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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阶梯教室,大玻璃窗,下午三点,秋天的北方,不疼不痒的阳光。

    我喜欢靠窗的位置,虽然一丁点都不喜欢阳光。看着天空,总会幻想,会有人跟我一样,我把窗外当风景,窗外也有个人正把我框起来,当成窗内的风景。

    我单手支着下巴,看方元夕从巨大的广场中间穿过,走向办公楼。

    白色衬衣,黑色头发。

    他简直干净得连阳光都不沾身。

    虽然,据我目测,方元夕的身高应该也就一米七五,在身形普遍高大的北方男人里,他算矮。虽然,在这所大学里,女生只占四分之一。虽然,他只穿白色衬衣。虽然,他教法律,他说“苛政猛于虎”的根源在于法、政不分,法受制于当政者,导致……虽然,……

    方元夕还是足够招来危险。

    除去他的长相漂亮之外,方元夕身上有许多不容易理解的地方。

    比如他一直穿白衬衣。比如他的年龄。比如……他有没有……

    方元夕长得很中性,略带柔美。他那种漂亮有点漫不经心,甚至有点不自信。

    方元夕的嘴唇薄薄的,颜色很淡。据说嘴唇薄的人心机重,寡情。我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我的也很薄。

    阳光寂静。方元夕突然转身,眼睛直直望过来。

    我怔了一下,恍惚被他的眼光鞭打了一下。

    没道理。我现在坐在教学楼五楼无数间教室里的一间,还隔着会反光的玻璃窗。而他正走在教学楼和办公楼之间的地面。我看得见他,但是他不可能看得见我,那么远,我在他眼里顶多就是个苍蝇似的小黑点。

    他似乎也这么认为。方元夕略停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接着走。他走路很快,但又很沉稳,一惯腰背挺拔,风神俊秀。他迈进办公楼,他连抬腿跨台阶都那么笔直,简直不用看地板。有老师跟他打招呼,他略点点头。方元夕是个言语不多的人,但是奇怪他能身居高位。

    他消失了。我收回视线,看了看讲台上正在讲马哲的班主任童老师,头发斑白,语调清朗,颇有学者风范,不愧是名校名师。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我摸了摸下巴,掏出手机发了个两个字,“老,师。”

    然后关机。

    方元夕很少回信息。只要我一发信息,他一般直接回电话过来。我怀疑他是懒得一个字一个字按。

    不知道跟别人怎么样,但是跟我,方元夕打电话的开场白永远一成不变,第一句话是,

    “喂,那个谁…………”

    那个“喂”字声调压低,尾音却轻微地颤一下,婉转吊上去,有一丝昆曲唱腔的妩媚。

    我听着挺好玩儿,在我们那边,一般不会有人这样打电话。南方人打电话都直挺挺地来一句“你好。”

    于是我就会认真地学着他的腔调,“哈罗,谁谁谁你找谁?”

    他就笑,“怎么啦?”

    “不怎么。”

    然后他会一本正经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寝室住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事情。

    大概是因为我妈临走时,对着他临终托孤似的乱讲一堆,把他的责任感给勾搭出来了,方元夕对我不像其它的大一新生一样清冷,他对我很照顾,但是,基本没把我当大人。

    现在我关机,他找不着我,又不知道我有课,该急了。

    从来没看过他着急上火的样子。他跟他的白衬衣一样,永远看不出其他色彩,除了白还是白。

    我突然一个激灵。

    为什么他的衬衣这么白?

    有人给他洗?谁?是谁每天为他洗干净衬衣?

    我在手机屏幕上照自己的脸。

    因为唇角有深深的梨窝,所以旁人看起来我总是带着甜甜的笑意。我也一直这么觉得,我就一直用自己的笑来讨好别人,像是,爸爸。爸酗酒,会喝得大醉,回家跟妈吵驾,用各种词汇乱骂我妈,让妈气得直哭。

    我就会笑。我努力笑得甜美动人,“爸爸,爸爸……”我一边笑,一边扯着爸的衣角,爸看看我,有时候就不再吵了。妈就少哭一些。

    我好像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的笑脸,所以想看看自己笑起来什么样子。

    掌中倒影也在看着我,冰亮的眼睛……

    我正打算对着手机咧开嘴,露齿一笑,手臂被戳了,扭头看到艾生的脸。

    艾生凑过来,“思春啦?”

