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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他不说话了,迈着平稳的步子走了。估计不打算理我这岔儿。

    我就跟着他,跟跟跟,跟到了里面的……洗手间。方元夕的办公室是这座大学城里最华美的空间。……晶亮的大理石洗手台上,他拿了条毛巾,热水里泡了,拧干,清水顺着他的皮肤滑落。热气氤氲,白瓷样的皮肤泛出些微粉色。

    “擦下手。”递过来。

    我接了,摊开,转个方向,要回去搭他的手。

    他居然反应过来了,敏锐地把手缩回去,风姿洒脱,

    “我说的是你的手!”

    “……哦……”

    软硬不吃了呀……

    他又飘了我一眼,随后从我身边走过去,弯腰在柜子里找了一幅灰色的兔毛手套,

    “先戴这个罢。”

    我亮晶晶地瞅着他。

    “我的——”

    矮油~音调拖长长,又有丝儿戏曲唱腔的婉转柔媚。我喜滋滋地戴上,有点大,指尖是空的,张了张手指,还挺像只肥肥的大兔子。他戴过的……我弯起眼睛看他。

    他不冷不热的,总算给我笑了一个,可还不提白玫瑰,也不说话,也不再看我。

    我闲得很,就开始抖围巾。

    玫红色毛线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胸前打一个结,垂下很不飘逸的两条尾巴,那上面沾了很多雪。我抖尾巴的时候扯过头,一下子勒到自己。我就很专注地打开那个结,扯呀扯,忽然听到浅浅的笑声,抬头看到他的眼睛,炫目的黑亮,美伦美焕。那是最漂亮的星星。

    他笑我也笑。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笑着,却轻不可闻地带出一声叹息。就那样,他垂下眼睫。

    像璀璨的水晶,正在缓慢地破碎,一条条的裂缝蔓延。

    得到权利,就要付出代价。

    方元夕得到权利,得到地位,得到过人的成绩,他付出的代价的是被孤立。

    没有人敢和他玩。更没有人敢在他身上扔一个小雪球。一个学校,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在虞大这座城里,他掌握着许多人的前途命运。

    可其实他还年轻。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年纪,但他拥有最黑亮的头发,他肯定不会老到哪里去罢……

    也许,他忘了,他还拥有年轻。

    他又转过身,背对着我。大玻窗外面是整座大学城鳞次栉比的灯光和节日的欢声笑语。

    这一幕分裂成两个画面。一半是眼前的他,一半是过去的我。

    没有一个平安夜,是我可以像今晚一样,到室外玩耍的。以前的我就是这样子的,站在窗子里面向外张望,节日始终是与我无关的事件。

    我总被妈锁在家里。

    妈做生意很忙,奔波在外,很少回家,更不用说带我。爸是一个酗酒,赌博外加养小三的男人,别说回家带我,就是放我跟他在一起,妈都害怕,她怕爸连我也打。妈就经常准备下一堆食物,放学节假日周末,只要是我没节目她有节目,她就经常把我锁在家里。她说外面车多,危险,骗子人贩子坏人可多啦,还是待在家好,安全,她在外面工作才能安心一些。

    久了我也就习惯了,还会想到自己先行写下要吃要玩的东西,写前先问我妈,

    “要写几天的呀?”

    妈的回答是,

    “一天,一天妈妈就回来给飞飞煮饭”,

    “一天……半”,

    “…………两天”,

    “飞飞,这次,要三天…………”

    “三天半。”

    ……再长下去,妈会偷着哭,我知道,不过我装没看见,不然她哭得更凶。

    我被我妈锁,方元夕被他自己锁。也许只有我会这样看待方元夕。我们都是带伤的人。

    我脱掉手套,拿起衣架上熨烫平整的西服和水貂大衣,大衣很长,几乎垂到我的脚面,我小心地搭在臂弯里,不弄脏它。走到他身后,先给他穿上西服。我的动作自然而然,跟演练过一样,连我自己都惊奇。他的身体僵住了。

    窗外雪花纷乱。

    我说:“伸手。”

    他真的伸手。

    袖子穿过他的手臂,我们的手轻触,一闪而过。他温热,我冰凉。

    我微仰起头,略抚平里面的衬衣,……羊毛精纺的面料,又软又厚,翻领却是□,……这么严谨的衣领,这么纯粹的白色,可过于纯粹的东西,都是脆弱的……我的手,在那里,略停了停,随即继续动作。

    西服样式简约,铜扣上却有繁复的花纹,像某种图腾,花纹边沿镶嵌细细的金线。

    我一粒一粒扣上,然后才给他披上大衣,对合上前襟,又整理一下领子。大衣领圈的貂毛黑亮柔软,服贴在他的脖颈。

    他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地任我摆布,我也一直很专注地摆弄他,我没有抬脸瞧他。

    是我的动作太慢,还是时间过于安详?

    我听见自己低笑一声,“好啦。”

    我又戴回手套,拉起他的衣袖,往外走。

    “去哪儿?”他的声音竟然慌乱。

    我歪歪脑袋,突显我的小红帽,捏着嗓子学圣诞老公公,“merry christmas!...吼吼吼。”

    他终于灿烂地笑了,“merry christmas!.”

    我,“merryyy…christmas!!”

    方,“…merryyyy christmas!”

    我,“merryyyyyyyyyyyyyyyy…………….christmas!!!!”

    方,“merry chrissssssss……..tmas!”

