酸溜溜的。”
手机突然响了，却不是他的，而是我的。
铃声断了。然后又响了起来。
元夕抬眼看一下我，淡定地摆弄起他的IPAD。他在和司法界的朋友聊天。
我的目光游移。白色衬衣，金线绣的花纹别样华丽，衣袖半卷，显得奢华而不羁。
元夕，“怎么不说话呢？……你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
“……我知道。”
“亲一下好不好？”
“你已经亲上来了。”
手机又响。
“怎么不接？我可没有不让你和同学玩。”
“是花玉平。”我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滑来滑去。
“……你不应该这样对他，到底他还是你的父亲。”
我冷笑，猛然惊觉，这么阴森的笑声居然是我发出来的吗？
“不高兴了？”他拿起我的手指，放在脸上。
“不会。”
铃声断了。不过既然方老师都这样说了，那我还是听话一点，于是回拔给花玉平了。
“喂？爸爸，是我，……很遗憾，我不能回去参加您的婚礼了，功课很紧张，是，代我向阿姨问好。”
元夕正在低头喝茶，听见这话，微微抬起眼睛。如果不是在一起久了，我想我又会被他这一眼秒成渣。
“你，”花玉平的声音有一丝隐怒，但还是说，“好罢，功课要紧。”
“对了爸爸，有点扫您的兴，但是，请阿姨不要动我妈的房间。”
挂断电话，我冲方元夕笑笑，一手拿起咖啡，一手翻开书。
我的妈妈对那个即将进入花家的女人有很深的恨意。妈妈暴发出惊人的信息搜集能力，极为详尽地告诉我和咏怡，那个女人跟花玉平有一个儿子，已经十岁，在某处上学。妈妈做出了分析，母凭子贵，花玉平和我离婚之后，就隆重地迎接他们进入花家。这是蓄谋已久的，是那个女人让花玉平把我赶走的。妈说。同时，她对那个十岁的孩子很忌惮，认为这个孩子动摇了我的弟弟花咏怡作为继承人的地位。
……母凭子贵吗？我的手颤了一下，想起歆歆。
“将来，我的孩子也会这样对我吧，……”元夕说。
满目耀眼的阳光下，他沉静地拿走我手上的杯子，用纸巾为我擦了擦手，“像个孩子。”
……
作者有话要说：一晃眼，2013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