    我也凑过去,摸摸她的小手,“……嗯。”

    艾生一哆嗦,拍飞我,娇嗔,“讨厌!”

    我听得一哆嗦,收回爪子。

    艾生说:“你干嘛拿我手机?”

    我赶紧一看,哦,拿错了,我的不是关了嘛,扔包里了。

    “长太像,眼花。”还她手机,顺便又摸她一把。

    她掐了我一下,“你的红色,我的黑色,这也能花?!要我猜呢,你是在想白翼绯,嗯,也有可能是苏城,难道,难道是管清峰?!”

    我深深地望住她。

    她一撇嘴,“表说是我!”

    我干笑两声,“听课,听课!”

    直到吃过晚饭,妈一个电话甩到寝室,“你干嘛关机?!!”我这才想起来,忘开机了。

    我一边开机一边跟妈讲电话。

    妈说:“以为你有什么事了呢,我还打电话给方老师了!”

    我看见手机上三个短消息,七个未接来电。

    第一个,方元夕,“怎么关机了?是不是在上课?”

    他倒会猜。我低着头,边看边跟妈说:“哦,上课给忘了,……嗯,刚刚回寝室……你别有事儿没事经常烦人家方老师。他事情可多啦。”

    妈说:“哪里经常啦,好几天没联系了,顺便跟他聊两句。他管着六七万人这么大的学校,肯定很忙。”

    第二个,方元夕,“飞飞,怎么还关机呢?没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方元夕很少很少叫我的名字,偶尔他叫一下,我的心都会猛地一缩。我缩了缩心,嘴上说:“聊什么呀你们,你可别讲我坏话哦。”

    妈说:“没聊你,聊他呢。你猜猜他……”

    第三个,方元夕,“开机!”

    我刚看到那个感叹号,还没来得及听清妈在问什么,门砰砰砰地响了。

    艾生正趴床上玩我的笔记本,连忙抛开,滚下床。

    这敲门声太紧凑,显得急,她一把拉开门。

    我扭过头,看见两名管理员和一名看似领导的戴红框眼镜女人。

    眼镜女没看到我,先问的艾生:“花飞烬是不是这个寝室?”

    艾生让开两步,指了指我,“在那儿哪。老师,怎么了?”艾生涎出一脸媚笑,但是眼神十分慌张。她以为我犯什么大错了。这年头,又不会关小黑屋挨针扎,急什么!

    我冲着话筒说:“妈,有人找,我晚点再跟你说。”

    “老师,我是花飞烬,有事吗?”

    眼镜女上下看了看我,笑笑,“我也不知道什么事!”

    “哎?”我跟艾生对望一眼。

    “方书记找你,跟我过去办公楼一趟吧。”

    “……好。”

    艾生倒是吃了一惊,瞪着我,更慌了。居然惊动了党委书记!

    方元夕是校党委副书记,整个学校的第四把交椅。除了平时上他课的几班学生(据说他不教必修课,只教选修课),一般情况下别说学生,就是老师们领导们,能跟他说得上话的实在不多。更不用说让他亲自点名叫人。

    大事!

    我扯出好看的笑,“一下子就回来,没事的了啦。”顺便又摸一把她青葱水嫩的玉手。

    这回她没拍飞我。

    两名生管和一名老师领着,我感觉通往楼梯的道路上悬浮着星星点点许多目光。这架势跟犯人游街差不多。

    在这个庞大的校园里,他方书记一句话,果真能让下面的人震三震啊。况且,大一新生的安排直接归他管,所以大一辅导员们也都归在他那里。估摸着眼镜女也是哪个系的新辅导员?看着怪年轻的,就是严肃了一些。