    我,“……merryyy…”

    方,“有完没完啦?现场还是重播呀。”

    我,“christmas!……完啦。现场。”

    可是连我都不敢往他身上扔雪球。

    他太干净。身上自然流露的气质,完全跟我们不同。他怎么会在官场存活下来?还活得很好。

    生活区后面有一大片安静的地方,树木花草亭台假山,那里有个著名的大池子,叫“蓦山湖”。深受虞大文学院高材生们喜爱。再往深里走,过一架小石桥,前面还有一个小广场,还往前是一片牡丹花,不过现在焉了,满头是雪,像长了白发。那里又有一座大大的红木亭子,一个字儿没改,就叫“牡丹亭”。

    相比生活区浓浓的节日气氛,这里显得荒凉。

    我们就走在这雪地里,静静地。

    他一向走路快,这时我俩是散步,他一时还是那样走,我就得小跑着跟上,他发现了,就有意地慢下来,但是一会儿忘了,又走快了。

    雪花飘落下来有簌簌的细响。厚厚的雪地,他有大脚印,我有小脚印,我扭过头,看见我们印了两排,深深浅浅。有他带路,有他的脚印,我可以走上一千七百公里回家。

    老师在身边,我竟然还会有点想家呢。

    我轻声念道:“心期得处,每自不由人,……君知否,千里犹回首?”

    我没有看他,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他是用那种轻柔的浅笑看着我的,我知道。

    他从来不是权谋经营,就是认真学术,十分严雅,并不怎么看这些吟风弄月的诗词。可是我感觉得到,他骨子里有书生气。他不是不爱风花雪月,他只是,……错过了。

    而我正当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又不像他胸怀大志,自律方正,所以我尽管放心追随这些缠绵悱恻的诗词曲赋。

    他却喜欢放纵我。他甚至从不过问我的学习。……我的老师,我的书记,……元夕。

    雪被踩碎,嘎吱嘎吱。

    世上没有绝对的完美。

    比如我们。

    我们一直隐约地讨厌老是有人去办公室打扰我们,可是现在我们终于无人打扰地相处在一起了,却不知从何说起。

    雪地上斜斜地承接着两个清淡的人影,我偷偷地比划了一个姿势,小影子就拉住了大影子的手。

    “老师。”

    “嗯?”

    “没事。”

    ………………“老师。”

    “……嗯?”

    “这些是什么树?为什么站得这么直?”

    “杨树。”

    “原来跟书上说的一样呀,像战士,挺得笔直笔直的。紫州可没有这么认真的树,紫州多榕树,长得弯弯曲曲的,你看,就这样这样……”我把自己的手折来叠去。

    “原来有人想家了……”他笑起来,轻声地说:“冷不冷?”

    我说:“不冷。”

    他说:“走过来,那儿滑,别摔着。”

    我说:“嗯。”

    他说:“慢点儿,别跑。”

    我说:“哦。”

    他说:“……星星很亮。”

    我说:“月亮不亮。”

    他说:“月亮旁边有一颗星星。”

    我说:“那是月亮的眼泪,月亮哭了。”

    他轻笑,“你真有办法,什么都可以拟人。”

    这时候的他,我觉得,跟十九岁的男孩没有区别。没话找话。

    我,“想吃冰激凌。”

    方,“不行。”

    我,“想吃。”

    方,“吃别的。”

    我,“雪榚。”

    方,“不行。”

    我,“说话不算话是要受处罚的。”

    方元夕好整以暇,“怎么罚?”

    看来书记大人还真是被捧习惯了,宠坏了。

    我弯起眼睛,抓下小红帽,路灯昏黄,但我还是看到他的脸色一变。他知道我要干什么了。

    我歪起一边嘴角,像只大尾巴狼,手上晃着小红帽,走近,到他面前,略踮起脚尖,把小红帽戴到他浓厚的黑发上,边戴边说:“哎,不许摘的哦!要戴够一个小时。”

    我呵出白气,他也呵出白气。我们忽然离得这么近,近得我能跳进他的眼睛里。

    他垂下眼帘,突然很安静地看我。我抬脸望着他。

    雪花从天而降的声音变得擂鼓一样清晰。

    我似乎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云遮雾绕的,抓不住。他的睫毛上落了雪花,我差点去捡。

    我慌忙放下手,倒退开起几步。他低着头,略侧过脸,盯住一丛白了头发的植物认真看呀看……

    我深呼吸一下,欣赏起来戴小红帽的老师。他立刻垂下眼睫,避开跟我对视,脸上已经慢慢恢复镇静,“凭什么你来规定?”

    “你有意见?”

    方,“有。”

    “有也不能改变我的规定。”

    方,“不改变,但是我也有我的规定。”

    “说来听听。”

    方,“可以唱首歌给我听吗?”

    我一怔。我已经很久没唱歌了。

    小的时候学过昆曲,唱小旦。上了高中后,一来有了个咳血的毛病,不能唱全场了,二来学业重了,就认真读书了。

    他…………是不是,知道?要是他知道,那他会不会知道,我唱戏是为赚钱?赚钱给我爸,讨他欢心…………那么小就当戏子,他……会不会,嫌弃我……

    许是见我不答话,方元夕轻微地笑,“你的声音是我听过的女孩儿里面最好听的,我一直想飞飞要是唱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

    一,直,想………………

    他看看我,才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呆掉,我早听呆了。我俩就一起呆。

    其实我的呆发着发着就忘了,我在看他的嘴唇。抿得几乎像轻轻描画上的一笔彩绘,怎么这么美?怎么越看越美…………

    方元夕魔怔了,很专心地,也开始回看我的嘴…………

    ……………………

    ……我倏地一咧嘴巴,

    “……好久没唱啦,…………你可不许笑话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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