    直到我迈进方元夕的办公室,看到他那罩了层寒霜的脸色,我才开始意识到他的另一种气质。邪。

    很大的办公桌和靠背很高的皮椅,都是肃穆的黑色。方元夕靠坐着,双手交握,素净而清雅。没有戴戒指。

    他一如既往的白衬衣其实是有变化的。今天他穿的是棉布的,袖腕和衣领处有用银色丝线刺绣的暗纹,隐约的雍容。他的领子解开三粒扣,有一丝绮丽的婉约。

    真的看不出来这个男人到底几岁。

    一个穿黑西服的高个子男人站在桌子前面,正在跟他说着话,手上握着一份文件似乎是想要他签字。

    方元夕一直没有出声,我们进来的时候,他抬眼看了看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温和地笑,而是很缓慢地转过目光,声调低沉地说了句:“你们都先回去吧。”好像高点儿声说话能累着他。

    可是听在那些人耳朵里,很响亮。我身边这三位瞬间消失,黑西服怔了怔,好像在看方元夕的脸色,“那,……方书记,那我先回去了。”

    听声音,却是我们法学院的辅导员,王肖春。

    等他转过身来要退出去,我说:“王老师好。”

    王肖春又怔了怔,诧异地看看我,点了点头,笑说:“好好好。”

    然后他也消失了。

    然后只剩我俩。

    我正琢磨找什么话说,方元夕抬眼看我,忽然轻轻地笑了,“坐。”寂静的灯光底下,突如其来的笑,轻柔得诡异。

    我坐。

    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给我倒了杯水,拿过来,我接过,端在手上,景德镇青花牡丹小盏,精细莹润。

    他却没走,直直站在我面前。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喝水也不是。

    我没有抬头,手指在杯沿画圈。

    终于,他缓缓地开口,“吃过饭了吗?”

    怎么又是这句呢,跟我妈似的,不对,我妈刚才都没问我吃没吃饭……

    我正要说“吃了”,只听他又慢慢地说:“一起吃。”

    说完他转身而去,桌子那儿取了车钥匙。

    我站起来,又要告诉他我吃过饭了,可他头也不回地说,“南方人喜欢喝汤,你想喝点什么?”

    我没动,他转过身来,我微侧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就笑了。

    方元夕垂下浓密漆黑的睫毛,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我分明看到他脸上有红晕,一闪而过,但是很分明。

    在大多数见过方元夕的人眼里,第一印像不是他的年轻和长相,而是害怕。因为他总是淡淡的,清冷疏离的样子,让人探不清他的情绪。

    我是少数不怕他的人。

    我觉得方元夕最迷人的地方就是他操控一切,却放纵自己的美。淡然处之,甚至一无所觉到不自信的姿态,叫人倾倒。

    当然,算起来,我妈也是不怕他的。

    方元夕,“走啦。”

    我,“嗯哪。”

    方元夕开的是奥迪A6,普通车。当他开车的时候会出现另外一面,不像他的外表那样文静。车开得非常好,倒车灵敏,起步很稳,明显喜爱速度。遇到挡在前面的车,他都会轻轻巧巧,瞅准机会飞快地超过。有时甚至是跟人家擦着车身飘过去。大部分车主都会被他这种蛮横吓到,第一反应是减速。

    方元夕不容别人挡道。

    他开得我很兴奋!

    一路上,我们东聊西扯,其实基本是我在说,他在听。

    我,“我跟你讲哦,艾生呀,她昨天收到玫瑰花了呢,嘿嘿,不过她送给我了。”

    方,“为什么?”

    我,“因为是白玫瑰呀,她说她又没死,干嘛弄全白的呢。”

    方,“你收了?”

    我,“收了呀。”

    方,“为什么?”

    我,“我喜欢白玫瑰呀。我以前还说过呢,要是有人送我一整束白玫瑰,我就嫁给他!呀,那我不是要嫁给艾生了?”

    方,“胡说!”

    我顿了顿,伸过去脖子看他,他猛地看到我凑近,有点惊异。因为开车又不能躲,脸上故作镇定,但是眼底有细微的不自然。

    我,“真漂亮。”

    方元夕握着方向盘,继续淡定,“还闹!”

    我嘿嘿笑,“我说,……你的手,真漂亮!哈哈哈……”

    这大概是他的第一次,方书记被调戏。嗷呜~~放心,你会习惯的,书记……

    后来我想,

    无往不利的老妈这辈子干错两件大事。

    一件是嫁给我爸。

    一件是对我说:“飞飞,来,这是方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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